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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 创: 新 墙 旧 事 ( 五 ) 人 情 世 故 -- 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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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 创: 新 墙 旧 事 ( 五 ) 人 情 世 故

新墙虽小,也显得破旧,可地处洞庭湖畔,湖光山色,环境优美,倒是十分清静,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九八年那场洪水过后,政府防范于未然,大兴土木,修筑堤坝。从此,新墙老街再也冒遭受过洪水之虞,河沿上这才渐渐有了些生机。

新栽的杨树长得真快,一不留神就挺拔成了林。茁壮的枝干、浓密的绿叶遮掩了昔日留下的满目疮痍。高高的河堤上爬满青草,草丛中绽放着红的、黄的、蓝的、紫的各色无名小花。堤内的荒地又种上了瓜果蔬菜,棚架下挂满了长的豆角、圆的冬瓜、晶莹的葡萄、黄橙橙的南瓜…… 我感叹生命的顽强!点滴雨露,几缕阳光,稍加呵护,它就能奉献给你一片姹紫嫣红、生机盎然的新天地。

筛子厂围墙外有条河汊与不远处的新墙河相连,河汊中的流水几乎枯竭,由于常年少水,日积月累在河口处堆积出一片足有两个足球场大小的河滩。河滩上水茂草丰,草地平滑碧翠,天成就一处丰腴牧场。

清晨时分,露珠洒落在草地上面,像一串银珠落入翠盘;傍晚时刻,夕阳西照,漫天彩霞将草场涂抹得五彩斑斓。此时此刻,牛儿在草场上悠闲地咀嚼着青草,摇头晃尾地享受着丰盛的美餐;远处,一群群白鹭聚集在河港汊口,有的像一道道白色闪电掠过水面,有的像一团团云朵在绿洲上空盘旋,不时地发出阵阵欢快的鸣啼…… 啊! 好一幅静谧、闲适的田园风光哟!

下班后,吃完饭,闲来无事,便去河堤上溜达一圈。人沐浴在夕阳金色的余晖下,迎着拂面徐徐而来的清风,一双赤脚走在堤埂松软的草甸上,成了闲暇时的唯一消遣。

新墙虽然清静,但热闹起来那也是下不得地呢。一是乡下人家的婚丧嫁娶,二是那些年普及城乡的买码下注。

新墙留守家庭的老人特多,因此,生老病死的事情时有发生。

当地人忌讳一个“死”字,死人称之为“老人”。办丧事称之为办“白喜事”。既然是喜事嘛,那就得好好地热闹上一番。人之病卒,顿时,鞭炮齐鸣,礼花绽放,人人奔走相告,把一潭死水的新墙老街搅合得沸沸扬扬。

死人一般要摆放在家中设置的灵堂里停留七天,以示家人对逝世亲人的依依不舍;灵柩前终日有歌舞相伴,以免死者在另一世界倍感孤单寂寞。这期间,锣鼓手和一些草台班子的民间艺人毫不歇息的吹拉弹唱,搞得新墙老街夜夜笙歌,通宵达旦。奔丧的亲朋戚友、帮忙的街坊邻舍,一日三餐,吆三喝四,酒醉熏天。

嫁娶称之为红喜事,按当地习俗,哪怕你年轻人飞得再高,走得再远 ,嫁老公、娶老婆这等人生大事一律要回老家办理。婚庆的档次虽比不上城里人的铺排,可也是高朋满座、蓬荜生辉,热闹非凡,乡土气息显得十分的浓郁。

在当地参加婚庆和丧礼,一律称之为“做客”(“客”的读音在当地读为“ka”重音在第四声,听起来有点别扭。) 。

做客是要支付份子钱的,要晓得,不花钱从天上掉馅饼的白吃白喝从来不曾有过。至于份子钱的多寡,则要视双方关系深浅而定。一般来说,付出都能得到等额回报。人生在世,几十年的岁月中,任谁家都有这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之事。常言道得好么:人情一把锯,有来便有去。你来我往,投桃报李,时日一长,谁也不会亏欠谁的。

在新墙三年,我有过两次这样的经历,吃过一顿烂饭(职工死了娘),喝过一回喜酒(职工娶媳妇),其场面,至今回忆起来仍历历在目,心有余悸。

炎炎烈日下,主家宴席一长溜几十桌,毫无遮拦摆放在通往荣家湾的马路边上。过往的行人,鞭炮的硝烟,烟花炸响随风四处飘扬的纸屑,来来往往疾驰而过的车辆卷起的灰尘,喷吐出的废气,使人感到呼吸紧迫,出气不赢;喧闹的酒宴中,男人们的打闹,堂客们的嬉笑,大人的叫骂,小孩的哭闹,如同置身於人声鼎沸的集贸市场,冒等到正式开席,人已是云里雾里,昏昏沉沉。

摆上桌的菜肴全都是乡下人的手艺,满桌的鸡、鸭、鱼、肉倒是样样齐全,叹的是可惜了这些真材实料。海碗内的扣肉切出来寸把之厚,大盆的新鲜鱼披鳞挂甲看不出是红烧还是水煮,小菜基本上已看不出本身的颜色,所有的菜都是油重味咸,难以入咽。

更加乡下人又十分的好客,生怕你吃不饱似,不歇气地将大鱼大肉直往你碗里塞,不厌其烦地往你杯里斟酒,礼让之中,一个个推杯换盏,赌酒划拳,觥筹交错,胡吃海喝。待到酒过三巡,我便痛苦得醉眼朦胧,汗流浃背,体力不支,天旋地转,踉跄而逃。

那几年内,农村中盛行买“码”(六和彩),每周的二、四、六为下注的日子。晚饭后,成群结队的老街码民们,心怀以小博大的赌徒心态,聚集在阴暗拥堵的地下投注站内,交头接耳,纷纷交流中码的秘笈,猜测吉利号码,签单下注,人人传扬买码发财的神话,个个津津乐道、喜形于色。

买码的赔率大约是一比四,即买10块钱,中码后剔除成本大约还有个三十块钱的赚头;若没有买中的话,只好自认晦气或手气太差,闹得血本无归。大部分的老街乡民都很谨慎,再说赚几个钱也是非常的不容易,一般都只是拿个三五块或十块钱碰碰运气。中了码,皆大欢喜,赔了钱,也不至于太伤元气。

住我隔壁的易嗲年近八旬,原是镇上建筑队的小管事一个,跛脚瞎眼,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但买码却是公认的一把好手。

易嗲成天码书不离手,码经不离口,每逢买码下注之日,住在附近的爹爹娭毑们,掏钱下注之前都要先过问一下易嗲:今天是买鸡、买狗、买蛇还是买兔呢?(我至今都搞不清这些动物与数字之间是个什么关系)都唯易嗲之命而从。

赌博有输必有赢,哪怕你是个顶尖的高手也难免有失算的时候。易嗲赢了钱必定会搬一把靠背椅子,坐在自家屋前的花坛边大口喝酒,高声唱戏;输了钱呢,则偃旗息鼓,垂头丧气,闭门谢客,独自闷在家中继续钻研他那些五颜六色的码书。

我离开新墙的第二年,易嗲死了。

因儿子在县上当着什么官儿,前去捧场的人络绎不绝,不消说,老人家的后事那是办得相当热闹,停柩摆放七天七夜,除了道士老倌的敲敲打打,伴随着还唱了个把礼拜的戏文,热闹的场面,光从燃放的鞭炮和烟花就拖了二汽车之多便可看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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