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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断水楼 -- 暗香疏影月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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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断水楼:眠客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那日学生们念着春晓,一只白鸽落在窗棂上。先生心思一动,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他放下诗书,整了整衣冠对学生们鞠躬,说今日是最后一课,他家中有事,不会再来了。

孩子们还懵懂未知,也隐约知离别,于是拉着先生的衣角,他明知不合礼数,还是一个个摸过那些稚嫩的小脸,微笑着叮嘱他们勤背诗,孝敬父母,爱护同学。。。正如他每日所教导的那样。

今天这些学生格外听话,围着他,说的不是挽留之话,而是“我打破了先生的兰花。”“我在先生睡觉时,拔过先生的胡须。”“我抄书的时候,故意少抄一句。”孩子们把自己干过的坏事一一相告,免不了要问一句,是不是因为我调皮捣蛋,先生才走的,那我以后不调皮了。

他只是微笑,搂着那些孩子,一一抱起。孩子们也有点奇怪,一贯文弱的先生竟力大如斯,抱十三四少年也举重若轻。

他放下最后一个孩子,拍了拍孩子的小脑袋,然后走到门前,回头说:“诸位,我走了。”

门外细雨濛濛,他打起油伞缓缓步入雨中,不再回头。

他曾有个诗意盎然的化名,如今已经微不足道。如今的他只有一个代号:眠客。

相识的人总是叫他先生。

黄昏,当他收起雨伞站在素白面前的时候,还是会恍惚的觉得那依然是当年向死而生的帮主,但看素白又有些不同,看到素白身边的寒虚,他笑了笑,还是下意识的像对待学生一样,教育素白要善待妻儿,既然已经有了牵挂就别再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素白只是大笑,笑了好久,然后才起身抱住这位干瘦的小老头,说好久不见了,先生。

虽然不合礼数,先生还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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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若无,楼船箫鼓,画舫划过湖面,点亮一湖红灯,镂月窗中透满船锦绣,珠花灿烂。

最大彩船绘满红药,于流灯中缓缓而过,便是二十四桥明月夜上最美的红药舫,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竹肉相发,弱管轻丝,亦有蒙面舞者跳舞,玉脚踩在红药毯上,脚踝腕银铃随舞动而响,裁云轻纱掩不住一身细肉。

红灯一亮就是生意开张,于是大船小船齐凑,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转眼宾客云集。

而此时一艘小船饰满白羽燃起白电烟花,船中舞者顿停,推门而去,看白羽船上放下莲花灯若干缓缓漂来。

轻纱之下舞者嫣然一笑,翻身下船,明月流灯,如玉纤足踩着飘忽不定的莲花灯,在湖中舞若飞天,袖间飞花落入湖中,观者只觉香气顿起。

清风袭来,舞者面上轻纱掉入湖中,一张又野又媚的脸在众人面前显现,那便是红药舫的头牌舞妓步步生莲陆飞天。众人惊叹之中,她已踩着莲花来到白羽船上,用细嫩脚趾挑起帘子,看到船中一位公子拥白锦衾轻声咳嗽,手把玉冰杯,笑品千日醉。

“漕帮的穆羽公子。我这舞跳的可美?”飞天手捻莲花指,轻扭腰肢,目中含情,似嗔似喜,一丝雨滴落在胸口,突遇冷激,酥胸随之一颤,只看得众人为之一荡。

“很好。”

“那还不让人家到你船上歇一会儿。”这声音虽远,却妥帖的如在耳边。

于是白羽船划入十里芦花深处,浮水之上莲花灯犹在,莲上飞天之舞依然如在众人眼前,只盼再舞一曲,便如极乐生仙,但那是步步生莲最后一舞,江湖多了一位豪客,人间却少了一位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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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元鹤携琴上高楼,奏《秋鸿》,弹至惊霜叫月一节,雨似乎停了,霎那云散月华满玉楼,春雷秋籁出萧瑟肃杀之声,隐隐有刀剑寒风。远处一阵惊雷,弦断音绝,二十四桥桨声灯影中白电烟花如玉龙冲天。

