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花剌子模帝国简史 -- 赫克托尔

与绝大多数游牧、渔猎民族建立的国家一样，塞尔柱帝国没有明确的继承制度，每次老君主去世，朝政都要为之动荡一段时间。熟悉金、元、清历史的读者，想必会知道这些王朝，特别是初期继承方面的混乱。在穆斯林国家，情况更复杂一些，绝大多数穆斯林国家都不指定继承人，这么做有理论依据，因为穆圣就没明确指定继承人，穆圣死后，由弟子们选举产生继承者，即哈里发。

马立克沙的儿子不少，重要的有4个，为了便于大家和我本人记住，我给他们编个号。长子叫巴尔基雅鲁格(Barkiyarug)，这是个复合词，可以分拆为别儿哥-牙鲁克(Berk Yaruq)，意为【强烈的月亮】，编为1号。马立克沙去世时只有37岁，巴尔基雅鲁格约13岁，他的弟弟们当然更年轻。这个一号皇子的母亲并非马立克沙的正妻或可贺敦—秃儿罕-可敦，而秃儿罕-可敦则图谋拥立年仅4岁的幼子马哈茂德一世(Mahmud I)，我把他编为2号。经过2年的内战，在1094年，2号选手连同其母秃儿罕-可敦出局，1号巴尔基雅鲁格当上了大塞尔柱的算端。

之所以用【大塞尔柱】(Great Seljuks)一词，是因为在马立克沙死后，帝国已经解体，原先就对朝廷阳奉阴违的叙利亚、罗姆、克尔曼等藩国，再也不听命于朝廷了。帝国的其余部分也一盘散沙，巴尔基雅鲁格直辖的地盘十分有限。

1号巴尔基雅鲁格刚坐上宝座，马上又遇到一位更强劲的对手—他的叔叔叙利亚王突突什，此君为了当上整个帝国的算端，一路东进突入剌夷(Rayy, 伊朗首都德黑兰附近)。不过好景不长，1095年，突突什被1号击斩。从巴尔基雅鲁格的角度来说，突突什之死解除了他的心腹大患，但对伊斯兰世界来说，却是个灾难。因为此前的叙利亚塞尔柱王国是个统一而强悍的王国，突突什死后马上就分裂为2大块，由突突什的两个儿子继承，首都分别在阿勒颇和大马士革，哥俩严重不合，互相攻打不说，内部也不断分裂，到1099年第一次十字军来到叙利亚的时候，叙利亚王国已经解体为一群互相攻杀的阿塔贝格国家，被十字军逐个推平。

===== 1100年的西亚和中亚。桑伽与兄弟子侄们，大致以剌夷为界 =====

巴尔基雅鲁格没有乘胜追击灭了叙利亚王国，是因为东方出事了，坐镇呼罗珊北郡木鹿的王叔阿尔斯兰-阿鲁浑(Arslan Arghun)扯旗造反。1096年，巴尔基雅鲁格派年仅13岁的弟弟桑伽(Ahmad Sanjar)去东方平叛，我把桑伽编为3号。还没等3号和阿鲁浑开战，后者就被手下杀掉，于是桑伽兵不血刃的获得呼罗珊，长兄1号马上授予3号桑伽为马立克(Malik, 阿拉伯语的国王)和纳绥如丁(Nasir-ud-Din, 宗教的捍卫者)称号，镇守呼罗珊。呼罗珊更东方的地区，包括花剌子模和河中等地，巴尔基雅鲁格让一位叫爱斤赤本火赤哈儿(Ekinchi ibn Qochar)的突厥古拉姆进行统治，爱斤赤(Ekinchi)意为播种者，火赤哈儿(Qochar)是其父亲的名字，意为公羊。

呼罗珊刚摆平，1号的另一个弟弟，坐镇阿塞拜疆的穆罕默德一世(Mehmed I)又造反了，我把他编为4号，他和3号桑伽是同母兄弟，母亲是塔赤丁可敦。3号与4号合伙攻打1号大哥，不过1号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最重要的盟友是东方总督爱斤赤。1100年，两大阵营发生展开会战，1号大败亏输，爱斤赤被俘，旋即被杀。不过1号是个屡挫屡奋之人，并被就此罢休，他和4号的角力一直持续到1104年，双方媾和，瓜分了塞尔柱帝国西部。同年底1号去世，终年不到25岁，他的帝位由只有4岁的马立克沙二世继承，编号1.1。

