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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Marr:当代英国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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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3)黑色星期三与一个党派的自杀

现在吞噬保守党政府的危机是一系列主题复杂而凶险的互动,但是从其他方面来说这一危机又十分单纯。第一件事是当英镑脱离欧洲汇率机制之后,保守党在一天之内就失去了自己的经济政策。梅杰回忆录中关于这方面的章节一开头就做出了恰如其分的概括。“黑色周三——1992年9月16号,英镑脱出欧洲汇率机制的那一天——是一场政治与经济的双重灾难。这一事件在保守党内部造成了极大混乱并彻底改变了英国的政治地图。”*3* 话说至此,很有必要回顾一下欧洲汇率机制究竟是什么以及它为什么在九十年代初期如此重要。

欧洲的旧通货,例如马克、法郎、里拉、克朗等等,原本一向共同进退,就如同一队型号驳杂但队列紧密的飞机一样。它们并肩作战抵御外部货币特别是美元,简直就好像同一种货币一样。投机者也无法将他们拆散。最终这些货币终将融为一体,这个飞机比喻也将在那时正式废止。目前为止最强劲的货币是德国马克,其他所有货币都追随着它的起伏。

如同其他货币一样,英镑兑马克的价值长年以来一直维持在一片相当狭窄的区间之内——这就是英镑自己的空域——英镑只有紧跟马克才能够穿越国际货币市场带来的暴风骤雨。一旦决定了进入比率,即英镑在马克中所试图维持的价值,接下来英国政府唯一能够操控英镑的手段就只剩下利率了——更不中用的方法还有抗议活动。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呢?十分危险的事实在于这完全取决于你自己的立场。就梅杰政府看来,因为德国央行在反通货膨胀方面一向享有严厉凶狠的名声,跟随马克就意味着英国为自己购买了一项现成的货币政策。紧跟强健的马克等于向全世界发出了一个十分有用的信号:在经历了过去几十年里大大小小的通货膨胀繁荣之后,这届政府终于对通货膨胀采取了严肃应对的态度。不过在欧洲大陆,欧洲汇率机制的存在目的则截然不同。这一做法最终将导致一种强大的新单一货币。因此这项一开始得到撒切尔认同的英国通货膨胀控制政策最终遭到了她的厌恶,因为这一政策将英国拉上了通往欧洲超级大国的不归路。糊涂了吧?大多数保守党成员也不明白。

炸弹就这样准备好了。引爆炸弹的事件是美元由于利率削减而开始下跌,并且拽着英镑一起下跌。更糟糕的是,进入德国马克的那部分货币升值了。正当英镑坠落之际,飞行编队中的领头飞机却越飞越高。政府将利率提升了令人眼泪汪汪的10个百分点,试图将英镑推升上去。但是这一招不管用。很明显,接下来德国人应当降低利率,让马克飞得低一些,维持欧汇编队的完整性。这样做不仅对英镑有利,也能帮助例如意大利里拉这样的较弱货币。但是此时德国刚刚在共产主义倒台后完成统一,将较为贫困的东德纳入西德将会耗费极大成本,德国人十分恐惧这样做将可能带来的新一轮通货膨胀,恐惧当年魏玛共和国噩梦般的回忆在现实中重演。因此德国不顾英国、意大利以及其他国家的痛苦,坚持维持着高利率。梅杰求爷爷告奶奶,冲着当时的德国总理科尔软话硬话说了一大堆,但科尔就是不为所动。梅杰警告道马斯特里赫特协议面临着彻底失败的危险,因为丹麦人刚刚在全民公决中将其否定,而法国人刚刚开始自己的全民公决。这些说法也没有什么效果。

在公开场合,英国政府坚称英镑将不惜一切代价留在欧汇机制之内。这套机制绝非单纯的技术问题,而是梅杰的反通货膨胀策略。早在担任财长时梅杰就告诉饱受失业与房屋回收之苦的英国民众“见效的政策总会带来阵痛”。他的声誉已经与欧汇机制捆绑在了一起。不过这也是他的外交政策。英国的欧汇机制成员国身份表示英国对于身处“欧洲中心”十分认真。这是梅杰关于英国经济与外交如何幸免于难的宏大构想。拉蒙特向市场宣告英国既不会离开欧汇机制也不会将英镑贬值。这是“我们政策的核心”,任何人对此都没有必要抱有“一丝一毫的疑虑”。梅杰则更进一步,在苏格兰的一次演讲中他告诉听众,由于现在通货膨胀率已经下降了3.7%,而且还在持续下降,离开欧汇机制将会是发疯之举。“软弱的选择,贬值派的选择,通货膨胀的选择,将会是对我们未来的背叛。”

