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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真实的谎言与真诚的谎言,影片《光棍儿》及其他。 -- caob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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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七. 作为商业文化策略的追求谎言

但会不会是我错了?突然发现,上两节分析批评的基本假定是:本片编导真诚追求真实,也追求艺术,追求中国文化的表达和解释;只是由于缺乏足够的社会经验,缺乏理论的指导才导致了影片的虚假。这当然是一种可能,却留下了更多其它可能。会不会,会不会本片编导并不像我认为的那样,直的关心影片故事中的天理人情,也并不真的关心影片中每个人行为是否合乎天理人情。会不会从一开始,我就表错了情,却一直很傻很天真地误以为编导很傻很天真?

在回顾了《光棍儿》、有关的编导访谈和评论后,我发现这个诛心之论并非完全没有根据。确实可能,这部电影从一开始就不是以普通中国观众为预期观众的,至少不是第一观众(事实也就是如此),而是以国际电影节获奖为目标,以国际电影节评奖人和外国观众为预期的第一观众。本土文化关怀和原生态表演因此只是工具,为的是全力迎合并获取国际电影界的认可。本土的文化关怀与普世的文化关怀在此很有讽刺意味地得到了高度的统一。而为了实现这个统一,编导必须表现中国文化的令人不可思议的独特,尽可能以外观的真实(实地拍摄,原生态演员,真人真事打底)来传达一种不可能存在的独特,即虚假或即便虚假,才能令这一表达产生足够的冲击力。否则又何以理解,前面我几乎是信手拈来的、编导对人物和故事如此众多不合情理的剪裁,留下了在我这外行看来如此明显如此重大的虚假和不可能呢?

“你丫还怕诛心,那就是你丫心虚!”在今天的艺术世界,诛心能怎样,不诛心又能怎样?就这般策划的,就这么做了的,多了去了。就投机了,就不真诚,又怎样?真诚是艺术吗?能和艺术划等号吗?艺术的关键是能否成功,能否打动人,这个或那个市场认。而成功,和英雄一样,是没人问其出身的。

而且,马克思早在讨论农民问题时就指出了其命运,同时一不小心还顺带着指出了艺术的真谛,就在于“他们不能表现自己,而只能被表现”。 既然如此,也就一定是为不同的表现者以不同的方式表现;而在艺术市场以某种常规方式确认某种表现之价值前,所有的表现都有权竞争;即便有了常规,也不能说它就是定论,因此没有最后的定论:过程最重要,过程就是一切。你所关心的所谓符合天理人情那只是可笑的实在论。你以为艺术的标准是生活的逻辑,是经验?就算是吧,那也只属于一部分人。对于首先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渴望获得认可的年轻编导来说,眼下最直接、实在、有意义的标准就是国际评奖人的认可!

只有获得了某种程度的国际认可,编导才立马有了未来。他会有一个足够的身份,作为商标,为投资人提供了投钱的方向;也作为目标,为观众和媒体的眼球提供了聚焦;甚至在一段时间内它还可能为电影提供某些相对稳定的艺术标准,会减少市场的混乱,减少交易费用。

比方说吧,这部影片马上可以出口转内销,获得众多网络影评人的关注,无论是预约的“托”,还是你这种凑上来没事找抽的“托”。而且无论最后观众多寡,都可以轻松重新操作界定为成功。没人看,没票房,觉得怪,觉得土,都没关系,只有这些要素才构成了艺术片的操作定义。也就是靠着这些经验特点,才能迅速简便有效地区分艺术片/文青导演/艺术追求/独立电影,有别于商业片/商业片导演/票房中心/受政治和市场双重压迫。如果实在万一了,不幸了,观众来的还不少,也没关系,那就让我们来感叹艺术的力量吧!

这当然是诛心之论。但在今天,不是有没有这种可能,而是非常可能,甚至已经是商业炒作的常规了。首先我有点怀疑前面提及的美国人的影评,他没看这电影,要不他的眼光也就太差点了吧!

