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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九章1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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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章2

父亲使尽浑身解数:说明;申述;辩驳;抗议;苦苦哀求;赌咒发誓;拍桌子;砸板凳;跳起来骂娘,全无作用。得到的只是冷酷的开导,严厉的斥责和难堪的侮辱。每天一次大会批斗,接着小会帮助,晚上还要分班,每班由两三个人组成,通宵陪伴。易尚靖把父亲单独关在一间小屋内,不让睡觉,不让休息,日以继夜,不停地让人劝说。这就是所谓的“车轮战术”,父亲算是亲身体验到它的厉害了。仅仅三天,父亲已经头昏脑涨,疲惫不堪,说起话来鼻涕口水一起流。满脑袋装的都是“铁案如山”“回头是岸”“坦白是唯一的出路”“欢迎回到党的怀抱”“重新做人”等等字眼,重复了上千遍。到后来,父亲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就想睡觉,一坐到桌子旁边就“鸡公琢米”,走两步就往地上躺。于是积极分子们用胳膊肘捅,用手推,给他脑门儿浇凉水,甚至干脆就是拳打脚踢。有一天,父亲实在招架不住,刚走两步就“咕咚”滑溜到地上。正好易尚靖过来,马上叫人架住父亲两边胳膊,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接着,易尚靖左右开弓,连扇了十几个耳光,打得父亲后来好长时间,一用脑子就耳朵嗡嗡响。不过当时他并没感觉疼,就翻着白眼,看见易尚靖扭曲的脸,挺可笑,于是咧了咧嘴。易尚靖大怒,上前揪住他的头发叫喊道:“黎明,别以为我们做过上下级就给脸不要脸。姓易的是共产党员,不是梁山泊好汉。这是革命和反革命,是大是大非,连亲娘老子都不认。江湖义气,少来。”两个积极分子大约觉得父亲让他们在组长面前丢了脸,把父亲又放地上,用脚跟使劲“碓”他的屁股(大约这么做不伤筋骨,所以被积极分子认为是人道主义),边踢还边骂:“叫你装,叫你赖。我给你两下,再来两下,看你耍死狗不耍?”这还没完,又把他抓起来,恶狠狠地问道:“狗日的老特务,你还学会哑巴战术了,呸。”就是一口唾沫吐父亲脸上。

可怜的父亲,人到这步天地还有什么战术?他终于明白自己已经走上杜修贤,齐仲云,刘行淹等人的老路。像这个样子,我还能挺下去吗?我到底还能挺多久?那些个革命烈士呢?那些个英雄榜样呢?四周围黑咕咙咚,没有一丝阳光,只有些巡海夜叉在游荡,在怪叫,在张牙舞爪。父亲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沮丧和绝望。这他妈的还是共产党吗?怎么每个人都好像戴着几副变幻莫测的假面具?一会儿是凶神恶煞的厉鬼,一会儿又变成笑眯呵呵的假善人。这时的时间对父亲已经毫无意义,因为白天和黑夜的界限已经彻底消失。他整个就是神智恍惚,感觉房屋墙壁桌椅全在转动。他的思绪用一团乱麻来形容已经远远不够。整个脑袋瓜壳就像一间年久失修,阴暗潮湿的房屋地下室,包裹着成堆成摞,杂七杂八,到处走火短路的高电压网路。“哧”一个火花想起这个,“啪”一串闪电想起那个。突然有一天,他耳朵边所有的叫嚷,不管是威胁;咒骂;还是虚假的同情都安静下来,眼前混乱也消失了,只看见一片黄沙,没有天,没有水,没有草木,迷迷茫茫,渺无边际,似刮风又好像是降雾,空朦朦;酱糊糊;浑噩噩。初始,在混沌中有团模糊不清的黑影,好像是个字,不停地旋转跳跃,很难看清,后来越来越清晰,对,是个字,一个大写的“死”字。父亲长舒一口气,感觉很爽快。怎么早没想到?这不是一了百了,洗脱自己清白的唯一途径吗?

然而,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自己身上的刀剪绳索一概被没收,跳窗没窗,跳河没河,服毒找不到药,更要命的是自己身边日夜有人监视防范,根本就没个空余时间。要说他这会儿脑子倒是清楚了些,没想到寻觅死的方法却更让人苦恼。自己神经本来已经混乱不堪,现在又加入一个新的变数因子,等于是硬往一块乱草地上插荆棘。

父亲是后来才知道,混沌整整延续了七天七夜。歌剧“白毛女”宣称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然而整风对父亲而言,却是实实在在把人变成鬼的过程。七天中,父亲饭吃不下,觉不让睡,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整个人完全变了形,看上去如同一头精疲力竭的刺猬。最后,父亲忍无可忍,放声大哭起来。站在他旁边的杨永年有些愕然,他正要破口大骂,被小组长李万民拦住。李万民说:“让他哭一会儿,这是对过去的罪恶感到悔恨。”