但是他并坚持不了多久。首先是意大利里拉脱离飞行编队一头栽向了地面。接着国际货币交易者就将目光转向了虚弱的英镑并继续出售。他们赌得是梅杰与拉蒙特不会维持高利率从而使英镑能够紧跟马克——这个赌注可谓一本万利。在真实世界里,英国10%的利率已经高得让人肉痛了。黑色星期三的上午11点,英格兰银行将利率再次提升了两个点。买房者与商务人士都将因此备受折磨。但是拉蒙特放话说他将“不惜一切代价”维护英镑在欧汇机制体系内的位置。人们的恐慌感越来越强,英镑抛售还在继续。全身颤抖的拉蒙特赶来告诉梅杰利率机制已经失灵了。但是在海军部办公室里——唐宁街十号最近刚刚遭到爱尔兰共和军的迫击炮袭击,正在翻修当中——梅杰和其他关键大臣们决定继续留在牌局内。英格兰银行宣布利率将会进一步上升3个点,达到15%,这个利率如果保持下去将会在英国国内引发多重破产。这一做法依然没有取得任何成效。终于到了下午4点,梅杰给女王去电话称自己要召回议会。这意味着政府的崩溃。晚上7点半,拉蒙特在他最亲密顾问们的陪同下——其中就包括大卫.卡梅伦——离开财政部,向白厅中众多摄像机宣布他要“暂时终止”英镑的欧汇机制成员身份并撤销当天早些时候提升汇率的决定。梅杰写下了自己的辞职声明以备公开广播。自16年前的1976年9月英国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手下惨遭凌辱以来,这个国家还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丢人现眼的时刻。

假如梅杰真的辞职,那拉蒙特也将被迫下台,英国将在严重危机期间一下子失去两位高级大臣。因此梅杰决定留任,尽管已经发生的一切对他造成了永久性的伤害。至于拉蒙特呢,他一向是一个更加富有活力且打击耐受力更强的角色,与二十世纪末期相比,似乎摄政时期更加适合他的发挥。他声称退出欧汇机制造成的闹剧之后,他忍不住在浴缸里高兴地唱起歌来。他还漠不关心地学唱了两句皮亚芙的《我不后悔》。他之所以高兴是因为英国经济对低利率做出了反映,缓慢的恢复已经开始。当其他人只能看到失业、房屋收回与破产的皑皑白雪时,他总能注意到经济重生的“绿芽”。或许这是他鸟类爱好者习惯的流露。观鸟人对于大自然总是格外敏感。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拉蒙特创造了一个新的一统式预算体系,并且在修补公共金融方面做出了许多艰难的决定。但是随着国家对经济衰退越发厌倦,他也越来越成为各大报纸的取笑对象。令拉蒙特大出所料且大为震惊的是,黑色星期三结束6个月之后梅杰将他解雇了。拉蒙特则在下院发言中还以颜色。他说,政府对于民调人士与党务管理人员的话听得太多了。“我们给人的印象是执政却未能掌权。”这一击瞄得很准,下手也很重。梅杰指派肯尼斯.克拉克来接替拉蒙特。他是当代托利主义中最为了得的人物之一,好斗成性,倾向欧洲,好饮啤酒,酷爱爵士乐。尽管拉蒙特就此开始越发倒向完全的欧元怀疑论而且从未原谅过梅杰,这三个怎么看怎么不像一路人的火枪手们依然要为4年后新工党政府继承的强健经济政策负共同责任。

