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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一个老坦克兵的记忆 -- 59特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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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当年连队的一些生活趣事。先来讲吃

民以食为天,吃饭是个大事所以咱也唠唠俺当兵时的吃吧。

我们是坦克兵,乘员灶的伙食标准远高于步兵灶。但在新兵连期间是按步兵灶的标准,加上是临时单位,所以伙食较差,即便是当时整体社会环境的供应都不算好的情况下,新兵连的伙食也算是差的。记得当时我们管纯高粱米饭叫穿甲弹,我那时还不错,没感觉有什么不适,日记里经常出现“今天中午连吃3碗穿甲弹”之类的话。咱是苦孩子出身,所以没问题。其他的城市兵就不行了,俺们班的小赵就吃不惯高粱米,但他硬吃,也就没什么了,可慢慢的便秘了,拉不出来了,坚持到2月19号,去看医生,医生告诉炊事班烧开了一碗豆油,晾凉后让他喝下去,我们几个陪着他,好一阵才拉出来,看他的难受劲,感到很可怜。那时调皮的兵在吃饭时就在那里叨咕“高粱米红霞霞,白菜帮子2尺长,谁看谁想家”。新兵营的领导和各连也努力在现有条件下尽量改善伙食,每周努力搞1次小改善。由于在其他日子吃的不可口,新兵又不太懂事,小改善时往往发生哄抢。记得有1次一屉糖包正往打饭台上抬的过程中,在这帮新兵的哄抢中整体翻扣在地上,这下把担任新兵营长的副团长气火了,把全体拉到外面的雪地上,由他狠狠的训了40分钟。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人敢去抢了。我在新兵连的日记里对每次的改善伙食都给予描述,可见是肚子里是多么企盼有好东西吃啊。在部队的第1个元旦和春节分别到了,伙食开始好转了。元旦前的1972年12月31日吃的大米饭4个菜,元旦包饺子。大年30早上是馒头、高粱米,白菜汤和肉炒白菜,等的时间很长,大家基本都没吃饱。晚上的会餐是6个菜,有蒜苗炒肉、红烧肉、清蒸鱼、青椒炒肉和两个凉菜,大米饭,有白酒。初1是饺子,晚上是大米饭4个菜。初2是糖包,抢了,不够了。初3是饺子,馅不够,用面条补。初5时也还有馒头吃。那年元宵节是2月17日,早上是大米饭,晚上吃元宵,每人16个。18号吃的饺子。当天晚点名时,指导员宣布,以后每天都有1顿细粮吃了。到19号倒霉的小赵喝豆油了。在春节元旦都包了饺子,从那以后,俺发现部队包饺子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一般各班排在半夜就有志愿分子起来到炊事班抢个桌子面,然后各排就开始抢灶台,晚了的只能排到后面。早上打了馅和面粉,全排(班)围着桌子面热火朝天的开始和面、擀皮、包码饺子。个人根据自己的本事,选己所长,上适合自己的岗位。我因为手笨,大家除了让我包以外,就是打杂,最后抬桌子面去煮也是我的事。最后当饺子煮得放上在食堂的桌子时,是大家无比惬意的享受吃饺子带来满足的幸福时刻。

由于新兵连伙食油水少,所以,一到星期天,我们就跑到附近的石岭镇的供销社商店里,去买些罐头,看日记里写的当时大部分买的是五香熏鱼、红烧鱼、红烧猪肉之类的,然后在返回的路上,找个没人的地方,几个人聚在一起,一通的风卷残云般的猛嚼,用这种方法补充一下蛋白质和脂肪。那时成天就在那里数日子,盼着早点下连队,都知道老连队的伙食远好于新兵连。

