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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思想史家嵇文甫 -- 古城老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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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思想史家嵇文甫

我是因为读船山才知道嵇文甫先生,觉得他议论船山别有滋味。船山本来就是别开生面的,思路言路总与常人不太一样,后来菲薄他者如王湘绮甚至说船山“是人之非,非人之是”,专好与人抬杠。船山之深固然非名士如王湘绮所能理解,也不是如冯友兰、胡适到西方学过一点哲学逻辑就可以归类分析的。而嵇文甫的议论则似乎有心得,跟船山比较贴近——但也没有真理解船山。后来读他的《晚明思想史论》,大为叹服,更想多了解一下此人,并且很疑惑为什么他似乎在学界并不著名。后来基本上把他的著作读过一便之后,略有所得,写在后面。

原来嵇先生曾是我党早期党员,坐过国民党的牢,在苏联留学曾亲耳聆听过斯大林的报告,建国后更历任要职,曾任河南省副省长、中南军政委员会委员、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河南大学及郑州大学校长等职,以一介书生而介入官场,尤其是我党的官场,无怪乎不被现在的学人所注意,更不要说推重。我也心存疑惑,特别他担任河南省副省长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河南信阳驻马店地区是重灾区,他难道不知情?而且反右批彭都已展开,作为一个有独到眼光的历史学家,难道没有看出来事情有点不正常?从更高的角度审视一下中国政治?但这些问题都已难寻答案。只要没有人提出证据说他要对具体什么冤案或者事件负责任,仍不妨以对学者的态度客观看待。至于为什么在我党思想宣传占绝对优势时,他也没有被高高树起当作一面红旗,则另有原因,下面自然有个交代。

以我看来,在国民党时期,知识分子左倾甚至亲共入党,也算不得什么缺点。而我觉得左翼史家里成就最大的一个是范文澜,一个就是嵇文甫,并非泛泛而谈,而是真有心得的。范文澜的成绩在于整理史实,主要是宋以前的政治经济史,而嵇文甫的工作则主要是整理思想史,特别是晚明前清思想史。很难说谁的更重要,但个人以为后者的工作对一般知识分子的思考更有意义。

虽然“整理国故”的口号好象是胡适提出来的,但我看来,他的成绩实在非常的有限,还不如嵇文甫。胡适主要整理了先秦的诸子学说,宋明以后的,好象不是他的能力所及。而且,很奇怪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形成了一种似乎成为定论的论调,好象中国思想最活跃成就最高的是先秦诸子百家争鸣,而明清为封建专制的典型,自然是万马齐黯,沉闷落后了。这是一种非常害人的谬论。从活跃度来讲,明末清初是不次于先秦的,而从深度来说,更不是先秦所能望其项背。现在人一提思想就直接往孔孟老庄那里找,以为明清不足道,实在是非常上当的。很多人(比如李长之)都有这种感觉,明清读书人的思维能力和表达能力,是古代中国人的顶峰,继承传统不从最博大精深处而老是跑到源头,只会做一些意思不大的重复劳动。实际上,明清思想家对诸子思想的研究精深已经远非先秦诸子可比,起先秦诸子于地下而聆听阅读明清大儒的议论,只会瞠目结舌甘拜下风。这里想说明的是明清思想的地位,以及嵇文甫工作的重要。

或曰:专制不是钳制了思路吗?话是不错,但人的思想岂能由制度人为约束?朱元璋、朱棣虽然辱杀士人,那也只是一时。他们的后代一般没有那么强横霸道,乱舞屠刀,被摧折的士气也随着新一代士人的成长而滋长。朱元璋虽然罢相,但明朝照样出了张居正、严嵩这样的权臣,名非丞相而其权威丝毫不亚于丞相。明朝士子动辄为一些礼仪之类的事情和皇帝作对,明神宗想给生身父亲上一个皇帝的谥号就因为朝臣的反对无法如愿,大闹了好多年。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明朝皇帝正因为对朝臣的无可奈何才倚重于宦官进行制衡,弄出来几个著名的大宦官来。就整体而言,明人士气的嚣张,直追东汉,是知识分子非常飞扬跋扈的时代——这就是历史的辩证法,或曰吊诡:朱元璋想钳制士人,偏偏助长了士人的气焰,历史是很喜欢跟人开玩笑的。

嵇文甫很可能被现在人诟病的地方恐怕是参与了对胡适的围攻。当初围攻批判胡适乃我党所发动,已经从完全正确变成了完全不正确,参加者好象都洗不干净了。可是读了他批判胡适的几篇文章,主要还是学术思路不同的分歧,没有什么人格和政治上的攻击。胡适是一个实用主义者,经验主义者,其方法流于琐碎考证。而嵇文甫则源出于王阳明,虽然后来也自称辩证唯物主义,给人感觉总是若即若离,并没有因为亲耳听过斯大林的演讲就学会了苏联那一套哲学方法。他更亲切的,说起来如数家珍的还是中国的思想家和思想,我的感觉他和王阳明的渊源最为密切。王阳明是主张用良知统摄一切的,套用伟大领袖的话就是“良知是纲,其他都是目。纲张目举,一抓就灵”,比较喜欢有一个次序和轻重,而讨厌胡适那种没头苍蝇似的找证据考证。

其实我更感兴趣而奇怪的是他一直没有对鲁迅做什么评论。他对王学的流变非常清楚,不会不知道浙东学派和王阳明的关系,更不会看不出来王学左派狂禅派特别是李贽和鲁迅的相似之处,再加上鲁迅无论其生长(浙江)还是师承(章太炎)更和晚明王学关系密切。按说他是最有条件和能力从这个角度分析鲁迅的。奇怪的是,他对鲁迅一直很少至辞。以我想来,原因大概在于,他分明不是很喜欢王学左派,但鲁迅作为现代社会的圣人乃毛泽东亲口所封,去揭鲁迅的老底恐怕不好。或者他着重于哲学思想史的研究,更多把鲁迅看成个文人,对他不感兴趣。这个可能性也有,但是不大。不过,他一直没有加入赞美鲁迅的大合唱,这本身就是很耐人寻味的。

嵇文甫为什么要做事甚至当官,我以为很可能也和他推重王阳明有关。王阳明力主办事,知行合一,很讨厌寻章摘句死读文字,这种精神和颜习斋、王船山都是相通的,大约也深合嵇文甫的口味,所以总不能忘怀尘世,跃跃欲试于政治生活的旋涡。

不过,我以为他没有真的理解船山,也没有真的超越船山,船山曾警告过:“专于一心者,而且专于无心”,苏联传来的辩证唯物主义似乎后来成为最高的真理,被嵇文甫也当成包罗万象的宝贝,很象船山力斥的佛门附耳相传的所谓法门秘诀,其为害更不可言了。我以为船山之最高境界在于领悟“顺有顺理,逆有逆理”,这个道理嵇文甫并没有真的懂得,所以他一直自称不是很懂船山,并不全是谦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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