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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人文主义谈话录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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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Stephen Fry论人文主义者

好了好了不用鼓掌了,(掌声渐歇)你们还真听话(笑声)。女士们先生们,朝气蓬勃的哈佛学子们。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一生很幸运,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许多了不起的人都曾令我难以自持,无论是在知识、社交、情感还是在性(笑声)的方面,但是此时此地集成了所有那些了不起的时刻。你们朝气蓬勃的年轻脸庞,你们洁白无瑕的牙齿(笑声)在我眼前闪耀,实在令我感到近乎无法忍受的难言快乐。

如果你们平时看电视就会知道,只要是颁奖,不管颁发得是什么奖项,都足以驱使一位公共人物光着脚在碎玻璃上走上一千英里只为前去领奖。我们全都喜欢获奖。你们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奖项的性质无关紧要,反正获奖人一定会说这是最重要的奖项(笑声)。如果这个奖项是同业人士颁发的,他们就说这个奖项意义太重大了,(做可怜兮兮状)因为这是来自同行的认可(笑声)。另一方面如果颁奖的是《人物》杂志且评奖结果来自公众投票,那么这个奖项就太重大了,因为这是来自公众的肯定。但是我十分诚恳地说,获得这样一个奖项,一个并非来自全世界第二激动人心的地方——剑桥大学(笑声)——而是由这一非凡的组织在人文主义领域所授予的奖项对我来说的确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在此时此地,用莎士比亚的话来说“在时间之河的这一段岸滩”以人文主义之名获得这一奖项的确意义非常。因为自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以来,还没有哪个时代如此迫切地需要弘扬人文主义思想,这一将我们今日汇聚一堂的思想,这一不仅建立于这座了不起的大学、而且建立于这个了不起的美利坚合众国的思想。目前全世界最可悲的事实之一在于这个在启蒙运动、理性时代、教育与自由思想原则的伟大精神激励下诞生的国家目前在所有西方国家中最受另一类精神的威胁,这些精神正在积极、坚决且自觉地反对着这些美国立国的原则,它们正试图熄灭那在过去一百五十年里曾经点亮美国。点亮哈佛大学以致点亮世界的光明(掌声)。

所以说如果任何一位受过教育的人能够夸口的话——“受过教育”这话真不好听,自称“受过教育”听上去是如此的精英主义且自以为是——但作为我这个剑桥毕业生,以及你们这些哈佛毕业及在读生,如果我们当中任何人真能夸口的话,这话应该这么说:“我不接受说教。我拒绝接受他人的说教。我愿意观看他人的展示。我愿意得到他人的启迪。我愿意跟随他人的引领。但我拒绝接受他人的说教”(“I won't be told. I will not be told. I will be shown, I will be inspired, I will be led. But I won't be told”)

世界及其知识的历史有两种主要形式。其一是揭示而得的知识,如果我们能这么说的话。这指的是更高一级的源头向人类揭示的知识。这个源头可以是神灵,可以是神圣经典,无论是什么经典,甚至还可以是世俗性质的经典例如《共产党宣言》。这些经典的字句对于读者来说是神圣的,其内容在根本上是不容置疑的,读者可以对其加以检视,赞叹其非凡的内容,将其拆分整合来证明其伟大。广义而言在过去两千年里这就是我们的文化对待圣经的历史。历史再短一点的有古兰经,再长一点的有摩西五经,在具体做法上都是如此。这是揭示而得的真理。我们并不清楚这些真理的来源,我们必须十分费力地猜测最初的作者是如何领悟到这些真理的,无论是由一名先知撰写的古兰经还是由众多先知共同撰写、一系列会议增补删减而得的标准版圣经,这只是最近的事。这就是揭示而得的真理,可以且应当成为生活立身准则的真理。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怀疑此类真理会招致酷刑加身。此外还有一类真理,用你们想必很熟悉的亚里士多德的话来说就是Anagnorisis,探索得来的真理。你怎能“探索”真理呢?这并不是每人都要独自探索、无法通过信任家长或老师来获得的真理,而是是能够加以演示的真理,可以论证的真理。一位教师可以一边手拿树枝、粉笔或石笔在地面、黑板或蜡板上描画一边询问学生,“你怎么看?这能说服你吗?你能意识到这一点可能的真实性吗?”。此外再加上个体的经验与领悟,这就是探索得来的真理。

