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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章1

第十一章

在坦白运动中,父亲回顾个人历史时,刻意没有提到自己和邵英的关系,怕的就是节外生枝。邵英比父亲先入党,后来也爬得很快,两人保持了一段距离,所以大多数人没有意识到父亲还有这么层关系,也就没在坦白运动中多加注意。现在突然由刘行淹提了出来,父亲当时就觉得崩溃。刘行淹在详细描述了父亲和邵英的同乡加同学关系后,半真半假,连编带猜,活脱脱给大家展示了一幕阶级敌人如何在抗日根据地内勾结,串通,发展,并阴谋破坏消灭我冀南挺进支队的大戏。

“每次邵英来宣传队驻地,都是先和黎明见面。他们经常悄悄到后山密谈很长时间,谈话内容谁也不告诉。邵英还给黎明送来不少西洋乐器,目的就是要我们带上这些坛坛罐罐到处吵闹,给日本鬼子通风报信。幸亏被谢政委及时发现,坚决制止了他们的罪恶行径。但黎明依旧不甘心,私自留下一些小乐器。同志们哪,你们要透过现象看本质,黎明对音乐演奏是狗屁不通,他留下这么些东西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不是和派遣特务的联络暗号吗?邵英的乐器送来不久,冀南支队就出了事,这是偶然的巧合吗?如果真是巧合,那我们倒要问问黎明,这是不是太凑巧了些?”

邵英是出了名的托派,汉奸,特务混合体,谁和他挂上钩谁倒霉。这回父亲真是黄泥巴糊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他没有辩解,实际也明白没法辩解,只是人傻傻地站在那里,等待,等待。其实,也没等几分钟,刘行淹的话还没有说完,十多个满怀义愤的汉子就扑了上来,用拳脚表达他们对革命的无限忠诚,这次可没有碓屁股那样的人道了。父亲倒下了,他的最后意识就是用双手抱住胸口而不是头,因为那儿藏着他的寄托。

后来,我问父亲:“当时,打你的人中间,有没有你认识的?”

“当然有。”

“他们是不是你的老战友,老熟人?”

“咋不是?谁个不是?”父亲苦笑着回答。

还是回到父亲的故事中来。当时,亏得宁都暴动的老红军郑荒还保持了一点最后的清醒。他一拍桌子,站起来大骂:“胡闹,都给我退下去。党的政策是一个不抓,一个不杀。黎明就是有问题,也得等运动结束了再处理。你们这么干,是明明白白地违犯党的纪律。”

饶是如此,父亲还是被打断了一根肋骨。

第二天,来了几个武装保卫人员,对父亲宣布:“我们奉上级指示逮捕你。”然后把瘫在床上的父亲拖了出去。临出门时,父亲隐约听到赵志一的一声叹息:“唉,年青哪,还是太年青了。”

由于发现日军动作,罗志远接到命令火速赶回部队。刚到连部,就碰到竺青。竺青很高兴,问:“你还回去吗?我正好有些东西想带给黎明。”

罗志远没吭气儿,被追问几声后才吞吞吐吐地说:“黎明他,可能不行了。”

竺青大吃一惊,忙问怎么回事儿。罗志远蹲在门槛儿上,简单把事情的经过说了说。竺青焦急地说:“不行,我得去见见他。”

罗志远还是不吭声。

竺青拽着他的衣襟急迫地嚷:“你倒是说话呀,赶快带我去找他。”

“你疯了,”罗志远瞪大眼睛说:“现在人人躲着他,你跑去,不是没事儿找事儿?”

“哎呀,黎明不是坏人。”竺青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你清楚,我清楚,所有人都清楚,怎么就不能去见他?你们当官的害怕龙文枝。我一个普通党员,有什么好关系?”

