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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再谈霍光――解读昌邑王刘贺立与废的历史真相 -- 曹仲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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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再谈霍光――解读昌邑王刘贺立与废的历史真相

---开始霍光为什么要一意孤行的立昌邑王?

---后来霍光为什么要一意孤行的废昌邑王?

公元前74年,汉朝的第六个皇帝汉昭帝去世了。汉昭帝九岁即位,在位共十二年,一直由霍光执政。霍光的外孙女在五岁的时候送进宫做了皇后,即上官皇后,为了防止她受到冷落,避免汉昭帝与其他宫女生子,霍光限制汉昭帝接触其他宫女。汉昭帝死的时候,没有留下子嗣。

在这种情况下,迎立外藩入继大统被提上议事日程。这在西汉已有先例可循,当年周勃刘章等诛灭吕氏废少帝,刘邦儿孙中年纪最长的代王即位,是为文帝,齐王虽在诛吕一役中立有大功,也不能与争。汉武帝共有六个儿子,汉昭帝之外,卫太子齐王昌邑王三人早死,燕王谋反伏诛,只有广陵王尚在。群臣会议,全都属意广陵王,应该说这是自然的结果。

但迎立广陵王对霍光而言则明显不是一个有利的选择,广陵王是汉昭帝的兄长,按照儒家礼法“为人后者为之子”,他继位后却变成了汉昭帝和上官皇后的后人。这必然把上官皇后推入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而且,如果广陵王将来不承认上官皇后为太后,另立尊本身母亲,虽然不合府儒家礼法,他却至少可以说是有前例可循的,因为当年汉文帝以汉惠帝兄嗣位,他尊立的太后,就是自己的生身母亲。

而霍光也有不用广陵王的理由,广陵王年纪长于昭帝,按顺序本来该他继汉武帝的位,但汉武帝立了昭帝。广陵王既然是汉武帝没用的,现在也不应该用。

此时有郎官上书以为立皇嗣“唯在所宜,虽废长立少可也”,这话合了霍光的心意,一举将其迁为九江太守,汉朝的一般是以郎官补县令,发展得好的话,经过几次迁转,才能做到郡太守。这个郎官就因为一句话合了霍光的意,就超迁为太守,西汉是很少有类似例子的,我们说霍光赏罚由心,不讲规矩,这也是一个例子。

由于齐王没有子嗣,卫太子儿子已死,燕王谋反,子嗣不能选立,所以选立昌邑王的子嗣,现昌邑王刘贺是自然的事。霍光即日以少府史乐成代理大鸿胪,往昌邑迎刘贺至长安即位。

按照汉朝制度迎立藩王应该是大鸿胪去,当时大鸿胪是韦贤。昌邑王到长安的时候就是他负责接待的,霍光这里另以史乐成代理大鸿胪,是因为史乐成是霍光心腹,应该是取其运使如意,好监视刘贺的缘故

史乐成一行到达昌邑的时候是半夜,而刘贺已经不能等到天亮,在灯下接受了诏书。第二天,就欢天喜地的上了路,而且,深怕别人走在前面一样拼命的赶路,日中出发,晡时就到了定陶,短短三个时辰,走了一百三十五里。

从昌邑王的这些欢天喜地的举动来看,他对当时权臣当国局面下当皇帝的危险还缺乏清楚的认识,从前汉文帝在代国接到前来迎接其为王的使者时,就有很多忧虑,最后乘车走到长安附近的长陵时,还停止前进,另派人入长安打探,谨慎如此。所以说刘贺的结局和汉文帝不同,很大程度上还是自己的原因,当然,霍光和周勃两人对待王室也不是一回事。

在一片欢欣鼓舞的氛围中,只有昌邑的中尉王吉保持着冷静,他上书昌邑王:

“臣闻高宗谅暗,三年不言。今大王以丧事征,宜日夜哭泣悲哀而已,慎毋有所发。且何独丧事,凡南面之君何言哉?天不言,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愿大王察之。大将军仁爱勇智,忠信之德天下莫不闻,事孝武皇帝二十余年未尝有过。先帝弃群臣,属以天下,寄幼孤焉,大将军抱持幼君襁褓之中,布政施教,海内晏然,虽周公、伊尹亡以加也。今帝崩,亡嗣,大将军惟思可以奉宗庙者,攀援而立大王,其仁厚岂有量哉!臣愿大王事之敬之,政事一听之,大王垂拱南面而已。愿留意,常以为念。”

