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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桃花 连翘 -- 三个C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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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桃花 连翘

桃花本是一种艳丽得甚至有些世俗的花,但开在春风里,就明丽得自然清新。明媚的春风桃花里,遇见过动人的女子;又在这样的春风桃花中,旧地重临寻她不见。那怀念曾偶遇美丽的中国古诗很简单,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感情清晰明净,一如春风拂过桃花的感觉。

俄国人也写过类似的意境,契里珂夫所写的花是连翘,一种我们不是很熟悉的花,不熟悉,却不代表不够美丽。小说极短,不过是写“年青时候的一个早晨,我和一个温文美丽的少女,正在野外散步之后的归途”。写的是“春天一清早,连翘花香的怎样的芬芳的时候”。写这20岁的少年,给这少女攀折一支连翘,随后一名粗鲁园丁出现,少女终于不知所踪。

不仅仅因为他们都写的是春天、美丽女子和美丽的花,他们都写了一种明朗而不过分忧伤的思念。

《唐诗纪事》曾为桃花勾连起的故事要比诗句本身要复杂一些,“(崔)护举进士不第,清明独游都城南,得村居,花木丛萃。扣门久,有女子自门隙问之。对曰:‘寻春独行,酒渴求饮。’女子启关,以盂水至。独倚小桃斜柯伫立,而意属殊厚。崔辞起,送至门,如不胜情而入。后绝不复至。及来岁清明,径往寻之,门庭如故,而已扃锁之。因题‘去年今日此门中’诗于其左扉”。

而《连翘》本身就是一则小说,鲁迅的译文将契里珂夫的意境解读得很完美。

盛唐时的思念,会明朗而辽远,感情明净质朴,却不过度忧伤。初初见面,春风桃花间那一瞬的温暖与美丽,不那么铭心刻骨,只是轻轻的一颦一笑,静静的心动,默默的相望,含蓄淡雅。即使今昔她已不在,心中泛起的一些淡淡的惆怅也不会那么浓烈,这只是生命中留下的美好痕迹,宛若春风,满是暖意,虽无处寻觅,却不会过分的忧愁,因为唐人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去纵横,他们的胸怀里尚有更宏大的志向,即使是别离,他们也不学儿女共沾巾,他们胸怀中还有边塞,那里有大漠孤烟,有秦时的明月汉时的关,他们还想着红旗半卷出辕门,战士军前半死生。他们沉郁的情感里充满了醉卧沙场征战不回的悲怆。他们的惆怅,会是淡淡的一笑;他们的惆怅,随摇曳在春风里带笑桃花的艳丽,终化作明朗的思念。

类似的情感,宋代人也写过,用的都是冷寂忧郁的意象,宋人会遥想“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他们“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柔柳明月,泪湿春衫,意象要柔弱得多,都是些令人悲伤的事物,不如唐人写的那么阳光灿烂。那情感或许比唐代人更深情婉约,但太婉约,就不那么明朗,就少了几分平静。

俄国人也一样,他们沉郁而又果敢,如西伯利亚无尽的旷野,有十二月党人对沙皇的舍命一击,有普希金放逐年代的疾呼,也有无数血战华沙的青年。而俄国人的思念,便是春天里的连翘,“掩映在紫的白的连翘花间的娇怯的少女的脸”。普希金这样写:“我记得那美妙的瞬间,有如昙花一现的幻想”。

《唐诗纪事》给崔护的诗配过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中国终究喜欢这类大团圆结局的。其实盛唐精神,无关美好结局。那盛唐春天里的桃花明媚,早已随着这美丽姑娘,让不必忧伤的思念流传了千年。

至于俄国人,他们的怀念也不忧伤,他们喜欢静静的回想。就像保尔静静的读完丽达的日记。就像契里珂夫在结尾里静静的写到:“一清早,连翘怎样的香的非常呵,当太阳还未从连翘上吸尽了露水的时候,而且你才二十岁,一个温文美丽的少女和你并肩而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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