罗志远低下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见了也没有用,没法子救他出来。上面的事儿复杂着呢。”

“见他一面有什么复杂?又不要你做别的。”竺青一屁股坐在罗志远旁边,两手放在膝盖上,一双水灵的眼睛瞪得溜溜园,盯着罗志远:“你有办法,当然有。像你这样的红小鬼,整个部队有多少?你从根子上就正,谁敢碰你?只要你肯去找人,办法肯定能找到。”

罗志远还是闷着头。

“他都这样了,我连面都不能见,可怎么办哪。”竺青捂着眼睛哭出了声:“罗志远,我真没想到,你们是老战友,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她又止住眼泪,再次瞪着罗志远,大声说:“不行,你把头抬起来,看着我,说:你没办法。”

罗志远不敢抬头,他间或斜着眼,瞟竺青一眼,又赶快把头埋下,而且好像埋得更低。最后,他觉得拖不下去了,只好说:“你先找找马干事。他前段时间和黎明在一起,现在也管点儿事儿,兴许能帮上点忙。”

父亲躺在草堆上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望着屋顶漏过的一丝亮光。四周黑沉沉的,到处散发出霉臭味。房间中有一张破桌子和一张破凳子。桌上放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那是龙文枝让他写交代材料用的。龙文枝说得明白:“你的问题性质你自己清楚,我们不强求你写。你要愿意,可以留下点东西,以后教育人民。不愿意,非得给国民党殉葬,也随你的便。”

难道我就这么完了?父亲终于体会到邵英当年的孤独和绝望,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革命,爱国,抗日,这些大字眼下的小人物,连自己的命运都左右不了,谈何以天下为己任?有一点,龙文枝说得对,我应该留下点东西,人生自古谁无死,何必丹心照汗青?邵英临死尚可呻吟,我就不能呐喊几声?我要写自己的冤屈;自己的痛苦;自己的失望;更不能忘记写自己的愧疚和悔恨。共产主义是崇高理想,但通向天国的路只有一条独木桥,大家都想争正确,你不挤下我,我就得把你挤下去。革命只崇拜胜利者,昨天的邵英,今天的我,还有千千万万的无辜者,都不过是物竞天择的祭祀品。他突然想起在会场上对郑荒喊出的那一句:“我要说话”。一句如此实在;又如此荒谬;如此轻飘;又如此沉重的人类语言。世界万物不是为弱小者设计的,哭泣不能博取世人的同情。就在这时,父亲开始了痛苦的蛇脱皮过程。他踏上了抛弃迷信,转向成熟的第一步。

迷迷糊糊中, 父亲听到竺青的呼唤,感觉是阳世阴间。

房门开启,一股天然馨香从虚无中飘来,淡淡地驱散了四周的霉臭。竺青从明亮中突然进入昏暗,需要时间适应,就亭亭地立在门边。她的脸因寒冷而发白,只有两腮带着点红,看上去就像七星岩中拔地而起的石笋。父亲挣扎着想坐起来,竺青急忙过去,把他轻轻扶起来。

“怎么,你,,,?”父亲眼中流出了泪水,用牙轻轻咬住竺青的手腕,好像要感觉是否真实。

“你在生病,我来看看,不好吗?”

父亲望着着竺青俊俏的脸,有些愕然。竺青竭力想保持轻松的笑靥,却掩盖不了眼角明显的泪痕。父亲忍住泪水,生硬地说:“我要去了,你,回吧。”但紧紧拉住竺青的手,害怕她像雪花一般消失。

“不许这么说,再说我生气了。”竺青噘噘嘴,把父亲手一摔:“人家大老远跑来,就听你说这话?”

“我完了,你就当没见过这个人。人死如灯灭。”

“这灯不是还没灭吗?我们总可以想想办法。刮风下雨咱管不了,撑个斗笠张个伞还能做到。”

此时的父亲,就如同一盆即将燃烬的炭,竺青要让他死灰复燃。

竺青的温柔更让父亲心尖颤痛,他突然吼叫起来:“我是特务,是麻风病人,你再不走,也得受牵连。”

“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就一好人。牵连是道乘法,你本人的因子是个零,零乘任何数,结果还是零。”

“可是,龙文枝是铁了心要整死我哪。”

“这是共产党,龙文枝不能一手遮天。”

“你不懂,也不是龙文枝一个人,而是整个坦白运动,也许整个党出了问题。你懂吗?”