此时大塞尔柱帝国有3位君主：1.1马立克沙二世、3号桑伽、4号穆罕默德。年幼的1.1地位最为虚弱，所以他的地盘很快就被4号吞并，1号巴尔基雅鲁格支系断绝。3号桑伽是4号穆罕默德的弟弟，所以3号在名义上听命于4号。实际上在播种者爱斤赤死后，东伊朗、呼罗珊、阿富汗、河中等所有剌夷以东的塞尔柱国土上，桑伽是无可争议的主人。从此，大塞尔柱帝国事实上分裂为东西两块，西部包括伊朗西部、伊拉克、阿塞拜疆等地，继续群雄逐鹿，东部则由桑伽坐镇60年，东西部大致以剌夷或德黑兰为界。

在马立克沙的4个儿子争权夺势的同时，第一次十字军突入东方，先战胜了在小亚细亚的罗姆塞尔柱算端乞力赤-阿尔斯兰，接着横扫东地中海，建立起一系列十字军国家。而巴尔基雅鲁格们忙于内战，面对西方教友的求援，除了口头上的道义支持，完全束手无策。为了让哈里发和算端振作起来，一个来自阿勒颇的代表团来到巴格达，找到算端4号做礼拜的清真寺，向他提出迫切的恳求，而且捣毁了清真寺里的讲台，妨碍了聚礼的进行。哈里发穆斯台兹希尔(Al-Mustazhir, 1078～1094～1118年)这才不得不有所表示，派出一支小军队去西征支援对十字军的抗战，当然并没有完成什么任务。

在1、2、4号在西伊朗和伊拉克混战之际，3号桑伽在东方没闲着，他南征北战，将喀喇汗朝和伽兹尼王朝打得服服帖帖。关于喀喇汗朝的历史记载很凌乱，可以确定的是，在999年与伽兹尼合伙瓜分萨曼王朝之后，其国土东到阿尔泰山，西到阿姆河，大致涵盖了今中国新疆、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南部。不过国土的扩张，也给这个国家带来了新的麻烦，那就是分裂趋势越来越明显。到了1040年代，喀喇汗朝大致以葱岭为界，分裂为东西两部分。东部的统治中心在葱岭东面的巴拉沙衮、喀什，西部则以河中的撒马尔罕、布哈拉为都城。

这种分裂并不稀奇，不到三百年后的察合台汗国，其疆域和分裂点与喀喇汗朝几乎如出一辙。又过了400年，东喀喇汗朝和东察合台汗国的土地，几乎完美的并入了清朝的新疆，西喀喇汗朝和西察合台汗国，则成为沙皇俄国的一部分。虽然俄国通过一系列条约，割走了新疆将近50平方公里，但中俄以葱岭或帕米尔高原为界的格局，却基本延续至今。

究其原因，笔者以为这是中亚的地缘格局造成的。虽然中亚5斯坦和新疆(东土耳其斯坦)，都在欧亚大陆的中心，但相比之下，东部的新疆距离海洋更远，气候也更为干燥。西部的5斯坦不仅降水更多些，还有阿姆、锡尔两条大体量河流，两河之间还有撒马尔罕的母亲河—泽拉夫善河等中等河流，总体上更适合农耕，撒马尔罕和布哈拉在数千年间，是整个中亚最重要的城市，就不足为奇了。葱岭以东就不同了，伊犁河、楚河、塔里木河即使在中亚，都算不上大河。长期以来，新疆地区最重要的城市多在南疆，如喀什/疏勒、龟兹，北疆只有高昌能算比较大的城市。地理和自然条件的差异，导致了新疆和五斯坦的国家形态有重大区别，总的来说，新疆更适合游牧民族活动，而五斯坦更适合定居者。

葱岭作为欧亚大陆上的最高点，对两侧的阻隔作用非常明显。无论是东方的中华帝国，还是西方的两大波斯帝国、阿拉伯帝国，势力的平衡点，恰好在葱岭附近，甚至沙俄都无法打破这种均势。即使是同时生活在葱岭两侧的民族，也会因为地理的阻隔和生活方式的不同，而在心理上产生不认同，进而导致分裂。

以同为蒙古人统治的察合台汗国为例，西部已经定居的蒙古人自称“察合台人”（Caqadai-Qagatai），即自认为是察合台王朝的正统居民，把东方还在游牧的蒙古人视为野蛮的“察台”（Jattah，意为强盗）；东部坚持游牧传统的蒙古人自称“蒙兀儿人”（Moghol），或译作莫卧儿人，这是蒙古（Mongol）一词受到波斯语读法影响的转音，表示自己是真正的蒙古人，把河中被突厥人同化的蒙古人嘲讽为“卡劳纳斯”（Qaraunas，意为杂种）。

