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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略谈文革 -- 史文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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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关于毛和周的冲突,转发唐德刚先生的一段评论

原来,人民中国在建国之后,所实行的“第一个五年计划”(一九五三─一九五七),十分成功;然只限于内战后的打扫战场,收拾残局。人民政府所精心策划的“第二个五年计划”(一九五八─一九六二),才算是真正的经济建设(Economic Reconstruction)的开始。因此,该计划放八大通过实行之后,党内以周恩来为首的稳健派领袖,真是经之营之,珍之重之,实事求是的,预备好好的建设一番。那时在莫斯科冷眼旁观的赫鲁晓夫,曾为之暗暗咋舌。赫氏于一九五九年访美之时,就曾警告美国说,“很快的美国就要沦为世界第三位经济大国。”记者反问他,谁是第二位呢?赫氏忽然以英语回答说:“No Comment.(无评论)”足见赫氏对中国之惊羡也(此为当年笔者在美国电视上所亲见亲闻者)。

  不幸此一为全国财经专家所精心策划的“二五计划”,却为老毛一人一手给砸掉了。毛之砸掉这二五计划,是有绝好之借口的。事缘这个一九五七年,苏联的科学家在人类历史上放出了第一颗人造卫星,美国朝野被他放得心慌意乱,苏联这时也认为社会主义的科学已超过了资本主义国家的成就。赫鲁晓夫曾大放厥辞,说在十五年内要超过美国。并且扬言要埋葬资本主义。这时举世皆信以为真。这当然也使当时正在访苏取经的毛泽东,大为信服(毛是去参加庆祝十月革命四十周年),因而也信口吹出他底“十五年超过英国”的伟大号召。要十五年超过英国,那么“第二个五年计划”的目标和速度,都得翻上好几翻,才能做到。因而毛就要撤销“二五计划”,不顾一切的“冒进”,才能超过英国。

  笔者记得抗战期中,在重庆听过马寅初批评他底“学生”蒋介石的演说。马说,“蒋介石是个军人,就欢喜叫‘稍息、立正’。这次他也要向物价叫‘立正’,物价可就不干了。”说得我们哄堂大笑。毛主席是迷信体育的。欢喜叫人跑步、跳远。但是搞经济建设,要实事求是、按部就班,既不能跑步,也不能跳远。所以当毛主席一再向周总理抱怨,二五计划目标太小,速度太慢时,周就有点不耐烦了。他可能认为毛是外行领导内行。那时毛的绝对权威还有待建立。据胡乔木的回忆,一九五六年四月下旬某日,周又为“反冒进”和“反反冒进”问题,单独去见毛。二人争执了起来,周竟然说:“我作为总理,从良心上不能同意这个决定。”胡乔木回忆说,“这句话使毛主席非常生气,不久毛主席就离开了北京。”以柯庆施换掉周恩来其后他们之间,周的“反冒进”,与毛的“反反冒进”,仍不时有所纠缠,周虽一再退让,毛始终是尾追不舍的。到一九五八年一月,毛在南宁召集部分中央领导,和西南各省市的工作会议时,周因公迟到,毛就打算乘机逼周辞职,而以上海市长柯庆施代周为国务总理。

  早在八大期间,党内高干曾戏谈如何淡化毛主席的独裁形象。因为按照开国以后的惯例,在公共集会场合,但凡毛主席出现时,大家照例起立,鼓掌欢迎,此时大家一致同意,废除此一形势主义。大家都同意了,周总理曾加一句戏言,说,“以后有谁见到主席要起立鼓掌,我就不分发他戏票。”因为当时北京每有杰出的戏曲表演,高级干部和民主人士的戏票,照例由国务院统筹分发。所以周恩来有此戏言。想不到事隔两年,此次南宁会议时,在一月十六日上午,毛竟在大会上,取出柯庆施所写的论文──“乘风破浪,加速建设社会主义的新上海”给周看。并当众戏问周道:

  恩来,你是总理,这篇文章,你写不写得出来?上海有一百万无产阶级,又是资产阶级集中的地方,工业总产值占全国五分之一,历史最久,阶级斗争最尖锐,这样的地方才能产生这样的文章。

  随后在大会会场上,毛也声色俱厉的叫出,所谓“反冒进”,就是反革命,和反马克思主义,周虽深知内情和毛的用意所在,然尽力容忍,不要表态,自动辞职。事后且亲撰万言书,作自我批评,深责自己“反冒进”之错误。直至同年六月九日的政治局会议席上,周始委婉地在会中自陈:“请考虑自己继续担任国务总理是否适当?”经众议一致挽留,这次“罢相”危机,始暂时淡化。“但是此后周恩来遇事发表意见,就比较少了。”(见李东朗、任贵祥主编,“细说周恩来”,一九九九年,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实事求是与反冒进”,页四九三─五○三。)在这段小故事里,我们可以看出毛泽东主政中国二十八年中,毛、周二人之间的微妙关系。他二人一个坐第一把交椅,一个坐第二把交椅。都是从开国之初;坐到死为止。他二人显然都知道,二人都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彼此都是过河卒子,只有拚命向前,中途是退不得的。毛之不能中途退休,上节已言之弥详。周之不能中途“罢相”,其理亦至明。为着个人安全计,他的影响力和潜势力,都太大了。他一旦罢相,则生死交关。他原是“高饶事件”之后,毛主席所想清除的次一个对象也。

  再者,周之生命非属其一人也。他也是一个王朝的无冕之王,也是一把大伞,和一棵大树,树上的猢狲,伞下的“老同志”,像叶剑英、聂荣臻,邓小平、陈毅,乃至彭德怀、贺龙、陈广,和数不尽的民主人士,包括张治中、傅作义,和笔者的老朋友,李代总统,和程思远,以及千千万万的大小知识分子,和臭老九,都要靠他这把伞来照拂,始稍有安全感。他这棵大树倒不得,大伞也收不得也。

  周和毛不同。毛是个独夫,人亡政息。周则是个“体制”(Institution)世世代代,承传有人。他只要不倒,就是胜利。他和老毛作健康比赛,毛如先他而死,则党和政府就是周的了;毛如死在周后,党和政府也就是“周派”的了。所以周氏生前,虽受尽胯下之辱,也要做个不倒翁。不倒就是胜利;周的政治本领,就是能维持他自己不倒,则荫及三代,血食千年。为着他的“党”,也是为着他的政治理想,他是绝对不能被老毛捅下去的。老毛常吹牛,某人某人(如彭真),他用一个指头,就可以捅下去,但他对周恩来就始终捅不下去的。

  这次南宁会议,周如受不了屈辱,稍示辞意,或以退为进,那他这个宰相,也就让给柯庆施了。等到他在政治局中表示倦勤,那就必然被一致挽留了。这也是最高的政治艺术的表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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