下到老连队,确实比新兵连的伙食好太多了。除了有一部分高粱米的配额(但都是白高粱米,不难吃)外,细粮较多伙食标准较高。当然,由于我们驻地周围驻军较多,所以当地物价高和副食品的存量紧张,很多时候有钱也买不到东西。所以连队都养猪种菜。俺连的这两项都搞的不错,特别是俺连种的大白菜,总是又多又好,自己的菜窖装不下,还能给团机关一些。由于连队伙食不错,加上管理正规,所以偷着买好吃的情况很少了。也就是有机会上四平或石岭,在那里的馆子里吃一顿午饭。但进到75年特别是76年,我们那里包括附近的辽宁的瑞新、莲花等地,供应都很差。那时上四平最大的红城饭店吃饭,面条是玉米面做的,荤菜是用少许猪的内脏配青菜炒的。米饭是大米和高粱米两掺的,而且高粱米的比例大的很。著名的李连贵熏肉大饼,则很少能排上队。记得直到1976年夏,我在新乘员训练队当教员和排长时,和哥们郎副队长一起到四平,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排上号,总算吃了一顿李连贵熏肉大饼,此时俺已经当兵4年了。所以那时回家探亲时,都会带些好吃的东西,然后几个人悄悄的在山里找地方吃了。记得有一次,北京籍的哥们(就是劝我不放弃射击的哥们)探亲回来,带了些粉肠和小香摈。我俩在一个晚上钻到山里的驴棚里偷吃,由于驴棚太小,我把右腿搭在驴槽上,这很难受,驴还老来拱。等刚吃完,就听连队那里吹哨子晚点名了。我们急忙往回跑,可我的右腿一离开驴槽就麻木了,我无法行动,哥们连拉带拽,半驮半背的把我搞回连队参加了晚点名。那几年大家的伙食都不好,有一次团里搞射击教练员集训,正巧有哥们探家回来,俺家里托他给俺带了一大包酱肉。拿来后我对本宿舍的20多人宣布实行共产主义。但还没等我分呢,主管的团首长进来了,看见后很高兴,就坐在那里和我们唠嗑,那意思是也要参加我们的共产活动。那他一参合给他的肯定要多些,大家就分的少了。我心里不痛快,就板着脸不做声,局面就僵住了。其他人见状就用眼色向我示意,意思是算了,大家一起分着算了,为这事犯不着得罪人。可我当时就是拗在那里,直到首长尴尬的走了。大家对我直叹气,说我太倔了。

有时候,在卫生队的同年兵老乡小陈来连里看我,他们相对宽松,在团部商店能买到罐头等东西,我到9连后,他更常拿东西来看我,我就找个理由不吃午饭(提干后还是宽松些的),然后和他到对面山上,两个人一起一边扯淡一边美餐一顿。我探家时也尽量多买些东西回来和哥们改善。1974年秋,我因事假回家,回来时带了两瓶玉泉二曲(高度)和午餐肉罐头。从团部翻山回连时,路过2营,我就到在4连当排长的哥们大权那里,我俩在他排里的储藏室里一人一瓶酒,就着午餐肉全干了。然后我再翻山回到连队,在去连部销假时,正赶上连里干部小聚餐欢送老指导员复员,又被抓住喝了一茶缸白酒。次日正常出操训练。那时的酒量真大。

我们那时每年都搞1-2次拉练,拉练期间是连统一做饭,按一般都将饭菜按排为单位打回,各车到排长家的房东家吃饭。打饭时各排都尽量多打些,因为大部分老百姓家的伙食都不如我们,所以多打一些给房东家也改善一下。但如果驻训时间相对长一些时,就会全连集中在场院等地吃饭,这就往往是就着雨雪风沙来吃了。1977年在白城某地进行69坦克试验时,那里风刮起一种很细很细的沙子,无论怎样预防,沙子总是无孔不入。炊事班不管怎样淘洗遮挡,在最后吃饭时,饭菜入口后吱吱嘎嘎的满口沙子,只好硬往下咽。一般部队拉出去后,在外购主副食品方面都比较便宜,所以好吃的东西就多了。肉蛋类比在驻地多多了。在内蒙等地演习拉练比较多,牛、羊、骆驼肉好买。但若当地上缴肉食任务没有完成,则我们的购买行动要受到当地管理部门的制约。我们在69坦克试验队时,伙食是由教导队的副教导员管,有次他到牧民点上买了不少骆驼肉,返回时被当地管理部门发现,开着吉普车来追,副教他们开着解放大卡在前面跑,人家开着吉普在后面撵。最后他们把车开到一个河套里,才躲过了对方的追逐。这点肉吃的不易啊。有鱼的地方鱼好买。有一年演习地区的大、小吐尔迪山之间有个红领巾水库,当地人不怎么吃鱼,所以我们就能以很便宜的价格买到鱼吃。