我在这里还请经典学者们原谅我的唐突,但是探索型真理的繁荣时代是古希腊尤其是雅典,以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为代表。就算这不是真的,也请我们姑且想像一下的确有过这么一段时间。接下来让我们进一步想象在随后几千年里这种真理被熄灭了,期间唯一存在的就是揭示型真理。宇宙的组成,星辰的运转,人类的情感,司法的运作,生活的准则,抱怨饥饿的权利,教育子女的规范,一切的一切都来自一本书。而且唯有享有阅读该书的特权的人只有所谓的使徒传承者(Apostolic succession)。基督教的创始人钦点了自己的使徒,使徒又钦点了自己的使徒,如此下去。因此任何一位在教会里领取神职的人都可以宣称自己的传承可以一直追溯到立教者。在基督教里他们是唯一有权阅读、推导并诠释此书内容的人。就今天的我们看来这似乎十分荒谬,我们的祖先居然就这样毫无怨言地生活了一千五百年,期间从未想过上街示威,向如此愚行挥拳抗议。过于责备我们的祖先是错误的行为,我们所有人都是那些从未想过挑战教士权威的民众的后代,他们从未考虑过其他答案存在的可能性。

古希腊一度如此灿烂的光明居然一下子就熄灭了,的确令人费解。不过我想我们都知道这光明并未彻底熄灭。从十三、十四、十五至十六世纪,人们慢慢开始自己阅读这本书,自由质询的瓶中精灵就此释放了出来,并且在十七、十八世纪站稳脚跟,直到今天这一点依然令人惊叹。各种自由质询行为都开始得到尝试。十七世纪英国成立了皇家科学院,牛顿开始研究光、重力与运动的法则,我们当今物理学的基石。同时政治活动在法国开展起来,印刷变得更为廉价而自由,思想开始以了不起的形式传播开来。教会的势力就这样被缓慢地、进两步退一步但始终无法阻挡地顶了回去。我们称之为启蒙运动,光明与理性在这场运动中照亮了人类经验的每一个角落。在社会、政治、情感以及精神等各个层面上我们都受到鼓励重新思考。

固然就原则而言我们要进行理性思考,但更重要的是进行经验性思考。根据理性你可以支持或不支持某一主张,但是科学与自由思想的美丽之处在于它们不会就此止步。理性总是倾向于迷信。你们可能觉得这么说很奇怪,人文主义难道不应该视理性高于一切吗?但是理性和其他一切事物一样也要接受检验。法国数学家兼哲学家帕斯卡尔曾借助理性分析过光学原理并得出了十分合理的结论。我不打算在这里发表反法言论(笑声),但这是典型的法国人做派,他们当时根本想不到要弄脏双手进行试验,因为他们的光学理论“很理性”。但是笨手笨脚脏兮兮的英国人牛顿(笑声)不怕磨秃自己的指甲,他用钻孔的纸板证明了帕斯卡尔说法的错误。这是经验主义的伟大时刻,这是检验的时刻。仅仅质疑并不够,还必须检验,这是科学的基础。假如要定义科学,正如很多人都在尝试的那样,我的定义就是“在事实面前保持谦虚态度”。你的说法多么合理,你的理论多么漂亮,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在事实面前你必须谦虚并服从。这就是所有伟大科学家的共性。他们自然都很有想象力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还很有艺术性且十分激励人心,但他们在事实面前也都十分谦虚。

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笑话。就好比我在这里谈论三色原理或者介绍谁是莎士比亚一样,这根本就很他妈的一目了然(笑声,掌声),以至于还要专门对其进行说明十分令人吃惊。我们这个时代启蒙运动的思想基本已经取得了统治地位。在我们这个时代依然还有人前往教堂向上帝祈祷。我希望大家理解,人文主义者绝对不应该嘲笑一名信仰虔诚的个人,我们不是这种人。我们没有兴趣说服他们反对自己的宗教,我毫无兴趣劝说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或穆斯林或犹太教徒相信他们自己是错的,劝说他们相信上帝并不存在,我费这个劲有什么意思?他们很快乐,而且这不关我的事(掌声)。但是(笑声,掌声)上述说法所引申出来的必然结果就是我信仰什么也他妈的(掌声)不关他们什么事。他们无权将揭示型真理强加于这个怀疑主义、经验主义、理性与启蒙运动的奇妙世界。这是一个有缺陷的世界,一个充满了自相矛盾、模棱两可与疑难问题的世界,一个几乎无解的世界,但是在这个世界里每人都拥有一项最重要的自由,也就是思考并表达观点的自由,无需担心某些自称掌握神灵意旨却无法证明神灵存在的人在比喻意义上或实际中向他们施放地狱烈火。

