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浊浪淘沙尽 - 二十年前的事 -- 庄户人家

我在六四前后的经历和感受——我亲眼所见的学潮

1989年春天，我当时正在武汉大学上大三，因为早已经适应了大学期间的学习方式，所以没有太把上课放在心上，四月中旬偷跑回老家去了。运动初期我正在老 家，那个时候农村还是坚持集体时代的双季稻连作，我就在家里插早稻秧。当时村子里电视不多，一个看过电视的乡亲特意来告诉我，说有很大地方大学生上街游 行，纪念胡耀邦什么的。我听后也没用感觉什么很特别的，把家里的早稻插完，还种完红薯移栽了芝麻之后，才回到武汉。等我回到武汉之后，才充分感受到政治运 动的热烈气氛，几乎不容许任何一个人做旁观者。 ...华岳论坛 - "http://washeng.net"

回校之后，连续参加了几次上街游行的抗议活动。曾经孕育过要写大字报，还得到我们班长的大力支持，他甚至为我还拿来的白纸。这个大字报最终没有贴出去，原 因今天回顾起来其实很容易理解，我当时的社会经验和学识，其实不足以说清楚期望的新世界和新规则是什么样子的。喊口号容易，要讲清楚却很难。 ...华岳论坛 - "http://hua-yue.net"

1989年5月18日，这一天武汉发生了一次超大规模的大学生游行，全市各大高校都参加了。我走到小树林附近，一些校方派出来阻止学生游行的政工干部在那 里聊天，其中一个人说，北京学生游行组织者都是水平高的人，武汉的组织者都是胆子大的人。我跟着游行队伍从珞珈山出发，经由街道口、阅马场，走过长江大桥 和汉水一桥，经过中山大道到达武汉市政府门口。因为在沿途书写口号，所以掉队很远，我的一位同学（后来去了美国）有一辆破自行车，特意回来接我，并警告我 掉队有可能被人偷偷抓住，我当时感到吃惊，难于想象还有警察会做这样的事情。 ...华岳论坛 - "http://washeng.net"

从我参加游戏的感受，很多市民对学生运动抱有很大的同情和支持，这种支持很难从正面说清楚，但是肯定有一个靠得住的反面理由——大家都对当时的政府和当权 派持有严重的不满，所以，市民很容易把学生游戏发出的抗议声音，解读为“替自己发言”；而学生的大规模游行所展示的力量，很容易形成一种心理暗示——坏人 坏事有可能最终逃不过惩罚，这是所有人都乐于见到的。我们寝室有一个同学，在大游行的当天手持一个纸箱，用透明胶贴上自己“武汉大学学生证”募捐，沿途热 情的市民丢了五百多块钱进来，我亲眼看到一个早期的“洗头妹”站着走廊上，给箱子丢了十元钱（当时还没有五十、一百元面额的纸币）。等到下午，我们精疲力 竭，搭乘轮渡返回武昌，回到校园已经六七点钟了。我去食堂吃饭，很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梅园食堂竟然还有晚饭可以吃，平时五点半之后食堂就没有什么菜 了，打饭的时候还发现，不仅一份菜给的分量超多，而且荤菜里头鱼肉的比例也远超平时。顺便说一下，当时学生和校方的矛盾中间，与食堂的矛盾占据重要位置， 我在校四年中间，至少亲历三次“罢餐”事件，每次罢餐学校都让导师出来做学生思想工作，罢餐之后，食堂饭菜质量改善的“斗争成果”，基本上不超过一星期。 ...华岳论坛 - "http://hua-yue.net"

吃饭的时候看了一下电视，节目中间正在转播李鹏和北京学生代表的对话，李鹏漫不经心的态度和发言内容，都让同学们感到愤怒，觉得应该进一步表示我们的不 满。现在回想起来，李鹏的表现算得上中国官场的惯例，升了官发了财谁还把草民放在眼里？我们事后知道，如何给学生运动定性还不是李鹏能够说了算的，所以， 无论现场学生代表提出什么疑问，李鹏都不可能超越幕后邓小平的口径表态的，而且，看得出李鹏虽然很不耐烦，还好，没有当场拍案而起臭骂“屁民如何如何”。 草民下降为屁民，乃是改革又深化了二十多年之后，才取得的成就。 ...华岳论坛 - "http://washeng.net"