“那我们更该站出来。共产党不就为了追求光明吗?”竺青依旧那么恬静。

父亲好像突然不认识眼前这个姑娘,在他的原来的印象中,只有一个会喊大哥哥的清纯山西妹子。

“屁的个光明。我看见的只有黑暗,一片漆黑,一片乌七八遭的黑暗。空,空,空。”父亲连续咳嗽起来。

“你不是说过吗?人只要没有倒下,就得去争取。”

“说得轻巧,怎么争取?连军区主任都不理我。”

“水路不通我们走旱路。杨三姐还能告御状,我就不信,共产党没个讲理的地方。”

父亲发现竺青的眼睛是如此清澈透亮,就如同碧波深潭中映照的月光,没有丝毫杂质。

“活人不能叫尿憋死,天大的权也拗不过天理。再写信。分区告不了,我们上军区。军区告不了,我们上总部。再不行,我就拼了命上中央。只要你写出来,我就一定把信递上去。”竺青继续说,脸色还是显得那么平和。

父亲转过头去,对着黑呼呼的墙壁,长时间地想,翻来覆去地考虑。看来,除了这条路也没别的办法了。

“一个姑娘家,东奔西跑的。”父亲有些为难。

“你都胡想些啥呀?这节骨眼儿上了,还有啥犹豫?有病咱抓方子,不就几味稀罕药吗?咱多跑几家药店,不信找不着。就是实在没办法,也比呆家里硬挺着强,你说对不?”竺青看出了父亲的心思。

“对,只要共产党不是李自成。”父亲想起了赵志一的这句话,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竺青,我要坐起来。”

父亲在竺青帮助下,忍住疼痛,挪动脚步来到桌边,坐下,拿起笔,一个字,顿一顿,精工细楷,在纸上认真钩划。这时的父亲,不是为信念追求,而是为生存奋斗,也是为心灵报答,报答竺青,那份真诚和挚着。

“天道报应,也许只能寄希望于时光倒转。”父亲长叹一声,把信交给了竺青。

“信,找谁转交呢?”父亲想了想说:“可惜,谢富治调走了,否则把信直接给他就行了。没办法,还是先找赵保田吧,他是老红军,也许有门路把信转上去。”

竺青收好信,转身在门上敲了敲,马上有人过来开门。出乎父亲意料,开门的居然是易尚靖,更居然的是他还对父亲笑了笑。

赵保田看见竺青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和黎明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难道同志之间就不能互相帮助?你赵团长今后蒙了冤屈,我也照样替你跑。”竺青回答很干脆,把赵保田堵了回去。

“竺青同志,”赵保田脱下帽子,抠着头皮说:“要相信组织。黎明这个事儿不是一封信那么简单。”

“那你说,黎明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看你看,这不是将我的军嘛。”赵保田有些发急:“说实话,黎明这个事儿,我不是不想管,而是管不了。我一个大老粗,党内斗争那一套根本搞不懂,叫我转信,这不逼鸭子上架嘛。”

“那你看看黎明的信,总死不了人吧?”

“别,别,别。”赵保田惊慌地伸出双手,作推辞状:“这玩艺儿你从哪儿拿来,还拿到哪儿去。不管你来没来过这儿,反正我是什么都不想知道。”

竺青抓起桌上的包袱,转身夺门而出。刚到门口,就听赵保田嘟嘟啷啷在后面说:“你还是找找山路吧,他官大,也许有办法。”

“山路不也整黎明吗?”竺青冷冷地问。

“他那是没办法。”赵保田犹豫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前一段,山路和我聊过几次坦白运动,我听得出来。”

竺青本想说几句义正词严的话,激激赵保田,但又觉得冒犯。她转过身,走了。

“你和黎明什么关系?”

竺青没想到,山路听到转交告状信的请求时,和赵保田的反应一模一样。

竺青从赵保田那儿出来,马不停蹄赶到旅政治部,正好把刚要出门的山路给堵在了门口。回到屋里,山路装糊涂,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他一边耐心听竺青叙述,一边打些不痛不痒的官腔:“啊,黎明,黎明究竟怎么啦?”“不至于吧,你们想太多了。”“不会,不会,党的政策不允许。”然而,一到实质性问题,他马上就往回缩。

“‘噫, 你们当首长的怎么都这么怪?‘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竺青冲了山路一句。

山路把竺青拉到一边,小声地说:“嘘,小点声,这是要出乱子的。你也许不知道,黎明的案子牵涉到血债。”他回到自己桌边,抱着一杯热水坐下来。

竺青大概也是急了,脱口喊道:“如果黎明是反革命,那共产党更是反革命。”