启蒙运动中有许多英雄人物,雪莱就是其中一位。当时他因为信仰无神论而遭到牛津大学的开除,就遭到开除而言这的确是一个十分高尚的理由。但我认为更重要的是他认同希腊神话。神话之所以重要并非因为其真实性,而是因为其表达了真理。用意大利人的话来说“这不是真的,不过很有根据”。雪莱意识到了希腊神话中对人类而言最伟大的英雄就是普罗米修斯。古希腊人本能地意识到,如果神灵或高等存在是真实的,那他们一定是任性、为所欲为、存心不良、幼稚且反复无常的。无论是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还是身居虚无缥缈之地的一神教神灵都难以免俗。如果任何人检视宇宙之后说“假如上帝存在,那他一定存心善良并充满魅力”,我们只需指着罹患骨癌的小孩子发问“这个上帝以为自己是谁?他以为自己在干什么?”神学中有一整个分支专门徒劳地应对这个问题,称作神义论,阅读这方面的著作就像看连环画一样有趣(笑声)。许多可怕的事情是无法正当化的。但是完全可以想象一位如我所言任性、为所欲为、存心不良且行为骇人的神灵。

希腊人知道人类有一种特质,我们可以打个比方称之为“灵光”或者“灵感”,你要是愿意也可以称其为“神圣火花”。他们分析道这种特质本应是神灵的特有专利,而我们只是区区凡人,因此一开始神灵一定不希望我们拥有任何意义上的神性。泰坦巨人普罗米修斯热爱人类,于是用茴香枝从奥林匹斯山盗取了圣火并交给人类。人类不仅在实际意义上运用火焰锻造青铜,而且在比喻意义上获得了与众神平等的地位,因为他们拥有了神火。宙斯俯瞰大地,看到人类开始用火并由于嫉妒而怒不可遏,于是就将普罗米修斯锁在高加索山,每天都会有秃鹫飞来啄食普罗米修斯的内脏。有一出戏的题目就是《束缚的普罗米修斯》。而革命派的学来在启蒙运动的高潮时期创作了《解放的普罗米修斯》。在他的诠释中这出戏讲的是宗教控制人类,而启蒙运动中的人类从教会那里盗取了火种,这是阅读与学习之火,受教育、阅读所有文本以及了解世界之火,而上帝对此心怀嫉妒并想要对我们施加惩罚。

当然雪莱并不信仰上帝,他在这里指得是某种特定的人类精神,人性当中意欲施行专横统治并拒绝我们获得知识的一部分,这部分人性想让我们产生负罪感,借用塞缪尔.贝克特所说就是让我们为了“出生降世这一罪孽”而负疚。简而言之这就是天主教的教条。我们全都犯下了出生降世这一罪孽。我们这个种族居然在好几个世纪里忍受着如此乏味而侮辱性的教条实在令人吃惊。我们并没有因为出生降世而犯下罪孽,但是我们全都完全有能力理解善恶,无需借助从高山上带下来的石板的说教。

我本人的偶像之一是爱尔兰诗人与剧作家奥斯卡.王尔德。当年他以爱尔兰最杰出希腊学经典学者的身份从都柏林圣三一学院前往牛津。他的表现无可挑剔。当年有一种口试考试形式,由院长组成的评审团进行。王尔德参加的是希腊语考试。他的希腊语自然十分精通,不过希腊语也分两种,经典希腊语和新约希腊语,而考生必须同时精通两种语言。于是在考场上考官从希腊语新约中随便挑选了一页叫王尔德当场翻译,那一页的内容是基督受难。他翻译的很流利,于是考官说“可以了”,他还在继续翻译,考官说“你可以停下了”,他还在继续翻译,考官说“王尔德先生,请停下”,王尔德答道“求您让我继续吧,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个故事接下来怎么样了。”(笑声)