在文化上，新疆和五斯坦也有重大差异。新疆长期以来受中华文化圈影响，这里的国家和统治者更愿意向东发展，例如不久的将来入主此地的西辽，就对继续向西发展缺乏兴趣，统治中心在伊犁河流域的准噶尔汗国，一门心思的向东方的蒙古和南方的西藏发展，与清朝血拼了近百年。同样，中亚两河的国家属于波斯和伊斯兰文化圈，巴格达、大马士革才是他们的精神家园。与准噶尔汗国位置差不多的花剌子模帝国、瘸狼帖木儿，都热衷向西发展，他们对近在咫尺的东喀喇汗朝或东察合台汗国，总体采取守势，最终他们形成的版图都严重偏西。

===== 帖木儿留下的帝国，首都在东北方的撒马尔罕，图上的右上方红点。东北方向是东察合台汗国 =====

1113年，河中的主人是西喀喇可汗—穆罕默德-阿尔斯兰-汗(Muhammad Arslan Khan, 1102--1129)，他面对桑伽的压力，甚至没敢组织起反抗。他在桑伽的要求下来到了阿姆河左岸的呼罗珊土地上，在桑伽骑马站在阿姆河右岸的河中地面的情况下，跪下吻地以示臣服。

桑伽的另一个主要对手，是伽兹尼王朝。塞尔柱帝国太祖突格里勒在1040年的丹丹坎战役大破伽兹尼算端马苏德之后，伽兹尼王朝便沦为一个地方王朝，对塞尔柱帝国称臣纳贡。桑伽来到东方时，伽色尼算端是马苏德三世(Mas'ud III, 1098--1115)，他的妻子是桑伽的妹妹。1115年马苏德死后，他的儿子为了王位发生了内讧，其中之一阿尔斯兰(Arsalan Shah)当上算端，将兄弟们都囚禁起来，只有一个叫巴赫兰沙(Bahram Shah, 1118--1153)的兄弟，伺机逃往在呼罗珊的舅舅桑伽之处。为了泄愤，阿尔斯兰折磨了自己的嫡母—巴赫兰沙之母兼桑伽的妹妹。1118年2月，桑伽不顾4号哥哥穆罕默德的反对，发兵南下阿富汗，打垮了阿尔斯兰，扶植外甥巴赫兰沙即位。为了表示臣服，巴赫兰沙与桑伽签订协定，同意在祈祷的呼图白中先念哈里发、算端穆罕默德和桑伽的名字，然后再念他自己的名字，并每年向桑伽支付25万第纳尔的岁币。随后桑伽将塞尔柱人史无前例的巨大胜利(因为从无任何塞尔柱君王得手过加兹尼城)，书面告知其兄算端穆罕默德。

桑伽征服伽色尼王朝的捷报传来时，4号穆罕默德一世去世，享年约37岁。帝位由其子马哈茂德二世继承，编号4.1，他年仅14岁。对这个乳臭味干的侄子，坐镇东方已经长达20年，战功赫赫的3号桑伽十分不屑，索性自称算端，以大塞尔柱帝国一把手自居。桑伽的一生可以分为3段，一是从1085年出生到1097年，是父兄荫蔽之下的王公；二是从1097年杀掉爱斤赤，成为东方之王，到1118年，他以马立克和纳绥如丁的头衔，在呼罗珊西郡尼沙普尔统治东方。三是从1118年到1157年去世，他以算端和穆仪兹丁(Muizz-ud-din, 宗教的支持者)的头衔，当上了大塞尔柱帝国或塞尔柱联邦的一把手，坐镇呼罗珊北郡木鹿。

待4号穆罕默德一世去世时，桑伽已经是大塞尔柱乃至整个伊斯兰世界最强大的君主，完全有能力有理由让侄子4.1靠边站。对叔叔自立为王的行为，年幼的4.1认为不能坐视不管，在大臣和一帮诸侯、阿塔贝格的鼓动下，率领大军于1119年东征桑伽。春风得意的3号选手也召集大军西进，他手下有2万百战精兵，另有18头战象。