“放肆,”山路一啪桌子,腾地站起来,双手撑住桌面,恶狠狠地盯着竺青:“知道在说什么吗?就冲这句话,我可以下令枪毙你。现在,我数到三,你给我马上滚出去。一。”

竺青没有动。

“二。”

竺青依旧没有动,只是瞪园眼睛,盯着山路凶狠的目光。这是无声的惊心动魄。清澈对抗浑浊;二十岁的真对抗三十岁的伪;白色的理想对抗黑色的世俗。

山路失败了。他终究不敢数出那个“三”,只好像泄了气的皮球跌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他随手拿起一枝笔,在桌上的一个本子上胡乱画着线条。

“黎明的问题,我从头到尾都清楚。他就是得罪了龙文枝,所以才被往死里整。”接着,他指着竺青身边的椅子说:“坐,喝点水。”说完,把自己的茶杯往过去一推。

“龙文枝也在背后整你的材料,知道吗?”竺青扑哧扑哧喘着气,坐下,试图提醒山路。

“我要是连这个都不知道,还当个什么主任?姓龙的是昏了头。自己活,也得让他人活,革命不能光你一个人正确。把分区和部队的所有知识分子干部都打成特务,这叫哪门子的革命?依我看哪,这事儿中央不会不管。”

“那你干嘛不向上反应?”

山路抬眼看了看竺青,回答:“我是白区来的干部,蹲过国民党的监狱,腰杆子不硬呀。他龙文枝手上握的是北方局的尚方宝剑,怎么个告法?共产党也是人,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我们除了坐在这里,相信中央,还能有什么办法?”

“黎明可等不了那么久。”

“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哪。”山路的眼睛突然由浑浊变得透明,他注视着竺青,好像要看透姑娘的内心。片刻,山路叹口气说:“你还是去找谢富治吧。他是去了太岳区,但最近刚好回六分区办事。现在应该是,我想想,在邢台西面的大山脚下,离开这儿一百多里地,不算太远。你赶快去,迟了也许碰不上。我能做的就是给你开个介绍信。”

竺青虽然年轻,但好歹也是有多年军龄的老兵了。跟着部队从山区到平原,从平原到山区来回跑过好几趟。她仗着以前走过这条路,准备连夜出发。临行前,竺青用石头砸开一汪池塘表面的薄冰,对着水面正正帽子,整理整理行装。她把水壶灌满了水,再带上山路给找的几块玉米面饼子,还别上罗志远送的一把匕首和一颗手榴弹,防身。虽然手榴弹拉不响,但可以吓唬吓唬人。

数九严冬的太行之夜,不光冷,而且糁人。竺青上路时,夜幕已经完全拉开,一股冰凉,粘稠的肃杀气从离恨天外倒灌进来,把山川田野涂抹得鬼魅森森,令人望而生畏。几天前,这片草木枯黄的土地上落了一场雪,到这时还没有完全融化。道路上,房屋顶,树杈间东一团,西一块贴着些大雪团子,好像脱毛癞狗身上的疥疮。那些脏兮兮,融化的雪水就是疥疮流出的脓水。

穿越冰封的清漳河有一种朦胧的神秘。由于严寒锁住了波浪,蜿蜒的冰层好像一条带着折纱皱纹的淡青色长袖。长袖在无形的美人手中似摇似止,扫起半人高,伸缩吞吐的白雾。过了河,是大上坡,要翻一座高台地。高台地的羊肠小道像巫师的魔咒,刚开始温柔婉转,带点磁性,越往上走,让人感觉越难听,越狰狞,越凶险。有些地段坡度极陡,人挂在绝壁上,真就是命悬于一线。竺青上到半山腰,顾不得别的,双手连爬带薅,能抓住什么算什么。石头疙瘩;枯木藤子;干残草根,实在不行就抠沙土。到了一个悬着冰挂的拐角,绕,绕不过去,爬,没个抓拿,一失手就是万丈深渊。竺青横了心,拔出腰间的匕首,死命在冰面上磕,磕出一些沟坎,然后抓蹬刨蹭往前挪。那些硬得像玻璃渣子的冰屑和沙石硬往她指甲缝里塞,疼得叫个钻心。她的手脚肌肉都极度紧张;心砰砰跳,呼呼喘气。由于鼻子紧紧贴着岩壁;只好一口接一口地咀吸生土的碱腥气,烧得整个胸腔隐隐作痛。