世俗世界对宗教世界发动的复仇——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在于目前相当数量的人口对于宗教仪式与教条可谓全然无知。你们许多人可能都说不出我阅读讲稿——我其实没有念稿子,而是在想起什么说什么(笑声)——所使用的讲台为什么要做成雄鹰展翅的形状。鹰是四福音书作者之一圣约翰的象征,站在这个讲台上往下宣讲级相当于宣传福音,这就是鹰的含义。人文主义有许多长处,例如智识上的坦诚,无法餍足的好奇心,公开质询的精神,思考的自由,摆脱生硬教义的自由,摆脱传承而来的教规的自由,等等。这一切自然都很好,但是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在于人文主义没有兴趣劝说别人采取特定的生活方式,而是采取展示的方式。讲故事有两种方法,展示与告知,一般而言展示是最好的方法。这个房间里也许有人有兴趣自称人文主义者,也许有人没这个兴趣。如果你有的话,那我极力主张你将自己当做一位对占有他人思想毫无兴趣的世界公民。如果这世界上真有一条头号大罪,那就是如此之多的人都希望占有别人的思想。你可以撩拨他人的思想,可以接触他人的思想,可以挑逗他人的思想,可以把玩他人的思想,可以在他人的思想面前端庄作态,但是永远也不要试图占有他人的思想(掌声)。

我再讲两个王尔德的故事好了,现在这样的场合一定会令他的鬼魂大呼过瘾。当我刚刚涉足所谓的演艺圈时(笑声)有时会在演讲之后受邀前往学生宿舍,喝上三杯咖啡两杯酒,偶尔叫人吹个箫什么的(笑声),不过主要还是以顾及体面的活动为主。八十年代早期的时候,在学生宿舍里的墙壁上往往挂满了当时的偶像人物,例如满脸大胡子的卡尔.马克思,头戴贝雷帽的切格瓦拉,还有吉米.亨德里克斯或者约翰.列侬。因为八十年代人们依然相信革命与摇滚可以使人类解除奴役的束缚。我知道现在这么说听上去有点傻,但当年我们的确认为这是可能的。列侬的死亡,音乐的极端商业化,柏林墙的倒塌以及许多其他事件都让我们看清了革命与摇滚无法拯救世界。随着八十年代让位于九十年代,我再度访问校园时发现宿舍墙壁上的招贴画也悄然改变了。最受欢迎的画像是爱因斯坦与王尔德,这一发现令我十分快乐。因为我发现学生们意识到了假如真的要解放人类精神,真的要为人类生活带来哪怕一点点来之不易的改善,并不能依靠革命或者摇滚,而是要依靠思想的生命。而思想的生命是我们每天都应当为之庆祝的事物,尤其是在哈佛大学这样的地方。

在生前饱受羞耻、侮辱与打击的奥斯卡,身陷囹圄、流亡异乡的奥斯卡,现在却成了一位不朽的波西米亚学生之王,象征着一切自由、开放以及充满活力的事物。他在《自深深处》中对阿尔弗莱德.道格拉斯勋爵说,你没能获得牛津学历并不丢人,许多伟人都没有学历,真正不可原谅的是“你至今还没能获得‘牛津气质’,我的意思是,你从未成为一个可以从容把玩思想的人”。这句话说得多好啊,“从容把玩思想”的能力,这就是奥斯卡所代表的一切。我相信大家都去过纽约。如果你从格林出发,沿着第五大道一直走,从出租车的后窗看去,你将会经过帝国大厦。随着你接近帝国大厦,周围较为低矮的建筑会逐渐挡住你的视线,你只能看到帝国大厦的顶端,看上去似乎这些低矮建筑比帝国大厦还高。但是随着你经过帝国大厦,将会体验到一个了不起的视觉幻象,帝国大厦的高度似乎在增长直至将其全部高度展现在你眼前,而低矮的建筑则逐渐显露了自己的低矮本质。奥斯卡就是这样的人。他在1900年去世时可谓身败名裂。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眼中那些在他生前遮挡他的大人物们逐渐原形毕露,成了矮小的侏儒。随着我们渐行渐远,王尔德的形象也越发高大,终于成为了文坛巨匠以及学生群体的偶像。

走之前我再讲几个故事吧。王尔德的访美之行令他声名鹊起,就像日后的披头士一样。当时他在英格兰也算有名,但是他其实什么都还没做。在英格兰他写了几首不甚出名的诗歌,在牛津拿了不少奖项,但是他之所以出名完全是因为其日常举止,因为他佩戴在纽扣孔里的鲜花,因为他说话的方式。当时最有名的讽刺作家吉尔伯特与苏利文(Gilbert and Sullivan )写了一部戏叫《耐心》。这出戏很成功,不过经纪人理查.多利.卡特意识到如果想在纽约推广这部戏有困难,因为谁也没听说过这部戏。美国从未发生过唯美主义运动,也没有王尔德这样的人。所以这位杰出的剧院经理就找到奥斯卡,说我可以付给你一大笔钱,希望你能到美国进行巡回讲座,把你所有最惊世骇俗的衣服都穿上,穿上你的丝质长筒袜,天鹅绒衬衣,梳一个中分头,愿意的话还可以放下头发挡住一半脸(笑声)。如此良机奥斯卡自然不会拒绝,于是就应约而至。我想你们都知道他刚刚台上美国国土时所说的名言。在纽约海关当检察人员询问他有无需要申报的物品时他说“我除了天才之外无可申报。”(笑声)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开始。他还说亚特兰大城有些令他失望,因为他以为这里的水还要多一些(笑声)。

