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小村三章·之一 春艳 -- 酒杯里的忧郁

　　枣花开了，嫩白透绿的小花串遍枝条。新绿的叶儿被风吹得轻摇上几下，寇老太家的院子里，就能闻到阵阵清甜的花香。

　　沟沿小村有着种树的传统。甭管是谁家，甭管有什么样的喜事，酒席未准要摆，却必得种下棵树。酒席嘛，哄闹一天吃上三顿也就过去了，这树可是十几年、几十年的留下来，啥时候见了都是个纪念。

　　这传统被村民们保持着，常有那村里的老叟指点着某棵树对后生说起这是当年某某家的先老祖辈，为了族中某事种下的……这些树便是沟沿小村和各个家族生息繁衍的见证。站在村口向街里望，看谁家院里院外的树多，便准是连添人丁、喜事不断的盛族。村里的人把这个叫做“旺势”。

　　寇老太太家里有三棵枣树，这还是早年间老爷爷给种下的——自她嫁到寇家，每生一个儿子，老爷爷就给种下一棵树。生了三个儿子就给种了三棵，就如同是发给她的奖章。为什么是枣树？枣树果密，讨个吉利。早年间么，都巴望着多子多福，有了后生就有了希望，这日子过着才有个盼头呢。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当初的小媳妇也变成了寇老太太。这三棵枣树成天价在她眼前晃悠，生长得高大而壮实，离着老远就能望见仿佛快要杵到天上去的枝梢。枣树虽是老了，可还能结果，年年抽枝、年年有花，倒是不见颓势。

　　树上开始挂果了，青绿的幼枣一个挨一个结在枝上，在密密的枝叶中隐隐作现。有一天，沟沿小村的巷子里贴上了告示，还有夹着皮尺和本子的人村头街[]尾地转悠，电杆上的大喇叭也吆喝起来，这村子要拆迁了。

　　村里的人们有点兴奋，也有点紧张。各家各户都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关起门来算小账的、争执宅基大小的、为了祖产归属闹隔阂的、吵嚷补偿款给少了的……

　　待到各项条件都协商好，定了协议，领了补偿款的存折，安置的新居也有了着落，就开始有人搬家了。搀着老的领着小的，卡车上堆满了家什物件、零零碎儿碎儿，用得着用不着的东西统统带走——全村的人都要走了，不带走又能留给谁？

　　搬完了东西，年轻人兴奋地咧着嘴笑着带着卡车去向新宅，而中年人和老人们走在最后——在各间屋里、院子的犄角旮旯里再打量一遍，再摩挲一遍。出了院门，习惯地拿起门锁锁了院子的大门，可走了几步又慢慢站下，返身回来把手里的钥匙轻轻插在门锁上……

　　走了。走了。这一走就是再也不回来。再也回不来了。

　　祖宗先人一砖一瓦一石一木留下的的村院、房舍、水井、道路，养活了一代又一代后生的庄稼地与菜园，不久之后都会被拆毁成一堆残砖烂瓦，而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像它们从来没来到过这世上。族人们、街坊们，从光着腚撒尿和泥一起长大的老哥们、老姐妹，甚至老冤家、老对头，挥挥手，散了。

　　那些当初老爷爷们亲手植下的树呢，那些本想着福荫后人护佑子孙的老树呢，兴许能留下？唉，谁知道哟。

　　永离了故土的人们，望着远去的沟沿小村，落了泪。

　　村里的人家走的差不多了，老寇家可还没动静。寇老太太拒绝搬家——“谁爱走谁走，我哪儿也不去。”

　　老大来劝，不理。老三来请，不动。孙儿孙女们来撒着娇劝，老太太挥挥手里的蒲扇，“都一边玩去吧，你们少插嘴。”

　　眼瞅离搬家腾房的期限越来越近，拆迁办催的也是越来越紧，老大和老三心急得不行，前后脚又都走进了老宅，打算再劝劝老娘：这字也签了钱也领了，新宅也给您老人家安顿好了，您就赶紧着“摆驾新宫”吧？

　　这寇老太太坐在树荫里的板凳上冷眼瞅着，自己摇起蒲扇，一言不发，任谁不理。儿子们只好围着老娘尴尬地坐了半晌，然后又把那些劝她搬家的词句囔囔地絮叨了一遍，絮叨完了，老太太好歹开了腔：“你们总说这也拾掇好了，那也归置利落了，可我问你们——”她用蒲扇指了指身后的老树——“它，咋办？”

俩儿子仰头望了望老枣树，一拍屁股立了起来：“您，您就为了这树哇？嗨~~ 这树人家也征了去啦，连房带院带树，都算了钱呐，都给咱家了，那折子上的钱里头就有这几棵树的钱！您就甭操心它了，我们……您……”

　　寇老太太把手里的蒲扇狠狠摔在地上：“家搬了！树也没了！老二怎么办？还能找着我吗？！他从小要是在外头玩儿迷糊了，抬头老远望见这树就能找回家，他认得这树！打今儿往后，这村没了，这房没了，这树要再没了，他找不回家来怎么办？他找不着妈怎么办？！老大你有二弟，老三你有二哥，你们俩还有个兄弟没回来呢，忘了吗？！两个混账东西！”

　　兄弟二人又耷拉着脑袋矮下身去，红了眼圈儿，心里不是滋味。老娘心里的疙瘩这回倒是终于闹明白了，可是——老二死了。十二岁上，在离村不远的河里游泳淹死了。当时都怕老娘心里受不了，全家人和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嘱咐过，只说是老二出门去玩跑丢了，许是贪玩跟着外人走远了，找不回家来了。这都过了这么多年，日子早已过得消停，大伙儿都估摸老太太早就该心知肚明，慢慢过了这道坎，谁想到现在……

　　这可怎么跟老太太说啊？

　　唉……

　　转过年，又到了枣树该挂果的时节。寇老太太坐在新宅的树荫下，还是摇着蒲扇，她身后还是那棵老树。儿子们拍了大腿咬了牙，费了老大的劲，花了大价钱才把这老树移栽到新宅来，而终于没忍心说破家里老二的真相。

　　何必说破呢？就让老太太存个盼想吧，也许她老人家这么多年来就是靠着这个盼想才把日子熬过来的。还是那句话：有个盼头才能过日子。

　　今年的枣花不大兴盛，可好在雨水不错，缓过神气来的老树又是枝强叶盛，把满树的荫凉铺洒在寇老太太的小院里。天天能瞅见老树，这让老太太心里很踏实——

　　老寇家的院子里有三棵树。

　　她有三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