上到山顶,刚探个头,就见一堵灰白的高墙缓缓压过来。竺青开始以为运气好,看到了什么“太行奇景”。后来意识到这是强烈高空风暴扬起的地面积雪。风势像花和尚手中的大铁铲,猛地挥舞过来,带着地狱天使的嗷嗷长吟,有一种劈山倒海的架势。竺青看见一棵齐腰粗的大树被连根拔起,像装了弹簧似的上下滚动,冲她飞将过来。她本能地往后缩,身后是峭壁,马上就感觉全悬空。生死关头,竺青反应奇快,她眼到手到,疾速抱住了悬崖边上的一树灌木丛。就这瞬间,枝桠分叉的大枯树从竺青头顶掠过,轰隆隆地直落到河谷深渊中。接着,她感受到黑风呼号从台地上横扫过来,夹杂着冰块,雪块,石块,冲向遥远的对面山崖,又反弹开,在纤细的河川上空扑腾,飞舞,发出可怕的咆哮。狂风中,竺青的帽子被吹落,在头顶漂浮几圈,又陡然飞向半空中,很快不见了踪影。她不敢也不能活动,即使那株灌木的尖刺扎得脸上,手上鲜血直流,也只能死死地抱住。

终于可以喘口气了。风依旧强劲,但只能为竺青吹拂尘土。她站在悬崖边,头顶闪烁星辰,脚踏漫川纷雪,笑了。

竺青感觉又饿又渴。她吃了点玉米面饼子,又从水壶中砸出些碎冰屑,送到嘴里,然后继续赶路。没多久,她居然看见一点光亮。虽然不太清楚,但肯定不是星光。竺青感觉轻松了些,加快脚步往前跑。光点越来越清晰,却越来越古怪。先是集中在一点的亮光游离出两个焦点,接着两个焦点又开始晃悠,好像变成了两盏并排悬挂的油灯,燃着幽幽的绿色火苗。竺青赶紧刹车,倒吸一口凉气:别是碰上了狼。一点不错,她就是碰上了狼,一头孤零零的饿狼。

狼沉默着。四条干柴棍似的腿交叉错杂,像钢钉钉死在地面。它屁股上翘,尾巴半悬在空中,头微微下垂但却扬着鼻子,两眼泛着可怕绿光,狠狠盯着竺青。竺青头皮发麻,整个肌肤好像要暴裂开来。她停住步,双脚紧抓住地面,右手拔出腰间的匕首,左手握着那颗吓唬人的手榴弹,同样半低着头,恶狠狠地反瞪着狼。

狼把头转到一边,伸直身体,喷喷鼻息,左前脚在地面一点,“噌”地转身逃走,好像一道消失的黑色闪电。竺青松口气,活动活动趾尖,依旧紧握着手中的武器,小心翼翼往前挪动。不多时,她看见前方不远的一个小土堆上立着一个黑呼呼的大家伙。它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安闲地坐在自己的后腿上,两条前腿卷缩着爪子,交叉在胸前,好像对谁都没兴趣。然而,只要听到点声响,它就机警地转过头,朝竺青过来的方向瞅瞅。当它确认竺青已到近前,又马上把头转回去,闭上眼睛佯装睡觉。狼很狡猾,它占据的土堆正好控制着竺青的必经之地,竺青现在不能后退,因为人再怎么跑也跑不过狼。但要通过此路,又必定面临狼的威胁。

天已经是后半夜了,道道黑色的云烟从台地边缘升起,好像隐隐中的拙劣画师在空荡荡的青缦布上涂鸦。远方传来的冷落枭鸣,似猫头鹰的孤寂,又似乌鸦的哀恸,给天地间平添几分妖气。竺青几乎是走一步停一步,她的眼睛死盯着狼,如同一架现代的摄像机从左到右给对方来了个全扫描。狼好像胜券在握,始终没有正眼再瞄竺青一眼,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穿过那条危机四伏的地段后,竺青加快步子走了两步,喘口气,回头看,狼又不见了踪影。