那时对野外演习中的方便食品没什么研究,所以大型演习中分队的野战方便食品,在制作起来就是五花八门了。1975年的演习,为了解决连队野外不开伙就食问题,我们连是用煮好的大米饭掺上肉汤肉馅调味品,捏成饭团,用油炸透,包装后分到各车,在不能开伙做饭时用用来当饭吃的。我们各自又自掏腰包买了些肉罐头和水果罐头。在演习返回时,饭团和大部分罐头都吃完了,在行军大休息时,只有玻璃瓶的橘子罐头了,我们停车后光顾检查车了,等想起来吃东西时,前车已经开始动了,罐头来不及打开了,我干脆拿起两瓶,在炮塔顶上砸碎,4个人一人抓一把塞到嘴里,碎玻璃也有的被送进嘴,用舌头分一下,吐出来。那样忙乱,却没有一个人的嘴及舌头被扎破。

1979年北上时,我们以车为单位开伙,每车带一个煤油炉。那时,除了连里的准备外,各自都买了不少午餐肉、红烧肉罐头,吃时基本上是土豆、白菜、粉条、罐头肉一起放进去,加上盐、糖、固体酱油等,在一起炖。不过觉的很香的。等后来安定下来后,又统一全连开伙。集结地域物产比较富裕,有钱可以买到东西了,加上地方慰问、连队自带等,那时真的是吃的满嘴流油。就是最后没打上仗,回来时大部分人都有点垂头丧气的样子。

当时还有个有意思的事,俗话说:“天上的鹅肉,地上的驴肉。”当时鹅肉是不敢想了,连里倒是有“驴吉普”,可那是我们连里的重要交通运输工具,这么金贵的驴如何杀得?所以俺们天天守着这八珍之一却也无可奈何。不料上天有眼,有次一个驴儿突然想不开自杀了——它在驴槽那里绕吧绕吧的竟把自己用缰绳勒死了,于是我们吃了一顿香喷喷的纯驴肉馅包子。

那时我们每个连队都养猪种菜。我当排长时,我们在连队篮球场旁边开了三亩多地,主要种茄子、辣椒、西红柿、油菜、豆角。我们在营房的边边角角的地方种了不少蓖麻,收了籽后,拿到驻地附近的供销社换来菜秧。晚饭后,我们在地里开垄,然后按一定间隔,刨上小坑,,栽秧、座水、上肥。由于管理的好,加上我们那里雨水充沛,所以年年丰收,在下菜的高峰期这些菜总也吃不完,有时就烂在地里。

我当连长时,在山里的林间空地发现不少小块的偷开荒种100号的地,那些家伙种1年就把地弃了。我们就拣起来种。那年正好北上回来,需要重新养猪养鸡,急需大量饲料。我们这些地种上玉米,秋收后收的玉米扎了4-5个大苞米楼子才装下,比哪个连的都多,养猪养鸡不受限制。多余的拿到10团家属工厂(是个白酒厂)换了不少白酒,酒糟拿回来可以继续喂猪。那年,连队的小日子过得滋润着呢。

说到扎苞米楼子,就得说到俺的副连长老白,他和俺是同年兵,虽不是老乡,但关系很好,他提干比我晚,但当连干比我还早一年。他在家乡就是农活的大拿,我们搭班子后,连里种地这些事他都打点的明明白白。可那天中午扎苞米楼子时,他却耍赖不干了,是我领着大伙干的,原因起于这家伙没出息。那天中午饭是猪肉包子,他和2排的一个战士打赌,比谁吃的包子多,结果那个战士被比的送了卫生队。他也撑的实在走不动了,一个人在没取暖的食堂里坐了一个中午半个下午,才扶着墙慢慢走出来,晚饭和次日的早、午饭都没吃,不过好歹没丢人丢到送卫生队。据旁观者说,他们每人都吃了15个以上,还有说吃了29个的。前些日子他来我们这里,在酒桌上我问他到底吃了多少,他一个劲的打岔就是不肯实说。

再说到比吃的,1974年我们连里的连长深造,师军务科一个参谋来代职。他和我们的一个战士比吃大蒜,他没事,把战士比的在床上疼的直打滚。我当新兵时的炮长,调到9连后,元宵节和人家比吃元宵,结果晚上在哨位上不行了,也是叫来救护车,送到207医院抢救才保住命。还有比喝酱油的,都比得很难受。年轻人在一起就是有点作。