这段话反复陈述,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就是劝刘贺什么事都不要管,政事一听霍光。这也不失为和霍光相处的一种好办法,可惜刘贺对这话似乎并没听进去,这就为后来的事埋下了隐患。

刘贺到长安,在未央宫大行皇帝灵柩前接受了皇帝玺绶,就此立为西汉皇帝,刘贺在路上与宫中的行事,霍光等人在请废的上奏里面说了很多。

“服斩??,亡悲哀之心,废礼谊,居道上不素食,使从官略女子载衣车,内所居传舍。始至谒见,立为皇太子,常私买鸡豚以食。受皇帝信玺、行玺大行前,就次发玺不封。从官更持节,引内昌邑从官驺宰官奴二百余人,常与居禁闼内敖戏。自之符玺取节十六,朝暮临,令从官更持节从。为书曰:“皇帝问侍中君卿:使中御府令高昌奉黄金千斤,赐君卿取十妻。”大行在前殿,发乐府乐器,引内昌邑乐人,击鼓歌吹作俳倡。会下还,上前殿,击钟磬,召内泰壹宗庙乐人辇道牟首,鼓吹歌舞,悉奏众乐。发长安厨三太牢具祠阁室中,祀已,与从官饮啖。驾法驾,皮轩鸾旗,驱驰北官、桂宫,弄彘斗虎。召皇太后御小马车,使官奴骑乘,游戏掖庭中。与孝昭皇帝宫人蒙等淫乱,诏掖庭令敢泄言要斩。

取诸侯王、列侯、二千石绶及墨缓、黄绶以并佩昌邑郎官者免奴。变易节上黄旄以赤。发御府金钱、刀剑、玉器、采缯、赏赐所与游戏者。与从官官奴夜饮,湛沔于酒。诏太官上乘舆食如故。食监奏未释服未可御故食,复诏太官趣具,无关食盐。太官不敢具,即使从官出买鸡豚,诏殿门内,以为常。独夜设九宾温室,延见姊夫昌邑关内侯。祖宗庙祠未举,为玺书使使者持节,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园庙,称嗣子皇帝。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文学、光禄大夫夏侯胜等及侍中傅嘉数进谏以过失,使人簿责胜,缚嘉系狱。荒淫迷惑,失帝王礼谊,乱汉制度。臣敞等数进谏,不变更,日以益甚,恐危社稷,天下不安。”

这段奏章对刘贺的指控一是说他“不孝”,说他穿着丧服却一点没有悲哀的样子,守丧不能吃肉,他却私自买鸡和猪来吃。守丧不能有性生活,他却在路上采女随行,后来竟与汉昭帝宫人淫乱等等,最后归结罪状说”五刑之属莫大不孝,可见这是废他的主要罪状。

事实上“不孝”是权臣废皇帝最爱用的理由,比如董卓废少帝,就借何太后的名义说他不孝,而何太后不久就被他杀死了。司马家在曹魏时,废一帝,弑一帝,事后都借太后的口说他们不孝。东晋王敦要废皇帝,也同样先宣传说他当太子时不孝,还拉出一个当年东宫官员作证。一个皇帝的地位本来就是从父亲那里来的,如果不孝,那就是自弃于皇室,根本就没有继位的理由,这是大家爱用“不孝”的理由废皇帝的原因。

刘贺的另一个罪名是亲近小人,所谓小人,也就是指他从昌邑带出来的故臣。刘贺视这些故臣为心腹,起立坐卧都不离左右。霍光等说刘贺对这些人及其优厚,成天和他们混在一起不算,还随便把印绶授予他们,又赏给他们很多内库的金银财物。这事《汉书》其他各传有材料可与互证。实际上昌邑王被废的真正理由,正是与昌邑故臣过于亲密而疏远霍光等先朝大臣。这一点我们将在后面说到。