他的讲座十分成功。之后他到了芝加哥。你们应该记得此时的美国多么不平凡,因为一场大规模内战刚刚结束。这个如我所言建立在最为美好的理念之上的国家,这个建立在平等自由等等伟大原则上的国家,这里的宪法如此优美,国父们在新大陆上建立新耶路撒冷的雄心如此超群,但是就在几年之前这个国家却陷入了全世界都极少目睹的血肉池沼中。美国内战是一场极其野蛮的战争。我认为时至今日这依然是历史上最为野蛮的战争。不仅如此,此时西部也是暴力频发,针对印第安人的种族灭绝正在进行当中,芝加哥与纽约也即将成为黑帮火并的战场。美国人对此都疑惑不解。为什么一个立国原则如此美好的国家会陷入如此的无名暴力之中呢?当时所有人都想问这个问题。于是在一次讲座中主持人就问王尔德说王尔德先生,您对此有何见解?王尔德说我当然十分理解美国如此暴力,因为你们的墙纸太难看了(笑声)。这话乍听之下的确傻得令人发笑,但是细想一下却大有深意。王尔德及其密友们所理解、以及我们凭本能意识到的事实是,我们这个种族有一个极其糟糕的毛病:如果你向窗外看去,观察大自然的任何方面,从热带风光到两极荒原,沙漠高山,世界的任何自然角落都拥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所有丑陋的事物都是人造的。相信自己属于一个除了丑化这个孕育自身的行星再别无所长的种族是很可怕的。根据王尔德的看法,这种观点将会使一个人自轻自贱,毫无自信,感到社会兴衰与其无关,而这正是暴力的起源。所以王尔德说如果你们无法使城市变得美丽,使生活变得美丽,那么暴力自然是不可避免的。

让我用下面这个王尔德自己讲的故事来收尾吧。我认为这个故事很好地说明了我们生而为人所共有的罪孽。王尔德当时正在参加一个宴会,席间有人十分不积口德,于是王尔德就讲了下面这个寓言:说是魔鬼在利比亚沙漠里游荡,看见一群小鬼正在纠缠一位僧侣。于是魔鬼走上前去,一众小鬼纷纷拜倒口称“大王”。魔鬼问“尔等所为何事?”小鬼答道:“大王明鉴,过去三十九个日夜里我们一直在诱惑此人背弃上帝与教会,许之重权高位、知识奥秘、肉体欢愉、金银财宝,但此人信仰坚定,一概不为所动。”闻听此言魔鬼说道:“闪开,看我手段。”他向僧侣耳中轻声耳语一句,僧侣立刻摘下十字架折成寸断,高声尖叫,以最为亵渎的言辞咒骂起了上帝与教会。小鬼再拜曰:“大王法力无边,我等佩服之极,却不知大王所言何事如此见效,我等于之前三十九日夜中竟然遗漏未提?”魔鬼说道:“这也简单,我告诉此人他的兄弟刚刚荣升亚历山大城的主教。”(笑声)这就是王尔德对人性的见解,直到今天依然引人入胜。

我要说这个奖项对我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我接受这一奖项的条件是你们能认同我以下的观点:无神论者或者人文主义者不应当自以为通晓真理而对他人说教,不应当出口伤人,不应当沾沾自喜,凭借真理藐视他人,或者在论辩中得理不饶人,不应当声称我们掌握着宇宙的绝对真理。千年以来我们都是上述做法的受害者。我们是这种有害想法的解药。我们公开而坦诚,充满良好的精神与快乐,我们像任何宗教教义所要求的那样热爱自己的同胞。的确,非正义会令我们动怒;的确,虚伪会使我们动怒;的确,世间的所有邪恶都会令我们义愤填膺。但是我们决不能犯下在过去两千年里人类历史上统治时间如此之长的空言虚伪之罪。感谢哈佛,感谢各位。(长时间掌声)

通宝推:李根,wlr,莫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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