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讲故事之】蟑螂小强（下） -- 南方有嘉木

小强第一次见到小刀

小强初入江湖的时候，实在是一个菜鸟。当然，考虑到它的种族，应该说是只菜蟑螂，但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他很菜，菜到看到什么舞枪弄棒的它都觉得好厉害，然后都对人喊前辈。在进入江湖之前，小强一直是个好孩子，它喜欢在自己的小窝里钻研点小武艺，兴趣来了练下罗汉拳，兴趣没了就舞会流星剑，一个人，懵里懵懂，偶尔有那么点小孤独，它睡一觉就忘了。

江湖当然是很大的。小强来了江湖，东游西逛，有点晕了。于是找了个不那么起眼的角落，树了杆小旗，学别人的架势，看看四下无人，于是清清嗓子，对着空气抱抱拳，也说了一通，小的初来宝地，今儿个献个丑，练趟太极剑。若您瞧着还顺眼，就道声好....... 下面它不知道怎么说了，于是就自个打了几个哈哈遮掩过去，从背上的小包包里摸出把，恩，水果刀，捏了个剑诀，便舞将开来。

小强其实学艺不精，勉勉 强强也就走个八九招。也有那么一两个路人经过，瞥它一眼就走了。这样倒好，刚入江湖的小强其实很羞涩。它舞了会觉得累，收了水果刀，抹抹汗，正准备坐下， 就听见旁边一声冷笑，一个声音说，你那招“青龙出水”不知错得有多厉害！然后一个影子从旁边的树枝上翩然落下，立在了小强的面前。

----那是小强第一次见到小刀，面如沉水，一身青衣，斜背两把缅刀的螳螂小刀。

小强当即就很怯怯，我们知道它其实是个很羞涩很乖的孩子，现在有人说它错了，它就想必然是我错了，于是它毕恭毕敬地给小刀鞠了个躬，问道，前辈好，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小刀也不看它，反手刷地抽出一把缅刀，小强就见眼前寒光一闪，它立即低着头刺溜溜退了好几步。

小刀无奈，喊它，说“喂，你看好了，这招是这样练的。”

同样的招式落到小刀的手上，便很是行云流水，没有半点繁复。小强看得一遍便知道了自己的错处，于是小心眼里立即充满了崇拜。

小刀看它明白了，便把刀子收好，掉头准备离去。

小强赶紧扯了自己的小旗子，刺溜溜地跟在了小刀身后。

小刀回头对它说，兄弟，后会有期。你别跟着我了。

小强把个头东张西望，只当没听见。

小刀无奈，它是个很独的螳螂，也不大爱说话。它想，小强这种动物，估计一会儿就消失了。于是自顾自地往前走。

小强腿短，内力和轻功都不大好，虽然有很努力地想跟着小刀，但果然没走多远，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刀消失在地平线上。

小强心里有点失落，有点舍不得，但是眼见着天也黑了，它只好找了个几片小树叶搭了个小帐篷，先睡一觉再说。

第二日醒来，阳光打在小强脸上，它觉得胸中充满希望和力量，于是抖擞起精神继续在江湖东游西逛。

小强成了小刀的小跟班

小强不知道的是，在它进入江湖的时候，江湖其实一片腥风血雨。那时节，雄鹰门一心想武统江湖，培训了三千死士，疾驰往大小帮派，顺其者昌，逆其者亡。江湖 人士一时人人自危，纷纷站队，武斗暗杀绑架群殴层出不穷。小刀，作为飞鸽帮的大弟子，正四处奔波，希望能够消弭大祸于无形。

小强在江湖行走月余之后，也渐渐了解了些江湖大势，听得了无数关于小刀的传闻。

不过它到底是个小孩子心性，就是觉得江湖好玩有趣，并不想自立山头扬名立万，所以也不是非常害怕，又期待能再遇见小刀，所以仍旧一个人在江湖瞎逛。

话说那一日它走到了雁门关外的龙门客栈，还没跨进客栈大门，便听得里头一阵刀剑相交的脆响。它刺溜溜缩到门边，悄悄抬起头往里一瞧，便看见了许久未见的小刀正舞着双刀和一堆雄鹰门的弟子比拼呢。

