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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我的放浪的少年时代 -- 西风瘦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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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我的放浪的少年时代

我的放浪的少年时代1-------宿舍区的闲人。(上)

自从我第一次和父母抗争,拒绝上幼儿园后。我就成了一个孤独的人。

别的孩子上学的上学,上幼儿园的上幼儿园。而我则呆在家里。

当大人上班,小孩上学之后,宿舍区异常的冷清,除了几个老头,老太,最大的动静就是东游西逛的的公鸡不时地鸣一嗓子发出的洪亮的啼叫声和刚下一个蛋的母鸡 “咯咯”报功声。

于是,人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在阳光笼罩下安静祥和的宿舍区里,在一群年老体衰的老人们中,有一个矮小的身影今天东跑跑,明天西看看,整天无所事事,偏偏一副忙的不行的模样。

这事也奇怪,对成年人来说,孤独会使人感到压抑,可对孩子来说,却完全没有杀伤力,可能是因为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太短,而这个世界上新奇的事又太多的缘故吧。

那是一段真正的无拘无束的日子,我就象一头奔跑在无垠草原上的野马驹尽情地享受着孤独地快乐。我的放浪不羁的个性一定就是在那时候养成的。

我很忙,上午,我经常是跟在外婆身后。外婆上菜场。我也上菜场,她看好土豆,我立即殷勤地帮她往篮子里装土豆,她相中毛豆,我就大把地往人家的秤盘里捧毛豆,不分青红皂白,好象不要钱似的,态度十分积极。不过,每次都是我拼命地往篮子里装,,外婆则手忙脚乱地往外扔,一边扔一边抱怨:“哎,哎哎,干嘛呢你?这么大窟窿没看见?哎,瞧你的手,去!去!一边呆着去,真是越帮越忙。”我那时会感到十分委屈,空有一身抱负却没有机会施展。

买菜回来,我就挤在外婆身边,听外婆和邻里的几个婆婆一边拉着家常,一边处理那些毛豆,韭菜呀什么的。婆婆们的讨论的话题,无非是一些张家长李家短之类的是非,对此,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不过,从她们的谈话中,我也知道了不少我们这个家属区好多人家隐密的往事。譬如,我知道我的左右邻居家的孩子都不是亲生的,我还知道我的左邻曾经抱养过一个男孩,已经上了初中了,可惜,游泳时淹死了。我中学以前对水有一种莫名地恐惧,就是这个故事给我造成的。

快中午的时候,一般也是最无聊的时候。我没事就扒着锅台看外婆炒菜。蹲在熊熊的炉火旁,看外婆烧火。有几次看的兴起,趁外婆到锅前炒菜或者忙别的事的时候,我就猛往炉堂里添柴禾。木柴不嫌其粗大,稻草不嫌其量少。不是弄得炉火大盛,烧焦锅里的菜肴,就是因为添柴太多,压住了炉火,堵塞了烟囱,致使浓烟回流,弄的厨房跟着火似的,浓烟滚滚。气得外婆拿着烧火棍,颠着三寸金莲,满世界地讨伐我。

大人在做星期天的饺子,端午节的粽子和春节时的包子这些技术活时,我肯定会在场,不是因为没处去,而是因为太好奇。我会想方设法弄到一团面,然后,大人在桌子上面包饺子,我在桌子下面包泥沙。

我的旺盛的好奇心使我终身受益匪浅。在任何一个年龄段,我在知识面上的修养都要超出同龄人许多。工作后,我有许多机会和大学的教授一类的高知同桌进餐,我承认他们在本专业方面要超出我无数,但在知识面上,我的知道的东西之多,同样使他们叹服。我在办公室做秘书的时候,有机会跟各种人打交道,我总能很快就找到共同的话题。有一次,我曾和精神病医院的一个主治医师谈精神病,虽然他整了不少我不知道的一些专业名词,开了不少治疗的药方,但从病因的形成,精神病人自我心理的调节,到人类精神世界的平凡和怪异,我谈的也是头头是道,使他最后认定我在这方面一定有研究,我有研究吗?屁!

孤独的日子里,许多上午的时间,我都是这样度过的。 至于下午,我则更是忙碌,且丰富多彩。

我的放浪的少年时代2-------宿舍区的闲人。(中)

吃完午饭,我通常会立即放下饭碗,然后从家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下午,有一个有趣的地方等着我。

我从小对文学有特殊的爱好。这种爱好,开始我以为是来自我父母的遗传,我的父母都是解放前上过乡村私塾的人,在当时大老粗成堆的革命队伍里,他们也算是知识分子了。可除我父亲闲时会看看四大名著外,他们平时是不看书的。后来我以为是受我姐姐的影响,她是一个有名的书虫,她在宿舍区至所以乐于做女大王,一个主要原因是有许多人会效敬她从各种渠道弄来的小说,使她可以不废力气,看许多当时找不到,也不能公开阅读的文艺作品。我记得她最神奇的一个书藉来源是造纸厂,她有一个同学的家长在造纸厂工作,于是,她就鼓励那个同学去造纸厂的化纸池那里去偷书。偷那些即将化成纸浆的“反动书藉”。这算是一个原因,但我姐姐看书相当庞杂,古今中外,咸甜不忌,而我直到工作前,是排斥外国文学的,这一点,我想最有可能的还是和我那一段时间下午的活动有很大的关联。