我们当时一个寝室住了八个同学，大家的意见很一致，认为应该去北京声援在广场上的绝食学生。我们吃完晚饭之后，就迅速赶到武昌火车站，挤上38次特快之 后，预备补票，列车员告诉我们说：大学生上北京去不用买票。我们就在车厢里，对着旅客宣传我们的主张，介绍学生运动，狠批邓小平及其官倒同僚，受到旅客们 很多热情的掌声。当时火车没有经过提速，第二天下午才过石家庄，石家庄以北的公路干线是与铁路平行的，而且距离不远，我们一路上看到许多溜军车，每一溜都 有上百辆之多，车队长度往往达到千米以上，可能是一个军一级的单位。当天我们抵达北京站之后，排好队走过崇文门大街到达广场，沿途许多市民送水，还有送帽 子的（发泡软塑料做的），我们又感到北京市民的热情长度远远高于武汉。在广场旁边，我还亲自吃过好几次“免费”的煎饼，对普通市民卖价一元，对大学生免 费。 ...华岳论坛 - "http://hua-yue.net"

因为前一天在武汉街上游行一整天，然后又在火车上差不多站了一昼夜，到了广场之后，感到精疲力竭，就决定去北大找同学，在那里住一夜休息休息。在经过大会 堂北边的长安街十字路口，我很惊奇地发现，路口的红绿灯不仅不工作了，而且没有交警指挥，在那里维持秩序的是外地大学生。我亲眼见到一个戴西安交通大学校 徽的女生，她的脸上有着黑白分明的两截，上半部受鸭舌帽帽檐的遮蔽显得很白，下半部脸色则是黑黝黝的一片，这张脸留在我印象里很长很长时间，我至今仍然能 够清晰地回忆当时的情景。她告诉我说，她在那个路口已经坚持了三天时间，因为没有人换班所以就不能走。大学生指挥交通，又没有红绿灯配合，完全是土法上马 去对付，马路两边的学生各拿一根长竹竿，中间系上塑料神，把竹竿竖起来，就在马路上空形成一条“架空线”，车辆和行人就停下来等待，把竹竿放到之后塑料神 就掉到地面上，表示放行。 ...华岳论坛 - "http://washeng.net"

等到1989年2月23日大游行之后，有交警游行队伍喊口号说“是吴仪不让我们上岗”。事后得知，5月17日晚上邓小平做出武力镇压学生运动的决定（也就 是所谓的“戒严”），北京市市委市政府配合这个决定，交通警察不上岗，全市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停电停用，公交车线路也大都停运，目的是“没有动乱也要制造出 一场动乱来”，把正常的生产和生活秩序统统打乱。记得523游行中间，有的游行方阵喊出过这样的口号“李锡铭、陈希同；制造动乱是帮凶。”还有喊口号说 “人民日报，胡说八道；中央电台，颠倒黑白。”当时吴仪是北京市分管公交的副市长，这些命令和决定都是通过她贯彻和实施的。吴仪后来在副总理的位置上主持 中国的入世谈判，加入世贸的条款被旅美学人批评为“新世纪的《二十一条》”（见网络电子杂志《中国与世界》，据龙永图后来在国防大学的讲演中间透露，各种 对美的过度让步，都是朱镕基亲临谈判现场之后直接作出的，他本人还曾经递条子反对过），2006年春天的“新西山会议”高尚全后来说是吴仪传达“领导意 图”要他召集的。 ...华岳论坛 - "http://hua-yue.net"

