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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断水楼 -- 暗香疏影月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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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断水楼:寒鸦千万点

“洛风,你叫洛风。”

当大雾散去,他看到素白携一朵红花,站在湖心亭里,就像那天在矿道尽头。在那黑暗潮湿的地方,那身白衣就像发着光,仿佛一粒微尘都会弄脏。但白衣的主人毫不在乎的为遍体污秽的奴隶解开镣铐。

江南月下的花,大漠塞北的沙。他们是陌生人,或许从来不认识,却并肩作战了很多年。

或者说他们并肩作战了很多年,却还是不认识。

清晨,大雾,天气即阴又晴,太阳半死不活,带霜的红叶落入黑水之中,缓缓流淌。十八骑在密林中疾驰,十八匹马如夜一般漆黑,为首之人胯下更是一匹眼神清亮的神骏。当你看到那匹骏马的眼睛,甚至会觉得它有灵魂,还是一个很美丽很高贵的灵魂。

骑手轻巧跨过倒在路中央的大树,看到自己留下的黑羽记号,发现又到原处,他们已经在这密林里转了五六圈了。为首之人打了个手势,十八骑立停,行动如一。

寒鸦千万点,成群飞过头顶,原本密不透风的林子更显阴森。

为首之人胯下神骏乌月嘶鸣起来,其声凄凉,于是骑士狠狠的抽打乌月,眼中流露悲愤之痛。马只是哀鸣,并不动弹。

那首领名为洛风,绰号‘寒鸦’,蛇帮七杀之一,一身黑衣,身形彪悍,豹头环眼,面色却很苍白,似乎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呆了很久,然脸上却有细长红色伤疤,从额头穿过眉眼一直到嘴角。他并不英俊,那道伤疤却是画龙点睛之笔,让他好看许多。

洛风原是北方胡人,祖上可以追溯到柔然,他自幼马上长大,深知自古神骏皆有灵性,寒鸦已伴他多年,人马心灵相通。此行不利,寒鸦知,他又如何不知。

风陵渡招降乌丸溃兵。信上仅九个字。几天之内,新帮主将多位好手派往各地,似有大动作,而谣言四起。七杀之‘坠星手’扶风遇害,更是让洛风狐疑满腹。众所周知,扶风嗜杀,妇孺的血也能让他快慰,扶风忠诚,是帮中最好用的杀手,每个组织必备的清道夫,专干脏活累活。从蛇帮建立伊始,扶风就在素白身旁,杀那些不便杀的人,清理那些不便清理的东西,有扶风在,素白永远一身白衣,洁白无瑕。

即使素白死后,扶风依然留在新帮主背后,不问缘由的干着脏活,从未有怨言。但扶风死了,在这个极其敏感的时刻死了。风中流动着谣言:已死之人会从大海回来。

素白已死,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对于一个死人,谁会忠于他,谁会背叛他。这只是一场赌局,大多数人只需把赌注下在会赢的人身上。对于极少数人来说,此事关乎背叛和忠诚,而洛风就是极少数人。

洛风战败后被卖为奴,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挖矿数年,早早忘了草原和骏马,甚至被解了镣铐,也没有感觉,麻木并不痛苦,他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这样子,以后也将永远如此活下去。

素白将他带到附近的村子里,递给他黑色长弓,什么都没说。然后洛风看到了乌月,它拉着粪车,被那赶车的黄面矮子使劲抽着,皮带勒进肉里,眼神浑浊而不屈,它虽然不喜欢,但也不反抗,它是那样善良,可它也曾在草原上疾驰,如闪电,如狂风,宽阔的草原居然容不下一匹神骏。当它看到洛风的时候,还是挣扎着跑了起来,拉粪车冲到洛风面前。洛风射死了那个拉车的人,或许那人罪不至死,但用鞭子乱抽寒鸦就是死罪,乌月是一匹神骏,日行千里,在洛风的家乡,马像人一样高贵。

事实上乌月比洛风更有灵性,那清亮的眼睛似乎看到血色的未来,现在它在流泪。乌鸦依然呱呱的叫着,洛云身着黑衣,手持黑色长弓,总给人带来死讯,所以绰号‘寒鸦’,但他不喜欢鸦,那些追逐死亡的鸟,每当战争结束,遮住整片天空抢夺战士的尸体。他从背后弓囊中拿出一把长弓,黑色,没有任何光亮,而后轻轻摸过那长弓,洛风的祖先从遥远的欧洲带回这种特殊长弓,一位君王用这种长弓赢得一场战争,那一日天上下起箭雨,箭翎如同大雪覆盖整个战场。

这长弓修长而有力,就像有魔力一般,可以在数千尺之外洞穿盔甲,柔然武士用它攻城拔寨,君王用它赢得战争。

洛风的部落以这弓箭驰骋大漠,此刻却只剩十八骑,若连这十八骑都战死了,那个显赫一时的柔然就再无后人了。

洛风想知道路在何方。他低头跟乌月说话,声音很温柔,而后纵马深入密林,只有一位最亲近的骑手跟在他背后。在密林深处的空地上,他取出乌羽箭,缓缓抬起手臂,全身舒展,拉满长弓,闭上双眼,仿佛入定,放箭。。。随着破风的声音,一只乌鸦停止鸣叫。