不算是太努力,我一不小心还真查到了这影评,就一段文字,我把原文留在脚注中外链出处,试着翻译如下:

“看似平实,《光棍》展示了一缕社会现实:乡土中国老男人的性苦闷,热闹不断并屡屡惊人,但总令人感觉真实。这生动欢快的故事是编导郝杰的处女作,用的演员也来自其家乡,贯穿影片的是温暖、人性甚或一丝疼痛。但力度、新人以及直白令该片在圣塞巴斯汀意外获得众人好评,《光棍》还应当多上电影节。”

我自然也就找到了这位“美国影评人”Jonathan Holland,他扎在马德里,自1996年来一直为《variety》杂志撰写西班牙和拉美电影的影评。他白天在马德里 Complutense大学教文学,也为各杂志自由专栏就西班牙文化问题写作讨论,还编了一份Puerta del Sol西班牙语言文化的音频杂志。入夜,他在一个出色但无名的摇滚乐队——Population 5——中弹吉他。1994年他出版了第一部也是至今唯一一部小说《脱逃的艺术家》》。 我猜想他最有可能是一位为美国杂志写影评的西班牙人。外链出处

在了解这些之后,我曾想说服自己是凤凰卫视主持人及其团队英文翻译出了问题,但我无法说服自己;直到看到《光棍儿》编导欣然领受凤凰卫视的恭维,未作任何更正。这让我警惕起来,也许这就是炒作。

在本片导演的某些访谈中,在某些网上评论中,隐隐约约地,我同样感到了以特殊方式展开特殊的市场炒作,特别是以某些特殊方式力求贴近政治的炒作。

例如,访谈中,导演特意提到,本县水利局长批评过这部影片“丢人”,还说要把老杨主演抓起来;凤凰网当即将之概括为“地方官恐吓”。外链出处 但这话靠谱吗?你能信吗?水利局长说抓人,这等于我自称是姜文。该局长不过原籍该村,就认为拍该片“丢了我们顾家沟的人”。给“我们”加着重号是想说,这话清楚表明了他的认同:他是作为本村人,而不是作为水利局长,批评该片。我还认为他完全有这个资格,即便他的艺术观的确陈旧和保守。第一,人家就一县水利局长,你丫还指望他从丫戛纳电影节评委的艺术观来理解这部影片?你丫不也没上戛纳吗?第二,你可以要求他说话慎重,尤其是批评;但他还是有权利批评,不因为他说的正确,就因为他有权利。第三,人家是看过电影后才说的这话。难道编导希望人们都懒得看?谁说来着:批评你也是看得起你了!

这水利局长不过是出身该村的一位多少还有点能力表达自己的人,与编导提及的另一位当地中学教师看完电影后的质疑一样, 反映的是当地政治文化精英不能认同这部影片——都今天了,不要以为只有编剧导演演员或影评人才是精英。

这就值得问了,为什么不强调“我们顾家沟”,反过来要凸显其官员身份呢?这就是本片导演的精明了,暗示:自己拍片不容易,受官方打压,有外来政治压力,一些不明事理的人也许就跟着同情导演和影片了,这其实是最好的商业宣传。但这又实在太不精明,主要是地方政府配合不够,让我们的导演为难了:怎么就来个县水利局长,干嘛不是县文化局长或宣传部长,哪怕是副职,出来说几句,也行啊!

导演应当明白这就是一有县水利局长职位的本村人的批评,还这么说,在我看来,这就是不择手段地借助和贴近政治展开的商业性推销。在当代中国转型社会中,这是不少精明的导演在国际国内左右逢源长袖善舞追求综合利益最大化的基本手段之一。当然也许不应全责备这些导演,也应当责备转型中的中国社会。

还有一例证,网络影评。称该片“因为你懂的原因,没能登陆院线与更多观众见面”;而如果进了院线,评论人“绝对相信[……]它一定会获得很多观众的支持。” 外链出处 这是另一个借助政治而展开的商业性推销!