秋鸿中惊霜叫月之后便是延颈相聚。元鹤望楼下灯上起舞的飞天,那个在艳阳天出嫁的小姑娘也要回来了吧?她曾嫁入侯府,却所托非人,维余一地寒霜,芳心已死,便在这烟花世界游戏人间。

大概先生也会回来,念着‘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在秋雨中,素船上挂着白帆,载着先生的棺材从扬州城穿过,二十四桥也熄了花灯,罢了歌舞。漫天纸钱中,素白立于船头,一路水道,两岸素衣人骑马挑灯肃立,送死者远去。

此时先生还在船里奋笔疾书:河上多少人力,陆上多少人力;与江淮其他帮派政权的关系,不可称雄引火烧身;吸纳叛军溃兵要有度,以免无法消化败坏帮规;盈利几何,其中漕运占多少,保费占多少,抽成占多少,投资占多少;劫镖固然过瘾,不可多为,从长计议还需各种经营;抢劫绑票灭门时,对方必须有把柄在手,如为富不仁,强男霸女,不可贸然对名声极好或根基极深的人家下手,不利长存;约束帮规,蛇帮乃地头蛇,跟乡里处差了后患无穷。

先生的字体有雄秀之气,行书得右军三分味道,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写的却是非常琐碎的事情,很多帮务虽然平日里交代过,到了临走还是忍不住写下来,事无巨细的写了一夜,直到结语终于龙飞凤舞起来:

依江淮富庶,处乱世之中,集八方武者,保一境之安,遂取利发展,而后或依天时,或遇明主。时不可待,势不可挡,龙翔天外,终归苍海。

临别,他又抚须沉吟,留一首白乐天的诗:

萧散弓惊雁,分飞剑化龙。

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

写完逢字,先生将这厚达百页,字若游龙的琐碎‘账本’交代给素白,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了看又笑了笑,而然后走到船尾上了小船,回头说:“诸位,我走了。”

“江湖夜雨十年灯。”随着这句诗,先生消失在雨中。素白当时咳得很厉害,还在饮酒,好像咳出血,最后将半壶佳酿倒入水中。那船上孤灯慢慢模糊,直至不见。

那是先生的下葬的日子,将死亡诏告天下,江湖中不再有江夜雨,蛇帮创始人之一,年少以十八路夜雨剑横行天下的剑客,元鹤烹茶论诗的好友,素白的亦师亦友。无论夜雨先生做过怎样惊天动地的事情,如今归于一捧黄土,而一位老年文士却在夜雨中回到家乡,开了个名为三味的书屋,教孩子们诗书礼乐,忠孝礼义。

风雨又起,人走人留,不觉故人稀。元鹤抬头望见雨中灯火,弹到万里传书一节。大约塞外的刀客也要回来了,那个一身伤疤却异常恋家的汉子,素白的酒友,不知这次会带了怎样的‘土特产’,上次送来的白狐,美得炫目,摸来柔滑,特别暖和,据说在大雪深山中追了三个月才捕到如此尤物。

乐至入云避影一节。眠客,想这个名字的是素白。当时元鹤掂起一枚白字,说不如叫闲棋冷子吧。素白却觉得人不能当作棋子,不妨叫眠客。江湖烟雨断魂人,若想离开总有原因,那原因或许微不足道,对个人而言却避不开,或许是一个女人,或许是累了,或许是手冷了,握不住刀了,人就散入浮云。可江湖并非如此凉薄,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为了一句话,一个誓言,他们又会醒来,人似秋鸿,义无反顾。

元鹤想过唤醒眠客的时机,如果大势已去,唤了眠客也只多几个赔死。若事态并非危急,更没有唤醒眠客的必要。唯有高层更迭,这权力交接的血雨腥风自古不变。素白年少,却是残烛之躯,不想此刻如此之快。

雨越下越大,秋鸿不觉已到了尾章,引阵冲云,知秋入塞,天衢远举,声断楚云。秋风夜雨中也一派地阔天高。

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烟雨中,有人在伞下念着诗句乘船而至。时寒露下,霜乃早降。

关键词(Tags): #武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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