洛风的祖先曾经去过的海的另一头,曾经饮马伏尔加,曾经跟金发碧眼的海盗作战,曾经驰骋在大地之上,让世界震颤。

当他们衰亡的时,不过是群牧民和强盗。曾经有过文明,文字,都随风沙远去,能剩下的是最简单的法则,若有人对你好,你也要对他好。

就这样吧。我是柔然的后裔,从未背弃过祖先的荣耀,虽然我连祖先是什么样都不知道。

“你已经决定了。”背后的骑手问道。

“是的。”解了镣铐,找回乌月,送来黑色长弓,素白只是顺手而为。但洛风已经做出决定,如释重负。

背后黑衣骑手笑得惨然。笑的人名叫石洋,也是胡人,没有姓氏也没有名字,是洛风的奴隶。他们一起长大,在十五岁那年,洛风带着他一起打了平生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胜仗。战斗结束,洛风亲手赐给他自由,为他起名石洋。

“石洋,我赐你自由。”

此刻他微笑挥刀向昔日的主人。中了,以刀为命的人往往刀一出鞘,就知道结果,血会飞溅,肢体会裂开,眼永远会闭上。

“我自由了。”那是青衣许给的自由:你的一切都是洛风赐予,只有杀掉主人,奴隶才会自由。

乌月猛然跃起,它反应似乎比人更快,当你凝视它的双眼,会觉得有个美丽高贵的灵魂注视着你。但乌月已经永远闭上眼睛。它在洛风错愕的瞬间,挡住了那把刀。

洛风也消失了,带着那把乌黑长弓。

他逃不掉的,石洋计划周密,大雾,密林都是算计的一部分。大雾废掉洛风的弓箭,密林挡住乌月的速度。然而重兵却并未放在密林中,而是网开一面,让对手可以逃出去。当他们逃出的时候,真正的绝望才降临。密林唯一的道路,通往沼泽,雾中的沼泽----比密林更不适合骑兵。

这种希望过后的绝望最痛苦。

布此局之人无疑了解骑兵的特点,更了解人心。

此刻石洋站在空地中间,等信号发,伏兵四起,却只听到乌鸦的叫声,雾越来越浓,他渐渐看不见四周,只听到妖异的铃声和笑声忽远忽近,就像演奏死亡乐曲。他纵马狂奔,而后悄无声息的翻身下马。石洋的马名为黑日,黑如深夜,它只回头一望,便奔向大雾深处为主人引开追兵。

铃声随着马蹄声远去了。

石洋缓慢走在雾中,不知身在何方,如果说自由就是这样,那并不可爱。

他走了很久,又走到乌月的尸体旁,这时他似乎碰到了铃铛,一个非常妖艳的声音,虽然很远却妥帖得如在耳边低语:“洛风,你打算给他哪种死法。”

“让他安静的去吧。”寒鸦静静飞起来,如此安静,雾中石洋听到破风的声音,如乌啼般尖锐,于是将挥舞马刀,就像战场上一样挡开箭。柔然武士随身带着很多种箭,有杀大型动物的铁箭,杀鸟和小兽的骨箭,破甲的锐箭,伤人的倒钩箭。

此刻飞来的是杀人的箭。

出刀的瞬间,石洋就知道自己挡不住,无论战场还是武林,没多少人能挡住那把黑色长弓射出的箭。于是他缓缓倒在寒鸦身上,在获得自由的半个时辰之后。

洛风在石洋身上补刀,砍断对手柔软的后脑勺,而后在自己脸上划下一道伤疤。武士不该哭泣,当他们为了朋友,爱人或者首领不得不哭的时候,可以在脸上画下伤口。

“他和我一起长大,就像乌月一样。”说着,他又画下一道伤疤。。。血代替眼泪流在大雾之中。一位全身裹着红色长纱只露出眼睛的女人在雾中跳舞,是肃穆忧伤的祭舞,脚踝上银铃发出伤感的声音。

雾淡了,迷雾中妖艳的女人也随着雾隐匿了,伏兵的尸体东倒西歪,刚刚在浓雾中,铃声笑声女人声音如同鬼魅指引陷入困境的骑兵,大雾不仅困住了骑兵也困住设伏者。追逐残兵的骑手缓缓从四面聚集,默默看着洛风和死去的石洋,他们的部落曾经有三千人,在不断的败退中变成五百个,在暗无天日的矿坑里变成三十四个,在陌生的南方,陌生的江湖,为了蛇帮的壮大,变成十八个,当迷雾散去,只剩下十七个。

黑日回来了,它低头舔了舔石洋的脸,而后看着所有人,似乎在哭泣。洛风抱住它头低低说话,用胡人的语言。

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们焚烧了尸体,骑上马走进另一片大雾,在大雾尽头,有他们曾经的敌人。

“洛风,你叫洛风。”

当大雾散去,他看到素白携一朵红花,站在湖心亭里,就像那天在矿道尽头。在那黑暗潮湿的地方,那身白衣就像发着光,仿佛一粒微尘都会弄脏。但白衣的主人却毫不在乎为遍体污秽的他解开镣铐。

江南月下的花,大漠塞北的沙。他们是陌生人,或许从来不认识,却并肩作战了很多年。

或者说他们并肩作战了很多年,却还是不认识。

洛风下马,来到湖心亭里,跟素白说了些什么,那次谈话的内容无人知晓,也成为史中悬案。

唯有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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