父亲还真是对过去感到悔恨,不过是悔恨参加共产党,也伤心对不起生他养他的妈妈。悔不该当初拼死拼活要追求什么前程,啥子报效国家,报效民族,狗屁的理想,还不如当初就呆在家乡当个普通教书匠。还好,自己不够条件,不能和竺青结婚,否则这特务罪名还不得连累人姑娘一辈子。想到这里,父亲真有点万念俱灰,反正都是个死,不如先承认了罪名,然后找个空子了帐。于是,他用几乎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吐出“我失过足”这几个痛苦字眼。后来父亲回忆:“我不能用‘说’来表达这个意思,因为这几个字眼像卡在喉咙里,带有血丝,粘痰的骨刺,你必须吐,又吐不出来。”

父亲坦白后,党的关怀立即以一碗鸡蛋面条的形式体现出来。父亲什么都顾不上,先放敞开呼呼大睡了两天觉。到第三天,军区政治部主任郑荒,旅政治部主任山路全来慰问,但说了些什么父亲根本没有印象。大人物走后,又是小人物。前段时间,同样倍受折磨的李万民,杨永年等人恨不得抱着父亲亲上一口。只有一直不怎么积极的罗志远没有说话,他不知从那里把父亲被没收去那个青磁玉葫芦弄了回来,默默交到父亲手上。父亲神经质地用手摩挲着光洁的葫芦,哽咽了好半天,然后慢慢把葫芦塞回给罗志远,说:“还给人家,叫她忘了我,就当没这个人。”

罗志远不接手,说:“这个,我咋做得了,我都不知道咋和女孩子说话。”

父亲把玉葫芦轻轻放在桌上,拿过一支饱沾浓墨的毛笔在粗糙的土黄纸张上工工整整写下四个字:“冰心玉壶”。

当时,父亲已经回到赵志一等人房间。赵志一瞟了眼父亲写的字,没有说话。等罗志远等人离开,别人也不再在意后,赵志一突然塞过一张小纸条。父亲偷偷展开一看,上面写道:“万勿自杀。此千古奇冤,太行知干多特务,不光你。”父亲吓了一跳,他马上攥紧纸条,抬眼看看赵志一。赵志一依旧正襟危坐,不动声色。父亲又低头看看纸条,千真万确,还是那几行字。这时就听得赵志一似乎在不经意间压低嗓音说了半句:“只要党还不是李自成。”

太行军区有多少知识分子干部,怎么会有那么多特务?父亲突然意识到,坦白运动肯定全错了,而且是从开始就错了。口口声声反对主观主义,实际做的却是地地道道的主观主义。由于父亲以前整过别人,现在两相对比,感受更加强烈。杜修贤,齐仲云,王和顺,刘行淹等人,哪个的特务身份是有确实根据的?杜齐王不就是自己和易马两人坐在窑洞中异想天开吗?如果这三个人就搞错了,那么根据他们坦白后的供词突破的刘行淹又谈何根据?至于自己,也许有点特殊,得罪了龙文枝,但要这么搞下去,也早晚会搞到自己头上,否则龙文枝何以让易尚靖审查小何,而不通知我这个组长?父亲的脑子又转回到杜修贤,想起了他那双尚未脱去灵性的大眼睛,充满了惊恐和委屈,自己居然可以对一个孩子搞车轮战,真是下得了手。父亲感觉十分内疚,心里说如果我还能通过这一关,无论如何要给那孩子道个歉。

然而,我还能通过这一关吗?特务罪名如同如来佛祖的“急急如令律”,蕴藏着无形的巨大压力,要把父亲逼着,推着坠落到无底的陷阱。这陷阱如地狱;如血海,遍布卑鄙,肮脏的罪恶之火,不光要烧烤你的肉体而且要烧烤你的灵魂。不,决不能再下滑半步了,我必须有所行动。赵志一的纸条和那半句话提醒了父亲。这是全局性的荒谬和错误,我不能这么糊里糊涂去自杀。什么狗屁“冰心玉壶”,太天真了。人死如灯灭,以后党就是纠正了错误,也不会有人记起一个屈死的“特务”。既然要死,那就死得有点意义。秋后的蚂蚱还要蹦三蹦,何况我一个大活人。父亲心中一亮,似乎看到了生命中的最后火花。他攥紧拳头,心中蕴酿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国民党特务组织的书记长坦白了,龙文枝兴高彩烈。他带着和善和体贴找父亲谈话,易尚靖陪同。龙文枝问:“你是怎么失足的?”