等到5月23日之后，各路“戒严部队”撤退到京郊的军营之后，北京市的红绿灯、交警指挥和公交线路才得到恢复。因为没有公交车，所以要去北大还挺不容易 的，我在路口站了不久，就看到一位小火车司机说去海淀的上车，我们就跟着他走了一段，下来之后又有一个人力车师傅说他去北大附近，我们就坐他的车到达北 大。北京当时的三轮车挺奇怪，后面不是车厢，只有一块钉着竹条的平板，我刚刚坐上去还很有点恐慌。到了北大之后，我的同学没有在，是他的同班招待我们吃了 顿饭，安排住在他的床上。半夜的时候，就听到广播说是军车进京，在各个方向上被群众自发堵住了，请同学们行动起来，组织纠察队去各处维护秩序，避免民众和 军人发生冲突，激化矛盾。我后来听说，东面入京的军队在通县就被群众堵住了，我去的是南边，排在第一位的军车是在丰台六里桥的立交桥下被截住了，军车两边 完全是人山人海，学生纠察队不仅在场维护秩序，还发动群众给士兵送水做饭。我和一位同乡，沿着六里桥的军车一路南行，在良乡附近看到坦克部队，一直走了三 十余公里，沿途军车和部队不断，尾巴在房山县的窦店附近。我们曾经试图给士兵和小军官做些宣传，有愿意说话的军官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对于我们所 说的官倒腐败，很多军官都明智地不表态。 ...华岳论坛 - "http://washeng.net"

我们曾经无数次问过沿途的军官和士兵，他们停在这里吃不吃得上饭，记得有一个士兵偷偷告诉，第一天还有干粮，还来连干粮都没有了，我说难道没有人管吗？他 说上面的事情不知道。这些戒严部队从19号晚上堵住，直到23号才得到命令撤退，一直被晾在路上四个日日夜夜，吃喝拉撒睡等生存需要都得不到很好的解决。 我不知道为什么邓小平这些人，非要这么干，难道是希望借此激发官兵痛恨学生的情绪吗？南路军车前端是丰台六里桥被堵住，尾巴延伸到房山的窦店，全部距离有 30余公里，这也许是戒严部队中间最大的一股吧。 ...华岳论坛 - "http://hua-yue.net"

在北大三角地看到很多大字报，也有人写了诗歌抒发胸中块垒。毛后时代官方宣传中间，总是说我们的生产力还不够发达，所以，政治和经济方面的差距和不足要等 到遥远的未来才有解决方案。我记得在三角地看到两句诗，这两个句子特能够打动人们的心扉：“要把猴子等成人，要把阿Q等成太阳神。”我不知道是别人怎么想 的，我读完之后就更觉得以邓小平为代表的老官僚是中国进步的主要障碍，这个中国进步的巨大障碍还将长期存在，他们不仅思维陈旧，而且家族利益直接与国家民 族相对立。在镇压之后，大学生中间广泛流行一个说法：“我说不过你，我打不过你，但是我活得过你。”这个说法还赋予一个来源于“北大”的出处。 ...华岳论坛 - "http://washeng.net"

我们在北京大约呆了十天，当时的局势很稳定，绝食在5月19日就停止了，别人已经要拿枪瞄准你的头颅，还继续示威肯定是不合适了。5月22日、23日连续 两天大游行之后，北京市的公共交通也恢复了，外围的军队也都不见了。看起来缓和下来了，在5月28日参加了一次大游行，这一次号称是海内外共同行动的“全 球华人同步大游行”。在这天晚上，我们就乘坐官方安排的“大学生专列”返回武汉了。我估计很多学生都跟我一样，认为此后可能不会有什么大的波澜，等到6月 份人大开会之后做出一个不痛不痒的回应。这说明我们完全不了解邓小平这样的人。 ...华岳论坛 - "http://hua-yue.net"

6月3日凌晨，戒严部队再次从京郊驻地出发，冲进北京城。这一次行动的突然性更强，所以，各路大军被市民堵住的地点，比上一次更接近天安门广场。在6月3 日深夜，部队开始武力推进，受到邓小平等人的命令向赤手空拳的学生和市民开枪，到了6月4日凌晨，部队进入天安门广场，全部学生被干了出去。我记得电视中 间看到，中央电视台的记者访问过人民大会堂的工作人员（据电视介绍是这么说的），这个工作人员说，他彻夜值班，没有听到枪声。但是，稍后新华社却说在南池 子有开枪，南池子与大会堂的距离很近，工作人员竟然没有听见，看起来中央台的记者是找了一个“耳朵背”的人来讲真话的。我本人在当年7月底再次去过北京和 广场，当时硬性规定行人不许穿越，靠边经过的自行车只能骑行，我坐公交车来回经过广场，亲眼看见广场四周的霓虹灯多有破坏，推测是枪击的结果。纪念碑被圈 起来说是要维修，显然也是枪击所致，学生在天安门广场期间，只是用绳子（还是很不牢固的绳子）绑在纪念碑上以固定标语横幅而已，不可能造成任何物理破坏。 当时武汉大学就在纪念碑的西南角上绑了一个横幅。 ...华岳论坛 - "http://washeng.net"