至于梅杰本人,他脚下早已崎岖不平的道路正在变得越发陡峭湿滑。在下院里,批准马斯特里赫特协议的斗争在选举前还作为一个了不起的胜利享受着人们的欢呼声,现在却变得如此漫长而血腥,充满了夜复一夜的通宵党团会议,议会酒吧中的密谋以及相差无几的选票。反马斯特里赫特协议的叛逆轻松地抹平并压过了托利党的微弱多数,这些人的背后推手自然是撒切尔与她的前任党主席,现任上院议员诺曼.泰比特。黑色星期三事件使得那些将欧汇体制与欧洲联邦主义视为英国劫难的人们说话底气更足了。正如梅杰日后写道的那样,这一事件“将四分之一世纪以来的不安转化成了对于与欧洲拓宽联系的干脆拒绝……情绪之河终于决堤了。”能不能说我们又让德国人卖了一回?难道说低利率与“绿芽”不是英国的自我驱逐带来的吗?如果欧汇机制如此糟糕,那么整个联邦计划岂非有过之而无不及?许多一度曾热烈欢迎马斯特里赫特协议的报纸现在又成了坚定的反对者。媒体上最响亮的几个保守派声音对于协议与梅杰本人都充满敌意。撒切尔的新反对主义在威斯敏斯特一呼百应。原则、脾气与势利眼全都搅和在了一起。梅杰讲话时沉闷的措辞与彻底毫无风度的做派使得许多出身上层的托利党人认为他缺乏教育,只有三流的才干,难以担当一国领袖。他本人对于批评的敏感以及时而表露的自怜自伤则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简而言之他缺乏当代政客所必须的那层不知痛痒的保护性死皮。

1992-93年秋、冬、春三季期间批准马斯特里赫特协议提案在议会内部的进程过于曲折冗长,在此略过不提,只要简单说几句就足够了。一个人数与成员不断变化但始终维持在40人到60人之间的托利党叛逆团体经常性地保持着与工党的合作关系,竭力在立法主体的关键部分挫败政府,同时梅杰则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无论何时,只要他提出举行信任投票并以大选来威胁叛逆议员,他总能取胜。无论何时,只要史密斯麾下的工党与反马斯特里赫特分子能够取得共识,无论是多么薄弱的共识,他都会面临失败的危险。叛逆分子的人员组成十分多样,从最为顽固且严肃认真、真心担忧欧盟将会从根本上损害古老议会民主政体的议员到纯粹跑出来发泄怨气的捣乱鬼一应俱全。有些后座议员发现自己频频接受电视采访,而自己的观点也上了报纸,自己俨然成了小小的全国人物。正如笔者所目睹的那样,这一现象很容易将人冲昏头脑。到头来梅杰还是通过了他的立法,英国也签署了马斯特里赫特协议,但是达成这一点却令他付出了巨大的个人以及政治代价。梅杰曾经在无意中冲着窃听话筒谈到内阁里的三个“欧洲”混蛋——这里他指得是迈克尔. 波尔蒂略(1),彼得.利雷(2)以及约翰.雷德伍德(3)。这个国家目睹着一个党派将自己撕成两半,并且对此大为不满。

1993年秋天拉蒙特大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觉得英国或许有必要彻底离开欧洲。金融家詹姆斯.戈尔斯密(4)则准备发动自己手下的公决党(5)在国内强行举行全民公决。下一场冲突爆发的引子是欧盟扩张时所采用的选举制度,这一实力政策问题将直接关系到所有成员国的手腕软硬。新任外交大臣赫德被迫面临着两个选择,要么达成一项协议,使使英国手中的牌遭到削弱,要么干脆投反对票阻止欧盟扩张。赫德选择了妥协。议会又一次开了锅。托利党叛逆们开始讨论挑战梅杰领导权的问题。这一轮乱局很快就平息了,但是到了欧盟预算以及渔业政策问题出现时又一次卷土重来。8名叛逆分子的托利党员身份遭到了剥夺。此时为带来梅杰好几次最糟糕议会经历的约翰.史密斯突然去世,托尼.布莱尔取而代之。当梅杰将一度赶出门户的叛逆们重新纳入托利党时,布莱尔曾对他说,“我领导我的党,你跟随你的党。”正如拉蒙特那句“执政却不掌权”一样,布莱尔的话也对梅杰身处的两难绝境好好开涮了一把。不过也和拉蒙特的说法一样,布莱尔的话也在全国引起了共鸣。

(1) http://en.wikipedia.org/wiki/Michael_Portillo

(2) http://en.wikipedia.org/wiki/Peter_Lilley

(3) http://en.wikipedia.org/wiki/John_Redwood

(4) http://en.wikipedia.org/wiki/James_Goldsmith

(5) http://en.wikipedia.org/wiki/Referendum_Par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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