父亲愣了愣,还没想好如何回答,就听易尚靖说:“按你的情况,应该是樊向贵把你拖进去的。”

父亲点点头。龙文枝马上在本子上做了记录。

“我感觉你加入的是CC,不会是复兴社。CC负责教育界,对不对?”

父亲又点点头。龙文枝又往本子上做了记录,然后以半安慰半鼓励的话说:“我们欢迎你重新回到党的怀抱。希望你把特务组织的名单全部写出来,不管是你的上级还是下级,不管他现在的职位有多高,一个也不要漏,才能证明你彻底和特务组织决裂了。”

父亲暗吃一惊,果然就攀连上别人了。出于本能,他还想护住最后一点道德底线:“我只承认自己失足,别人的事,我不清楚。”

“黎明,这个问题可不能再耍滑头了。老实告诉你,我们已经清楚地掌握了你们的情况。现在是日特,国特,汪特,阎特到根据地都统一了,从上到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特务网。这是很多人的交代,也被各种材料相互证明。你是否交代只是向党证明,自己有没有决心和特务组织决裂。你好好想想,从明天起写个交代。”说完就起身离开。

父亲心说这可真是天从人愿,我不就想写点东西吗?这下可有得掩护了。

回寝室的路上,易尚靖把嘴凑到父亲耳朵边,悄悄说:“龙主任指的是你们的旅主任山路,他从前干过白区地下党。”然后和父亲拉开距离,大声说了句:“不要怕,你揭发的人,地位越高,对党的贡献越大。”

父亲的第一反应是龙文枝这小子是不是疯了,要按这个逻辑,岂不是应该去揭发整个太行山地区的中国共产党最高负责人,一二九师政治委员,北方局书记邓小平。

父亲开始写揭发材料。因为每天写作时,总有人在他身边,所以只能像小学生考试作弊那样,先装模作样按要求写几句,然后乘人不备,在桌子下面写几句自己的东西。中间易尚靖来检查了一次,见父亲大面上写的是失足经过,便说:“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名单。”父亲只得胡乱写上几个人名,大多是已经坦白的。易尚靖还是不满意,说:“怎么才这几个人,可不能舍车马保将帅约。”父亲没办法,只好从旅主任山路起,把全旅知识分子干部一个一个往上加。龙文枝见父亲态度不错,又亲自前来。先询问特务组织有没有电台,父亲点点头。龙文枝又问电台是谁掌握?父亲回答说某某,不过他在五一反扫荡中被打死了。

“电台现在在哪里?”

“人都打死了,谁还知道?”

“他在那儿被打死的?”

“大概是南漳河,西山峪一带。”

父亲万万没想到,就这一句话,竟让堂堂太行军区政治部主任郑荒同志紧急调动了一个战斗连,连同机关后勤人员二百多号人,山前山后,漫山遍野搜查电台。挖地三尺后还真让他们在附近老乡家里发现一台电台状物。虽然不管是插上电源还是装上N节电池,这玩意儿都不出声。郑主任如获至宝,问老乡是不是一个八路军战士扔下的(他当然不能明说这家伙是特务)?老乡回答并一再肯定是日本人扫荡后留下的。当然,这并不妨碍郑主任把它拿回去当了特务组织的罪证。

于是,龙文枝把父亲当做了可以改造好的对象,继续向父亲求证一年前在东河村外特务组织召开的一次“小庙会议”。父亲看了材料,心里直叫唤:我的个乖乖,这不成了第二个共产党。谁是特工局局长;谁是副局长;书记长,还有组织部长;情报部长;行动部长;甚至还有一个宣传部长,名单上标得清清楚楚,真是有鼻子有眼。

“开会时你坐那儿?”龙文枝问。

“嗯,时间太久,记不得了。”

“你别装洋蒜,你当时是第一排。”

“你都知道何必再问我?”

“你旁边坐的是谁?”

“李国平。”

“不对。你左边应该是刘明智,右边是范大军。”

“哦,我记错了,李国平在我身后。”

“也不对,他是组织部长,应该在前面主持会议。”

这都那儿跟那儿呀?父亲简直觉得好笑。但也只好跟着说:“对,对。当时天太黑,为了保密,不敢点灯,这么多人,来来往往,坐位也不固定,你上去说两句,他上去说两句,很容易搞错。”

“有人交代是下午,会议是下午开的。”

“那是胡扯。你想想,特务只敢在背地里活动,那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开会?”

“嗯,这倒是有道理,其他人也有这么说的。”龙文枝接着递给父亲一张“小庙会议”的坐位图,挺谦虚地说:“你再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父亲看了看,画得还挺工整。他把图退回给龙文枝,然后说:“没有了。不过我还写了些交代材料,要不要一块儿交给你?”

龙文枝接过父亲写的材料,随便翻了翻,放进自己的挂包里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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