3号的东军与4.1号的西军在萨韦(Saveh, 伊朗中央省，德黑兰西南100公里)展开会战，西军大败亏输，桑伽乘胜追击到伊朗西部名城哈马丹—即第一波斯帝国4大首都之一埃克巴坦钠，哈马丹位于扎格罗斯山脉腹地，是伊朗高原通往伊拉克两河平原的必经之地，桑伽屯兵于此，做出进军伊斯兰世界的罗马—巴格达的姿态，早已丧失世俗权力的哈里发，在巴格达的礼拜呼图白中不再提马哈茂德，代之以桑伽之名。

不过桑伽的兵力不足，加上其母兼马哈茂德的祖母塔赤丁可敦的调停，马哈茂德前来与叔父及祖母会晤，桑伽对侄子以礼相待，并下令在属地的呼图白中除了提桑伽之名以外，需以王储的名义提及马哈茂德，并把除了剌夷城以外的西方领地均交付给他。5年之后桑伽自呼罗珊将一个女儿下嫁给在伊拉克的侄子。

萨韦战役桑伽手下的将领中，有一位不能不提，他叫忽都不丁-摩诃末(Qutb al-Din Muhammad)，为了和与他同名的著名花剌子模沙相区别，他也可以叫摩诃末一世。

摩诃末一世的父亲，就是前文中的哈奇奴隶阿努细特勤，他名字中的【忽都不丁】，意为【宗教的欢愉】。前文提到的那位爱斤赤做东方总督时，兼任花剌子模沙或花剌子模总督，爱斤赤兵败身死后，摩诃末一世于1097年，受3号桑伽之命，当上了花剌子模沙，这一年通常被视为花剌子模帝国的开基定鼎的纪元元年。这次3号与4.1号叔侄俩的内战中，摩诃末也率领部属参战了。

花剌子模沙摩诃末有个叫阿特西兹(Atsiz)的儿子，这个名字意为【无马的】，父子俩人平和安定、安分守己的统治着花剌子模。爷俩有分工，父亲在桑伽的宫廷服务一年，阿特西兹则留在花剌子模治理封地，次年爷俩换位置，如此循环往复。

萨韦战役后的数年间，桑伽统治的东方还算太平。4.1马哈茂德的西伊朗和伊拉克继续战乱不断，他有4个弟弟，我也给他们编号，他们是：

4.2 突格里勒二世(Tughril II)

4.3 马苏德(Mas'ud)

4.4 苏莱曼沙(Süleyman Shah)

4.5 塞尔柱沙(Seljuk Shah)

4.2和4.3最早起来反叛4.1，经过短暂的蛰伏，4.3在萨韦战役后趁着4.1的虚弱再度反叛，不过这次叛乱依然没有成功，只得再次对4.1称臣。4.1在西部遇到的最强劲对手，是复兴的格鲁吉亚王国，当时在位的大卫四世(David IV the Builder, 1089～1125年)，可能是格鲁吉亚历史上最伟大的国王，他最重要的作为，是一项军事改革，他从高加索山北面的钦察(Kipchaks)部落中，招募了数万账到国内，大卫给他们分配土地，代价是他们要为国王服兵役。靠这些剽悍善战的钦察人，大卫建立起一支数万人的精锐骑兵，其战斗力不输于塞尔柱和其他伊斯兰国家的古拉姆、马木留克骑兵。靠这支钦察部队，大卫向南向东凶猛扩张。这个时候伊斯兰世界可谓四面楚歌，在地中海东岸，十字军的势力蒸蒸日上，中东腹地的格鲁吉亚的复兴，又在伊斯兰世界的软腹部狠狠插上一刀。

===== 格鲁吉亚王国的钦察重骑兵 =====

4.x兄弟们，对十字军可以坐视不管，对近在咫尺的格鲁吉亚不能不闻不问。1121年，4.1派4.2突格里勒二世率领一帮由阿塔贝格们组成的伊斯兰联军北上，与以格鲁吉亚人为核心的基督教部队在第比利斯附近的Didgori附近展开会战。经过数小时的激战，塞尔柱军队全线崩溃、一败涂地。格军一鼓作气，攻占第比利斯这座由穆斯林控制长达四百年的城市，第比利斯再度成为格鲁吉亚的首都。正因为如此，格鲁吉亚人给大卫冠之以“使格鲁吉亚再生者”的称号，大卫的时代也被称为格鲁吉亚的【黄金时代】。好在大卫在战后4年就去世了，否则西部塞尔柱帝国还能再挺几年都难说。

1128年，东部的花剌子模沙摩诃末一世去世，桑伽算端令其子阿特西兹继承父亲的职位，成为第二任花剌子模沙。欲知阿特西兹会有什么作为，请看下一章，《咸海枭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