这时,竺青所有的警觉细胞已经全部调动。她感觉完全处于返祖状态,嗅觉比得上狗鼻子,听力赶得上兔子耳朵,眼睛好像可以穿越后脑勺。没走几步,她就知道狼在身后跟了上来,于是转过身去,果然看见这家伙。只是还没容她看太清楚,狼已经跳进了草丛中,转眼又从远处的高坡上露出半个身影,扬起脖子,长嚎一声,如同厉鬼一般。竺青抓住狼跑远的这个机会,向前快跑了一小段,很快又听见后面噗噗涑涑的。这次,狼看见竺青转身就不再逃跑,它夹着尾巴,用鼻子嗅着地面,舌头舔着嘴唇,四只脚做出一幅桩子不稳的状态,在原地打圈,试图和竺青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竺青忍不住,呵叱一声,举起那颗手榴弹扔过去,狼吓了一跳,再次跑开。却在不远处停住脚,观察对方。等竺青过去捡起手榴弹,狼好像又受到惊吓,再次跑出几步,但就是盯着竺青,不肯离开。

竺青的大脑飞速转动:与其这般无限期地耗下去,不如引诱它扑上来,做一个干脆了断。她看见前面是上坡顶,马上想到最好争取一个制高点,于是突然加速往前跑。她知道逃跑是遭遇狼的大忌,所以只跑了一步或两步,就突然回头面对着狼。狼果然冲了上来,正准备向前扑,看见竺青转身,犹豫半步,好像把刚要脱手,蓄势待发的箭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但这点犹豫也就一眨眼功夫,狼身体偏斜,跳到一边,前腿低伏;后腿张弓,脊棱高耸;尾巴僵硬;耳朵直立前挺;两眼鼓凸放光,寒如冰,烈如火;上下唇呲咧,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它的鼻子呼哧呼哧,好像蒸汽机车在添加煤块;所有肌肉开始收缩,要把全部力量集中于一点。最后,伴随着一声从喉咙深处爆发的惊天动地长嚎,狼四蹄腾飞,身体在空中划出一条可怕的优美弧线,向竺青的脖子猛扑过来。

竺青立定身体准备迎击,不想脚下踩着一摊残雪,扑哧一声竟然仰面后倒,手一松,把握着的手榴弹掉落在地面。不过,也因为这一滑,狼的冲击失去了准头,它一口叼住了竺青斜挎着的水壶。刚才,竺青喝完水后,忘记把水壶带在腰间扎紧。这时人动,水壶不动悬到半空,正好挡住狼的去路,救了竺青一命。狼没有叼着竺青的脖子,可竺青没忘记置狼于死地。就在人狼飞起的半空中,竺青的右手顺势把匕首插进了狼的脖子,然后和狼一起摔落地面。竺青根本来不及感觉摔倒的疼痛,只是出于本能和狼扭,和狼掐。他们彼此狂撕乱扯,你抓我砸。竺青能记得的就是她拳打脚踢;牙齿咬指甲抠;胳膊肘撞膝盖顶,把所有稍具攻击性的武器全用上了。狼的绝望长嚎如蟒断肠,竺青的生死尖叫如蛇惊草。蟒蛇竟速,拐弯抹角,像失去方向的二踢脚花炮在野地上乒乓乱碰。紧张混乱中,竺青居然摸到了落在地面的手榴弹。当时,她正想从狼脖子里拔匕首却拔不出来,于是索性放开匕首把,一手撑住狼的前爪,一手用手榴弹在狼的头盖骨上不分青红皂白地乱砸。一时之间,地面上红的,黑的,白的,硬的,软的,稀的,干的,皮的,毛的,肉的,布的,棉的突突乱飞,好像一座岩浆喷发的小火山。

狼的长嚎歇息了,躺在竺青身边一动不动。竺青由于极度的恐惧,还在发疯似地拼命敲击狼的脑袋,直到把它砸成一摊烂泥。竺青最后站起来时,一只脚光着,鞋已经不知去向,两条裤腿成了碎布条,一条棉衣袖管被拔拉开,半吊在胳膊上。脸上;手上;胳膊上;腿上;脚上到处是狼爪子的抓痕。她周身是血,也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狼的,有些地方已经呈黑褐色。她感觉手软;腿软;身子软,就想干脆再往地上一躺,只是心中念叨:我不能倒,决不能倒下去。