小刀好似远行了一趟，面有风尘之色，看上去越发清瘦了些。

小强心头一热，便跳出来大喊了一声，前辈，好久不见！我来帮你！

它也不想想依它的武功，那不是去给小刀添乱么。

不过乱虽乱，好在小刀武艺高强，只见它手起刀落，寒光闪闪，雄鹰门的弟子眼见着抵挡不住，一声唿哨，人马瞬间撤退地干干净净。

小强拿着自己的水果刀，站在客栈中间，看着一地的残刀断剑，实在有点迷惘，也有点后怕，又有点狐假虎威的骄傲。

小刀冷哼一声，突然问道，你有布条么？

小强茫然地抬起头来看它，才发现原来小刀腿上受了伤，正流着血。这下小强大急，赶紧从小背包里摸出它的小旗子，手忙脚乱地就要给小刀包扎。

小刀扯过小旗子，把小强推到一边，冷冷道，我自己来。

小强于是去厨房打了盆水给小刀，然后窝在小刀的身边，开始叽里呱啦地给小刀说话。

当然它的话也没什么营养，毕竟它只是个基本江湖常识都没有的小菜鸟。它给小刀说它一路上看到了谁和谁打架，听到了什么奇闻，见到了什么有名的人物。

小刀实在觉得它聒噪极了，但腿受了伤，一时走不开，就只好皱着眉头听下去，然后小刀觉得累了，困了，于是握着它的刀便睡着了。

小强抬起头看看睡着了的小刀，突然心口就别别多跳了几下。它皱皱眉对自己说，好奇怪。然后捏着自己的水果刀站在小刀的身边瞪着眼睛守着。

第二日小强醒来的时候，小刀已经不见了。小强的身边放着一张小树叶，上面写着，

“昨夜多谢兄弟照看，后会有期。小刀。

另，我不习惯别人称我前辈。”

小强捏着小树叶就跳了起来，在客栈四周寻了一圈，也不见小刀的踪影，它心里蓦然一阵委屈，好似被遗弃了一般。自己要怎么办？要不要去找它？

一时很彷徨，想小刀那样盖世的英雄，怎么可能和自己，一只小蟑螂为伍？

可是，可是，它又歪着头想，可是小刀受了伤，它需要保护的！现在除了我，谁会去保护它呢？

恩，要知道，小强实在是很会给自己找理由的。总之，主意拿定，它就上路了。

它走啊走啊走啊，一路上又是观察足迹，又是小心打听。大家都说雄鹰门的人一直在各处伏击小刀，它心里真是要急死了。

它找了整整七天七夜，终于在黄河边见到了靠着一棵大树休息的小刀。

它也不敢走近，远远地怯怯地喊了一声“前辈”，又觉得不对，想喊“小刀兄”，又觉得自己不够格，真是为难极了。

小刀抬眼看它，忍不住道，how old are you?

那时候的小强真得很菜，对江湖流行的一些黑话是一点都不懂的，它呆了片刻，然后老老实实地回答，6岁了。

小刀朝天翻了个白眼道，我在说，怎么老是你！

小强当然有点受伤，可是它是个踩不扁的小强嘛，这点打击它倒也不放在心上，脸红一红便自顾自跳到小刀身边，一副自来熟的样子说，你好不好？我好担心你。

小刀皱着眉沉默了片刻，叹气道，说不上好不好，不过是尽力而已。

顿了一顿又道，你太菜了，江湖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

不知怎的，小强心里突然一种喜悦。于是握了握拳头说，小刀兄，你教我武艺，我来帮你！

小刀想了想自己现在受着伤，确实需要一个帮手，小强心性简单，毫无半分心机，倒也可以信任，便点头道，也罢，这阵子你便跟着我吧。

小强和小刀一起行走江湖

这个世界上每只蟑螂都会有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对小强来说，当它白须苍苍，回首往事，它从来不会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从来不会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因为在它的小心眼里，曾经有过那么一段陪着小刀行走江湖的时光，这一生就已经值得了。

其实从小强跟着小刀的第二日起，小刀就后悔了。因为，这个小强实在是太聒噪了！比如一大早起来，小强看到路边一朵小花开了，它也能傻乐很久，然后非得抓着 小刀欣赏一下，讨论一下花开的心情。但是小刀以为，花开了就开了呗，日升月落，有什么好一惊一乍的呢？它不是不欣赏这些美，只是觉得看到了放在心里就好， 有什么好说的呢？但是小强实在是太菜了，或者说它太开心了，所以它从早到晚就是说个没完。一开始小刀还敷衍一下，后来就发现其实就让这只菜鸟自说自话也无 妨，于是小刀就不理它了。

小刀不理它，小强也未见得有多少难过。它是很能给自己找理由的嘛，它想，小刀一定是伤势太重了，走得太累了，为江湖事操心地太多了，以前一个人独来独往实在是太寂寞了。其实不能怪它，因为以小强的境界要去理解小刀在思索什么，真得是很难很难的。

当然，小刀也确实有抓着小强练习武艺。而且就一只蟑螂来说，小强的资质真得是很不错的。它认真的时候，基本上小刀一点就透，一学就会，比如它的太极剑终于学到第二十四招了。但是很快，小刀就发现小强有着致命的劣根性，那就是不爱吃苦，毫无恒心。而且小强老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自喜也就罢了，它还老期待小刀能夸奖它。如果它的期望没实现呢，它就消极怠工，连武艺都不好好练了。小刀想，蟑螂这种种族，果然就是如此，一开始装卑下，然后就要求越来越多，实在是烦人极了。到底还是独来独往比较自在啊。