霍光等请废刘贺的奏章说他“自之符玺取节十六,朝暮临,令从官更持节从”。这是很有意味的一件事,按照汉朝制度,皇帝早晚哭临大行灵柩时,这些人是不能跟从的,刘贺让他们轮流跟从左右,甚至自己取节信给他们。似乎刘贺在当时霍氏盘踞的皇宫中是很有不安全感的,所以除了整日价与昌邑郎官混在一起外,连哭临这样的仪式都要他们跟从才放心。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是刘贺“变易节上黄旄以赤”。节信是代表皇帝授权传令的一种东西,汉朝节信本来就是纯赤的,汉武帝时卫太子作乱,汉武帝因为卫太子手中执有节信,所以把节信上的旄改成黄颜色的,使卫太子手中执有的节信失效。刘贺也变易节信,或者也是从官建议下削夺霍氏权柄作的准备。

对于刘贺的种种行事,霍光非常不满,与心腹故吏大司农田延年商量,田延年建议霍光废昌邑王另立他人。霍光对以臣废君的名义到底有些畏惧,犹豫不下,问前代可有这等先例,田延年用伊尹放太甲而后世以为社稷臣回答,然后鼓动霍光说,如果大将军你能干这事,就是我们汉朝的伊尹,于是霍光终于下定了废立的决心。给田延年加官给事中,使他能够随时出入宫禁,为废立大事做准备。

在霍光等人为废立大事紧锣密鼓的策划的时候,昌邑王并没认识到形式的严峻性,还经常和左右昌邑故人出宫游猎,有次光禄大夫夏侯胜挡在车前进谏说:“天久阴而不雨,臣下有谋上者,陛下出欲何之?”夏侯胜叔父夏侯始昌是刘贺父亲的太傅,大概此时霍光等行迹有颇表露,所以夏侯胜借天象提醒昌邑王,但昌邑王还是没听进去。不久,又发生了龚遂的进谏:

“陛下之《诗》不云乎?‘营营青蝇,至于幌;恺悌君子,毋信谗言。’陛下左侧谗人众多,如是青蝇恶矣。宜进先帝大臣子孙亲近以为左右。如不忍昌邑故人,信用谗谀,必有凶咎。愿诡祸为福,皆放逐之。臣当先逐矣。”

龚遂是昌邑国的郎中令,而刘贺从昌邑带出来的绝大多数都是郎官,所以他实际上是昌邑故臣之首,他的建议的意思就是,引用先朝大臣子弟以为左右,而放逐远昌邑故臣,甚至提出,请先驱逐自己作为表率。这跟王吉当初说的恭守无为,政事一任霍光实际是一个意思。事后霍光诛杀两百余昌邑从官,唯独这两个保住了性命,就是这个原因。

据此我们看霍光和刘贺的矛盾,直接表现是刘贺信任从官和疏远大臣等,内在原因则是刘贺是否委政霍光的问题。从前王吉的意见刘贺没有听取,现在事情已经紧急起来了,但刘贺还是没听进去。这就决定了霍光必然是要废他的。

霍光首先使田延年以废立皇帝的意思通报也是霍光故吏的杨丞相敞,杨敞听了,大为惶惧,汗流浃背,不知所言。杨敞的夫人倒比是有决断的人,乘杨敞上厕所的时候,告诉杨敞:"这是国家大事,大将军计议已定,使九卿来通报你,你不赶紧答应,犹豫不绝的话,就要先被诛杀了。”听了夫人一番话,杨敞清醒了过来,向田延年表示一切遵从霍光的意思办。于是霍光招丞相以下群臣会议未央宫中

光曰:“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如何?”群臣皆惊鄂失色,莫敢发言,但唯唯而已。田延年前,离席按剑,曰:“先帝属将军以幼孤,寄将军以天下,以将军忠贤能安刘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将倾,且汉之传谥常为孝者,以长有天下,令宗庙血食也。如令汉家绝祀,将军虽死,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今日之议,不得旋踵。群臣后应者,臣请剑斩之。”光谢曰:“九卿责光是也。天下匈匈不安,光当受难。”于是议者皆叩头,曰:“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