十一

竺青到老乡家,用那条死狼换了一身农家衣服。第二天擦黑,赶到了六分区政治部。接待她的是政治部的一个小参谋。竹青说找谢政委,告状,然后把父亲的信交给小参谋。小参谋把信拿进去,好一会儿才出来,又把信还给竺青。

“谢政委不在。”

“不在?”竺青吃了那么多苦头,眼看就要功德圆满,却被兜头一盆冷水浇个透心凉。她一把抓住小参谋的手,使劲摇晃着问:“你看清楚了吗?他真不在?他近几天会回来吗?”

“不清楚。”

“知道他上那儿去了?”

“不清楚。”

“他没回太岳了吧?”

“不清楚。”

“哎呀,我求求你。你倒是说句清楚话呀,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哪。”竺青声音带着哭腔。

“你还是回去吧,要告状也得走正常途径。谢政委的事儿,我们也弄不清楚。”小参谋有些狼狈不堪。

竺青虽然又气又急又伤心,但头脑还没糊涂,知道这儿不是撒泼打滚的地方。她不死心,就心里盘算道:我就在村外的路边上等着。这么小个地儿,人来人往全看得清楚,只要你谢富治经过,我就上去拦住你。

十二

那天晚上倒不算太冷。竺青呆在路边的坡坎上,两眼盯着大路,一声不吭站在那里。路上经过的人不多,间或有几个老乡和零散的战士经过,还有几个基层干部一度停在那里说笑,之后又很快散开,谁也没在意那个孤零零的女人。夜深了,起了点风又很快停息。村里本来就昏暗的灯光陆续熄灭,只有分区政治部的大院中,还有一个窗口始终亮着光。不管灯光意味着什么,竺青没有选择,只能把她当做一个希望。这让她感觉实在,感觉温暖,就好像冥冥中的那颗北极星,指点着人的方向。

十三

竺青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卫生队的炕上,旁边站着白丁。

“我怎么躺在这儿?”竺青猛地从炕上坐起,头一晕,又要倒下去,只好用手撑着炕沿。

“昨天一大早,我打村头路过,见你倒在路边。”白丁解释道。

“昨天?”竺青突然感觉心慌,连忙又想起来:“我不能躺这儿,还得去找谢富治。”

“谢富治?”白丁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说:“谢富治已经走了,回太岳去了。”

“走,?”竺青话没说出来,就被一口气憋住。她气血翻涌,脸皮紫涨,好像整个头要爆炸,最后‘哇’地一声尖叫,然后是排山倒海的大哭:“他走了?那黎明怎么办?他怎么能说走就走了。黎明,我没办法了,真是没办法了,你就恨死我吧。”

“黎明?”白丁很快反应过来:“为这小子,不值。”

“啥叫值?啥叫不值?”竺青扯着头发,捶着胸口,哭喊着对白丁嚷:“我自己的感受,又不是做买卖,你懂不懂?”

白丁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你帮帮我,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姓谢的,他就是上天入地,我也得找着他。不然,黎明就完了。”竺青抓住白丁衣襟嚎道。

“老谢这个人哪。”白丁说了半句,又没了。

“不行,我得走,你扶我起来。”竺青已经方寸大乱。

白丁轻轻用力,把她按回床上,说:“你要还不死心,就去麻田总部吧,直接找邓政委。正好,我这几天也不用骑马,你牵了去,代个步,也跑得快点。”他顿了顿,思索片刻,然后叹息一声,说:“要是邓政委也不管,你也算尽了心,黎明就是死也怨不得什么。”

十四

竺青终于时来运转,半路上碰上了刚从冀南回来的宋任穷。

本来,根据地的年轻女兵就少,年轻女兵还独自骑着一匹马就更显眼。宋任穷看见后,主动上前答讪。三两句话过去,他就明白了,这小妮子原来是去总部告状。宋任穷貌似随意地问了问父亲的情况,然后对竺青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正好也去总部,就把信给你捎过去,行吗?”

“你算老几,有谢富治大吗?”竺青警惕地望着宋任穷:“谢富治做不了的事儿,你能做?”

宋任穷愣了一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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