但是如果要说小强对小刀一点用处都没有，那也是不客观的。那个时候，江湖上发生了很多大事件，比如飞鸽派大护法，也就是小刀最好的朋友被逼远走西域，又如少林方丈，也是小刀极尊重的人了，因雄鹰门的挑唆，被一群江湖人士痛殴……而这一路上，小刀也被人伏击了二十次，受伤九次，重伤三次，杀人五个，伤人十八。如果不是有小强一直在旁边忠心耿耿地守护，小刀估计至少也该死三回了。所以呢，小刀对小强也还是有一分感激的，不过那也就是一分感激而已了。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雄鹰门的势力已经很大很大，江湖中除了小刀再没人敢出来反抗雄鹰门的统治，很多曾经自命正义的人士都纷纷退隐江湖，只求自保了。说实话，小刀对这个江湖渐渐地就厌倦了。那夜月明星稀，小刀和小强坐在树枝上，小刀仰望星空，突然问小强，你知不知道精卫？

小强点头，精卫，早已不仅仅是江湖的传奇，更是千千万万生物界的神话。但是现在小强无心去回忆精卫的故事，难得小刀自动和它说话，它赶紧竖着耳朵认真听。 小刀说，我一直想去找到她，我一直想知道她为什么要下那样的决心去填海。以她那样的孱弱，却敢挑战那么宏大的造物----

小强简单的脑瓜子从没思索过这么艰深的问题。精卫，当然是很了不起的，但和它有什么关系呢。但是它因为小刀的苦恼而苦恼，所以它也低着头很努力地去试图理解精卫起来。

小刀接着说，为什么我会是一只螳螂呢？为什么我不可以是精卫？是飞鸽？是雄鹰？要怎样才能突破造化的屏障呢？小强，难道你就安心一辈子是一只蟑螂么？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你为什么是一只蟑螂，而不是其它么？

对小强来说，答案就是没想过。它是什么样，它就接受自己是什么样。在遇到小刀之前，它的喜乐都简单，无非吃饱喝足有地睡觉。遇到小刀之后，它的人生目标就是陪着小刀，保护小刀，最好永远这样下去。所以面对小刀的问题，它只好老老实实地说，做一只蟑螂挺好的啊。它自己悄悄地在后面加了一句，尤其是能做小刀的跟班的蟑螂。

小刀不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小强，它只是一只蟑螂

那一夜，小强不敢睡觉。人们说，聚散总有时，它很害怕。它不敢惊扰闭着眼睛休息的小刀，甚至连叹气都不敢。它只能一个人窝在一边努力地思考，它把小刀说得话至少翻来覆去想来有一千遍，可是它还是不懂，它觉得自己陷入了死循环。

第二天晨光微露，小刀睁开眼睛，看向遥远的天际，它看上去面色坚毅。

它对小强说，小强；

小强已经预感到小刀要说什么了。它的心里在大喊，不要，不要，我不要听。可是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小刀说，我决心出发去寻找精卫，我们就此别过。你自己多保重。

小强轻轻地“哦”了一声，它觉得自己好像被人使了定身法，连动一动自己的触须都不可能。

小刀从树枝上一跃而下，它紧了紧背上的缅刀，向小强挥了挥手，便转身上路了。

小强看着小刀的背影，突然大急，它刺溜溜地从树上爬下，用力跑，用力跑，终于追着小刀，它伸出手去死死抓着小刀的衣角。

小刀只好转过头来问，你做什么？

小强怯怯地问，小刀，我和你一起去寻找精卫，好不好？你带着我一起去好不好？

小刀忍不住皱眉道，你想什么呢？你只是一只蟑螂啊。

小强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放手的了，它也不记得小刀是怎样从它眼前离去的了。

那一刻它突然看清楚了自己的卑微和丑陋，那一刻它想起无数世人对它这个种族的评价：阴暗、自私、圆滑、懈怠、虚伪..........

那一瞬间，它觉得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开始破裂，它碎成了千百万片微尘，然后散落到这空茫的宇宙。

好痛，凡有知觉处皆痛，无知觉处亦痛。

它想，如果自己从来没有存在过就好了，如果自己真得只是一粒微尘就好了。

那时候，有个叫人类的动物刚好经过，然后那个人类喊了一声，啊，蟑螂。然后就狠狠一脚把小强踩到了泥里。

可是小强却一点感觉也没有。因为对于那会子的它来说，整个外部世界都消失了。

小刀走出50米的时候，有回头看了一眼，它看着小强像个草地上的小黑点，呆呆地趴在那一动不动，于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上路了。

小刀走出100米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它看到了那个人类经过，它本来想喊一声“小心”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它还是摇了摇头继续上路了。

小刀走出200米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时候它已经看不见小强了，于是它点了点头继续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