田延年本来就是霍光的同谋,这里却由他发言责难霍光,说先帝把托政给大将军你,现在天下汹汹,社稷将倾,一旦有变故,你有什么脸到地下见先帝,然后霍光再向田延年谢罪说你责备得是。田延年这话表面上是责难霍光,实际是说给大臣们听的,是提醒大家霍光是有先帝授权的,至于后面紧接着的“今日之议,不得旋踵。群臣后应者,臣请剑斩之”,就简直是图穷匕见,把话挑明了。大家除了叩头说:“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还能做什么呢

霍光唱白脸,田延年唱红脸,两个人一唱一和,演了一出绝妙的双簧。把群臣制得服服帖帖,这是很能体现霍光一生权术和手腕的

于是霍光率群臣建白太后,请废昌邑王,太后是霍光外孙女,大约早有通报,自然是靡有不从。

皇太后乃车驾幸未央承明殿,诏诸禁门毋内昌邑群臣。王入朝太后还,乘辇欲归温室,中黄门宦者各持门扇,王入,门闭,昌邑群臣不得入。王曰:“何为?”大将军跪曰:“有皇太后诏,毋内昌邑群臣。”王曰:“徐之,何乃惊人如是!”光使尽驱出昌邑群臣,置金马门外。车骑将军安世将羽林骑收缚二百余人,皆送廷尉诏狱。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光敕左右:“谨宿卫,卒有物故自裁,令我负天下,有杀主名。”王尚未自知当废,谓左右:“我故群臣从官安得罪,而大将军尽系之乎?”顷之,有太后诏召王,王闻召,意恐,乃曰:“我安得罪而召我哉!”

这一段是这次宫廷事变的核心部分,可惜《汉书》指简单带过,并没阐明其间的前因后果。

注意上官太后由长乐宫移驾未央宫承明殿后,并没是直接废掉刘贺,而是在刘贺朝见太后回温室殿的路上,命令诸禁门不得放昌邑从官进入,然后进一步收搏了两百多个从官,然后再召刘贺而废之。

汉朝制度,对于犯罪朝官的亲朋子弟,常常通报诸禁门不得容其入内,这是防止他们乘机作乱的意思。上官皇后诏诛禁门勿纳昌邑群臣,用意也是如此,即害怕他们在诏废刘贺皇帝位时奋起反抗。

前面已经说到,霍光等的密谋本来已经颇有泄漏,现在皇太后自长乐宫移驾本是天子所居的未央宫承明殿,这样的非常之举,要说刘贺等人一点没觉察是在针对刘贺,那是不可能的。对于此种状况的处理,刘贺亲信中一定有人提出孤注一掷,集合昌邑故臣诛杀霍光的办法,但刘贺没采用。后来处斩昌邑故臣时,两百人号呼都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就是指这事。刘贺退居藩国时,对人说当年失于没有先杀霍光也是指这事。

而在昌邑从官被收搏的时候,刘贺只是对霍光说“这事应该慢慢来”,并没有要保护他们的意思。可见他从前对王吉和龚遂的话不听,等到事急,才准备舍车保帅,他并没有意识到收搏昌邑群臣只是废他的一个步骤。在上官太后再召他入见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帝位可虞,只是为时已晚。

刘贺对于政治斗争实在还很幼稚,他认为既然霍光不满的是自己任用昌邑故臣,交出他们后,至少可以自保无虞。这样的退步之计,实际是自去爪牙,事后再后悔,终归无益。

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刘贺对抗到底,成功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霍氏亲党早已掌握了禁军的兵权,未央宫外的屯兵,就是霍光女婿所领,区区两百昌邑故臣,如何与其抗衡。后来收捕昌邑故臣的羽林骑,也是霍光女婿的所领。

可能这时刘贺等人唯一的希望是乘霍光不备杀之,霍氏党羽群龙无首,再进行分化安抚就容易了,问题在于以霍光接见吏民一概搜身的谨慎作风看,出现这样机会的可能性也不大,也许,以初绍位之刘贺,要对抗一个盘踞朝廷十二年之久的权臣,本来就是一场必败的战争。

昌邑群臣被收捕后,上官太后坐承明殿召见刘贺,实际上整件故事已经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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