我还真不懂。难道这部影片因政治原因已被禁止商业发行了?我看不出它触犯了什么政治禁忌。它在当地公映过,网上到处都可以视频观看。而且从各方面来看,它都太政治正确了——不仅展显了编导充沛的人文关怀和文化自我表达的决心,还特意通过与影片游离的一些情节反映了农村真实的贫困和严重的城乡差别,甚至还道德无涉地展现了农民联手欺负外地人时同样的奸猾、无耻和狡诈。

另一个也算可以算与政治有关的原因则是它可能尚未送,或尚未通过,电影局的审查。但这就应当说是还没还没能而不是没能进院线,这三个词的意思完全不同。是的,许多年来,有些影片,如姜文的《鬼子来了》张艺谋和葛优的《活着》,没通过审查,没能公映。但通不过审查的影片是极少数。 如果不是评论者的中文差劲,我只能说这又是在借助和贴近政治进行商业推销。

我其实很希望该片通过审查。这固然因为我觉得该废除影片预审制了;其实是更怕读者低估了我的恶毒。我就想让电影市场来证明评论者忽悠受众的那个“很多观众”甚至还达不到院线关注的那“足够观众”;他的“绝对相信”不过是某些文人说惯的谎话和大话。电影市场竞争极其残酷, 不相信不接受任何修辞。这对制片人和编导当然很不幸,但你拼命挤,挤进厨房了,你就别再抱怨厨房太热。人在江湖,你就得按江湖的规矩。

当然,作为编导,你有权利责备中国电影观众对艺术电影鉴赏能力不足,并试图调教他们。但近年来中国的电影市场、盗版光盘市场以及网络视频都一再事先告知你们了,从大牌到新手,中国观众已不再是谁到国际电影节忽悠个奖就会跟着上当的傻瓜了。中国观众已经成熟,有了相当稳定的判断标准,不管国内外文艺界定了什么样的艺术标准或创新标准,不管你在国际上获奖或没获奖,不管你导演或演员有名或无名,也无管你狂轰滥炸批评或吹捧,也不是说一点作用都不起,但基本原则是拒绝忽悠。

这当然令一些电影导演上了茶几,却绝不是中国电影。这其实再次印证了我长期接受并信奉的一个信条:真正的文学艺术判断标准就看受众多少。 但不是一时,而是长期;因为人对艺术的基本感受力虽然会受社会影响,但其中基本和相当部分是天生的,内在的,并因此是持久的;天生的艺术感受力不是,也不应当是,全部,但完全背离普通人天生艺术感受力的,那就不可能成为艺术。而中国的艺术电影或独立电影之所以没赢得足够中国观众,因此与观众基本无关,原因就是中国导演还没有能力以浑然天成的艺术理解和表现来获得观众的青睐。你不要观众,没人批评你,但别还装得特悲情,好像受了观众多大委屈似的。

我非常尊重真正追求艺术的人。但在这个世界上,我看到的,更多的却是看似关注艺术,其实更关注评价,特别是被作者称之为艺术家或权威的那些人对自己的评价。人都有虚荣心,活得也不容易,我也不苛求。我想说的只是,这种关注不但引出了而且会激发太多的赝品,弄不好会把一些本来或许还成的艺术品也攒成了赝品。而我感到最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些人孜孜以求并声称的文化自信,居然在很大程度系于泰国的前总理——他信。

如果上述有点道理,也就质疑了国际获奖的意义;注意不是质疑获奖,而仅仅是其意义。多年来,各种获奖,包括诺贝尔,人文艺术类尤甚,已表明,均不一定能证明获奖作品或获奖人的质量,它只表明某部作品或人获得了一些依据规则有权将自己的看法变为奖项强加他人的有道理或没道理的赞赏。但有权力,却未必一定有能力,有时甚至未必有根据,评判诸如《光棍儿》这样的影片,无论是其艺术性,还是其真实性。

这不是质疑评委的权力、智力或艺术感受力,能到那个位置的人,多少都有两把刷子;我只是说,要评判诸如《光棍儿》这种电影,除了某些普世的标准外,还一定需要至少是某些地方性知识以及与之相应的地方性判断标准。我不反对艺术作品例如电影评价的全球化,我只是对评价的普遍全球化有所保留,甚至怀疑。有些作品在全球化中仍可能有效评价,但有些作品则一定不可能。

通宝推:土八路,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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