俺在1974年炊事班做饭那会,由于粗细粮的比例是没办法改变的,所以二米饭是每天保持两顿,纯大米饭一般隔天一顿。每天早上都是馒头米粥。二米饭其实也好吃,这是因为高粱米的量不大,不象新兵连那样多。二是我们大部分是白高粱米,不太难吃。我们那时在焖饭时先放很多的水,待烧开一会后,把汤撇出来一部分做米汤(很有饭香味呢),剩余的就撤火焖。这样做的二米饭很好吃的。比较难对付的就是菜了。东北这地方那时没有什么反季节蔬菜,冬天和春天只有大白菜、土豆、大头菜。吃的时间长了大家就很不待见了。俺那时和兄弟们还是想了点办法的,比如放些糖、醋什么的做醋溜白菜、金边白菜什么的。土豆就一会片一会丝的倒腾着做,炒、呛、炸轮流来。班长到老乡那里借来毛驴(我们的驴舍不得用),和2车驾驶员一起磨豆腐煮豆浆,加上连队养的猪等,也就能比较好的改善伙食了。到夏天、秋天蔬菜就比较丰富了。俺在9连时,每当茄子、辣椒等下来时都发愁,总是吃不了烂地里一部分。开始时我们没有永久性菜窖,靠各连自己挖临时菜窖,但质量和规模都不行,贮藏能力不够。1975到1976年间,团里从家属工厂的收益中拿出一部分钱给每个连队都建了一个比较大的永久性菜窖,彻底解决了贮菜问题。那时一到冬天,每天都抽几个人和炊事员一起倒腾菜。

1976到1977年夏天之前的这段时间,是伙食最差的时侯。那时俺的同年兵老乡小庞(就是俺以前的车长)提到宣传股当干事,经常在前进报上登些文章,有次登的是俺们新3连(老3连1975年调基地了)指导员的事迹,说的是他为了能让外出值勤的战士吃上热饭热菜,一直到深夜了还守在灶前,事迹不错。可小庞写的是战士们吃着“可口”的饭菜很感动。那时3连刚组建,司务长和炊事班长都是新人,没干过这活,没什么手艺,连队再没什么底,所以做的饭菜实在不敢恭维。我就开小庞玩笑,说他把3连的红霞霞的高粱米饭和2尺长的盐水煮白菜帮子说成是可口的饭菜,看来是穷人家的孩子(其实小庞家里条件很好,我是调侃他)没见过世面。那饭菜用“可口”来形容确实不恰当。

当时各连都想了很多办法来解决伙食问题,腌咸菜就是一招,我们的5连在这方面就是典型,他们腌的咸菜常有几十种,甚至能到上百种(这就有不少凑数的了),经常在他们连开经验介绍会。他们连长抓这方面很紧,炊事班长也实干,所以也就能干出成绩。谈到他们我想起一件小事。有一次我们到4连开训练现场会,我们3营的射击教练员中午在5连吃饭,就餐时,5连长被饭里的石子咯了一下,他把石子从嘴里取出来,确实比较大,大约有小指甲盖大小。他火了,不顾有外连的人在,大喊炊事班长拿扁担筐来,这班长真实在,拿着这些家伙就到连长这里,连长指了一下桌子上的石子说:“把它抬走”这也太夸张了,搞的大家一通笑,把炊事班长臊的脸通红。

那时的野战食品除了压缩饼干,也就有红烧猪肉罐头等不多的几种,其中酸辣菜罐头还算勉强。我们长期在野外活动又不能集体开伙时,比较喜欢买些午餐肉罐头,现在知道这东西源自二战时的美军,而他们并不喜欢这东西,我们却乐此不疲,倒是有意思。

到1978年部队又搞大棚,又养鸡养兔,养猪就不用说了,大大的改善了伙食。再以后整体社会供应水平上来了,有钱能买到东西了,吃的自然就好了。

我们部队那时在山里,植被茂密林木丛生,当地盛产厥菜(当时他们搞成盐渍厥菜装到桶里出口日本)和各种蘑菇,如榛蘑、白蘑、松蘑等,其中比较低档的是黄面团子,最好的是白蘑,这种蘑菇很香,老远就能闻到香味。白蘑量少,不好采。但白蘑能形成白蘑圈,只要能找到白蘑圈就能采到很多。俺从来就没找到白蘑圈。所以,每次探亲回家想带白蘑都只能到老百姓那里花钱买。我到团机关那年的秋天,我们几个参谋到山里采了不少松蘑,到老乡那里买了只鸡,收拾好剁成块,用煤油炉架上高压锅炖,因为停电,所以我们是点着蜡烛操作和美餐的。次日天亮起来看见剩下的汤里飘着满满的一层白色的蛆,让人大倒胃口。

通宝推:单兵武器,雪君,迷途笨狼,光年,常识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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