说广场上没有开枪、没有死人的宣传，估计是中央台和人民日报的“触发式反应”，从感觉出发的。后来的官场权威们也陆续发布了一些死人数字，我记得7月4日 新华社发布消息，称大学生死亡36人；再后来陈希同在全国人大所做反对动乱的报告也公开了，陈提供的官方“权威数字”：“据现在掌握的情况，暴乱中有 3000多名非军人受伤，200余人死亡，包括36名大学生。”【陈希同：关于制止动乱和平息反革命暴乱的情况报告（1989年6月30日）】在镇压发生 之后，中央电视台访问过很多名人，通过名人之嘴来为“镇压有理”保护。其中有一次是请了中国国际贸易促进会会长郑鸿业，这个人长得及其肥胖，如果没有吊带 裤子不可能还停留在腰上，这个人的体型和说法，还有他讲话时故作激愤的表演，都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他说看到天安门广场很多小帐篷是丢了中国的脸面，而那 些坐在帐篷里面的学生都是“小反革命”。 ...华岳论坛 - "http://hua-yue.net"

每一次重大历史和政治事件，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检验，1989年的大规模学潮及其被残酷镇压，确实对主流媒体是一次及其严苛的检验，这个检验涉及到他们对 于事实的态度和新闻从业人员对于社会责任的看法；我记得第二年有同一个寝室的同学在老家已经当了警察的同学到武汉来看他，我们在聊天时，这个同学的同学 说，什么新闻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只有每年发布高考分数线那条新闻是真的。同时，六四事件在更深的层次上，还是对“正在形成和壮大中的中国新一代统治阶 级”的检验，不仅检验他们与民众的关系，而且还检验他们的眼光、胸怀及其对于民族利益和长远利益的兼容程度。 ...华岳论坛 - "http://washeng.net"

1989年6月4日这天，武汉爆发了最大规模的游行，声讨“屠夫暴行”，而且也发生非常激进的做法，华中理工大学的游行，在长江大桥武昌桥头处堵断了京广 铁路，我随着游戏队伍到达的时候，正碰到火车司机跟堵路的学生聊天，司机说京广线只要中断三分钟，就会报到政治局常委那里。在这一天的游行中间，有一个保 险系的学长给我拿来一把刷子和一桶油漆，我就一路刷标语，全天用了三大桶油漆。走到北拦下来的火车边上，我在火车厢上写了一条 简短新闻：六月四日，武汉十万学生游行，愤怒声讨屠夫的暴行。很多市内公共汽车的车厢壁，都被我刷了抗议屠杀的口号，我给汽车刷标语的时候，很多乘客就给 我衬衣口袋塞人民币，说是要我去买油漆用。从武昌到汉口，许多立交桥和过街天桥的桥墩上，都被我刷上了标语。等到这一年9月我们返回武汉之后，才发现武汉 市政府被迫做了一个“亮起来”工程，把我曾经刷过标语的桥墩都用水泥粉刷了一遍，那些没有刷过标语的，也一样享受了“被亮起来”的待遇。 ...华岳论坛 - "http://hua-yue.net"

六月四日晚，在武汉大学小操场，举行了一场哀悼北京死难学生的追悼会，会场前两遍挂了很大幅的挽联“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苍天发浩歌。”追悼会最后大家手 挽着手，唱响《国际歌》，我相信很多校友跟我一样，在那之前的很多年都不唱国际歌了，以至于歌词都不是很顺溜了。在接连几天的游行示威和向市民宣讲之后， 很多人就开始响应“空校运动”——离开校园回家去，还有人呼吁“挤兑存款”——我亲眼看见过邮局门口很多学生排队取款。此后，我们就都离开了校园，这可能 是很多年以来，唯一一次没有举行期末考试就“放假”的事例。 ...华岳论坛 - "http://washeng.net"

二〇一二年六月四日初稿

二〇一二年六月十二日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