我去的地方不是什么好的去处,用现在的说法就是社会的最底层。是一个有时是赌场这样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人聚会的地方,即使在当时,一般正经人是不会去那儿的。那是一个大染缸。吃喝嫖赌之类的恶习,在那儿轻易就可以养成。可奇怪的是我,去的不老少,一直到上初中,一有机会,我还是会去那里,但不管是懂事前,还是懂事后,我都是出污泥而不染,吃喝不好,嫖赌至今没有机会。

我去的地方不是什么好地方,可我遇到的人却不是恶人。相反,随年龄的增长,我对他们的尊敬却与日俱增。他们,特别那家人家的女主人,其实是相当善良的人,其心灵的纯洁是许多混迹于上层社会,平时道貌岸然的人根本无法企及的。有两样事,我至今印象深刻,心存感激。一个是她从来不叫我“徐小五”,也不叫我“小五子”,而是叫我“大五子”这种称呼很特别,叫我很有成就感;第二个是小学五年级时候。她的母亲当我的面告械她的儿子们:“人家是好人家的孩子,你们玩可以,有些事是不能让他干的,要是我知道你们带他干坏事,你们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这番话说了没多久,她的一个儿子被派出所请去了,原因是偷了工厂的铜丝去卖钱,卖的钱买了罐头。罐头我也吃了,但偷窃,他们没有让我去。而且瞒我是一点风都没漏。

不过,在当时,吸引我去他们家的不是罐头,也不是感激。而是他们家的书场。虽然到了晚上,她们家就成了赌场,可下午他们家一般实际上是书场,一帮人,在一起说古论今,轮流说故事。象什么《封神演义》、《岳飞传》、《三侠五义》、《七侠五义》、《杨家将》、《薛刚反唐》、《薛仁贵东征》、四大名著到《卖油郎独占花魁》《杜十娘》这些《三言二拍》上的故事,我在没有看书之前,就已经耳熟能详。甚至有的故事,在那里还会被演绎成许多不同的版本。大人们时常会为坚持自己的才是最正宗的版本而吵得面红耳赤。

听大人们讲书,是当时我的一件十分惬意的事,常常是那些人讲的眉飞色舞,我在下面听得如醉如痴。我时常陶醉在大人们渲染出的故事之中,从而忘记了时间。直到外婆的喊声从遥远处传来,惊回首,窗外,早已是暮色沉沉,万家灯火了。

可能就是这些故事,使我后来早早就捧上书本,也变成一个和我姐姐一样的书虫。

我的放浪的少年时代3-------宿舍区的闲人。(下)

闲人的闲散的日子其实过的一点都不闲散。甚至有时还十分地紧张。特别是晚上,父母姐姐都在家的时候,我是他们轮流修理的对象。

那时候,文化生活十分贫乏。每家和外界的联系,一般就是一个小广播。早上六点开播,晚上七点收摊。要不就是宿舍区的大喇叭,整天开着,吵死人。因此到了晚上,家庭聚在一起,除了说话,打牌,下棋,也没什么好做的。

我父亲特好下象棋,水平不怎么样,但特别地投入,晚上经常看不到他在家。母亲除了邻居间串门,就是和奶奶说话,那时侯,不象现在住楼,门一关老死不相往来,在一个地方住上几年,一个楼的还不认识。那会,大家的门都是敞开的,今天你到他家,明天他到你家,很正常,也很方便。姐姐照例是她的小说,做完功课就是看书。我呢,晚上是不允许出门的,我只有郁闷地呆在家里。

于是,到了晚上,我们家通常的情形是男主人照例不在家里,女主人在厨房,和做针线活的奶奶说话,女孩子坐在客厅的床沿上看书,我则撅着从开裆裤里漏出的两爿小白屁股,一个人爬在客厅的水泥地上,用粉笔肆意涂鸦。画着我那小脑袋里想象出的飞机,大炮,军舰,把客厅的地涂的惨不忍睹,把自己身上弄的红一块,白一块,黄一块,绿一块,跟穿了迷彩服一样。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后,终于先把我母亲招惹来了,每天开始给我布置作业,今天几个汉字,明天几个汉字,不知道是我母亲的水平有限,还是正无聊的我把学习当成了游戏,反正,认字在我从来不是什么难事。我姐姐看书看累了也拿我开心,经常在地上写了几个字来考我,她出的字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每次,姐姐出完字,就在那里坏笑,不过我也不是省油的灯,不会,我就缠着她,试想一个满身粉笔灰的人的拥抱是不是很恐怖?我父亲要是哪天不出门,就拿出他的算盘逗我,他最拿手的是象地主老财似地“叭,趴”这么一甩,算盘珠自动就会分到两边,他这一手,叫我对算盘很早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高兴的时候,我父亲还会即兴来首古诗,我父亲肚里的古诗不少,经常冒个一首两首的,他没刻意教我,但听多了,我也记了几首。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我一天一天长大了。这样的日子里我到底认识了多少汉字,我不知道,反正要是哪天上街,街上店铺的名字难不倒我,在上小学前,我就会珠算“小九九”的三次还原和九次还原的打法,十位数的加法和减法。家里来客人,叫我表演个诗朗颂,我也能“日照香炉生紫烟”地弄一段。

终于有一天我父亲说:“小五子该上学了,不能总这么呆在家里。”

“他还不到六岁,是不是小了点?”我母亲不无担心。

“我上!我上!”

在家呆的已发腻的我听到这话,立即欢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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