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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Marr:当代英国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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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3)小团体国家的终结

艾德礼的新耶路撒冷沦陷之后与六十年代正式开始之前,英国的故事基本上就是各色小帮派与内部团体彼此争权的戏码,有远见的个人说话基本没人听,公众的声音就更别提了。理解了这些人脉网络,就等于理解了当时的英国政治。对于托利党来说,公立学校与牛剑大学的校友录就是掌控权力的电闸。战后的经济发展使得派系政治也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但是这个英国最终还是垮了下来。从苏伊士事件到不断增多的经济危机信号,从效仿法国集中经济的不成功尝试到面对社会文化发展动向的无能为力,从间谍丑闻,普罗富莫事件到讽刺幽默的兴起,等等。最后麦克米伦在“长刀之夜”中彻底结果了这个英国。在这场大屠杀之前,依然有人认为赛马会成员,拥有整条河流、可以垂钓大马哈鱼的世家大族,伊顿校友录上的名字们,这诸色人等可以维持英国的权威与自信,尽管帝国正在解体,经济也不景气,他们总能团结在一起共同进退。很明显他们不能。

旧权威彻底崩溃的标志是麦克米伦的因病辞职,以及骨瘦如柴,和蔼可亲并且稍微有点秀逗的休谟勋爵接任首相之职成为连续第四位托利首相。英国政治在很大程度上依然是亲不亲阶级分,因此造成了许多笑料。这次的戏码是一场漫长且最终取得成功的法律大战,开战者是一位左翼工党份子斯坦戈特勋爵,人称安东尼.韦奇伍德.本,今天我们都叫他托尼.本。他宣布放弃贵族头衔。他在法庭上取得的成功极大地刺激了托利党。下院很有几位托利党人是公认的取代麦克米伦的热门人选,首先是拉博.巴特勒。但是放弃贵族头衔成为平民进而成为下院议员的可能性意味着另外两名声名显赫的保守党人士现在也可以加入到首相宝座的竞争当中。一位是黑尔什姆勋爵(1),此人既聪明又受欢迎,而且没有架子,麦克米伦对他很有好感。另一位就是休姆勋爵。麦克米伦的病情比他自己以为的要轻许多,但是他即将卸任的消息还是将一贯彬彬有礼、沉闷乏味的托利党代会搅成了一锅歇斯底里的开水。黑尔什姆勋爵宣称自己将放弃爵位参选,但是接下来又用一场粗鄙而露骨的自吹自擂彻底毁掉了自己的形象。麦克米伦很快就将他排除到了考虑范围之外。有人说他不希望看到一个在任时间太长的继任者,因为他还有杀回来的打算。拉博.巴特勒的演讲十分糟糕,以致有人怀疑他究竟想不想竞选首相。他有着了不起的头脑,在托利党内人望甚高,但是他就是缺乏所谓的杀手本能。他的众多支持者之一艾诺.鲍威尔曾经说过他是那种拿着枪也不会扣扳机的人。麦克米伦则毫不留情地称他“没有刺刀见红的胆色”。在伦敦,依然卧病在床麦克米伦派遣了众多党内要员前往两院议员,党内职员以及选区主席那里“探听口风”。这种极其不科学的调查方式最后将休姆勋爵的名字推到了麦克米伦的面前,麦克米伦又将这个名字呈交女王御览并得到了女王的首肯。休谟勋爵随即放弃了贵族头衔,在当时还算听话的苏格兰托利选区赢得了递补选举并顺理成章的搬进了唐宁街10号。

一直担任麦克米伦外交大臣的休姆勋爵是一位广受欢迎但处事低调的人,他的政治生涯可以一直追溯到张伯伦与慕尼黑协定时期。当然不能因为这一点就将他全盘否定。巴特勒当年也是一位绥靖主义者,黑尔什姆勋爵有一段时间也未能免俗。实际上这是当时托利党内的主流意见。不过休姆与新时代的精神似乎完全相悖,他是典型的松鸡狩猎式托利党人,但同时又缺乏麦克米伦那种狡猾的强硬手腕。他不仅是个大老爷,更糟糕的是还是个和气的大老爷。这一招激怒了许多托利党人,尤其是黑尔什姆与倾向自由派的麦克劳德。同样怒火冲天的还有鲍威尔。这几位都拒绝在休姆手下工作,报纸称他为“呆小症患者”。在《观察家报》的一篇著名文章里,身为编辑的麦克劳德对保守党“魔法圈子”缝补将就的行为大加抨击。他以毁灭性的笔触指出,麦克米伦及其手下,包括笛霍尔勋爵(2),珀勒男爵(3)以及圣埃德温侯爵(4)在内,“9个人里有8个都是伊顿出身。”

随着事态的发展,休姆成为了一名比哈洛德.威尔逊预期中更为难缠的对手。一位与他同届的伊顿校友西里尔.康纳利(5)曾经这样描写过这位新任首相:“他为人优雅慵懒,生来享尽顺境与赞美……要是在18世纪他在30岁以前就会成为首相,他看上去完全不谙生活的种种艰辛。” 休姆证明了康纳利的错误,至少在通向首相宝座的这一路上以及上位后的权力斗争中他的表现都颇为不俗。他还将在1970-74年重返政府担任希斯的外交大臣,最终得享高寿,成为托利党内广受爱戴的庄严老人。但是作为60年代初期的首相他已经落后于时代,成了一尊完美无暇但不合时宜的老古董。麦克米伦在他递交给女王的辞职信草稿里不经意地指出了这一点,文中他喜滋滋地将休姆称为“旧式统治阶级精华的代表人物”。到了1964年,这个阶级已经完蛋了。正如威尔逊所说,“我们生活在喷气式飞机的时代,但是统治我们的政治理念却停留在爱德华时期。”

不过从理论上来说,在这个小团体驾驭的、霉腐不堪的世界对面,在所有的言语与着装之后,工党与托利的区别并没有他们一向鼓吹的这么大。工党内部也充斥着彼此竞争的帮派与网络,经常因为利益而耍些连横合纵的手段,日后很是令工党出丑。工会还是由老一批右翼份子把持,他们为了保住权力经常花样百出。白厅的掌权者是寥寥几位精英俱乐部成员,受过超一流牛剑大学教育的阶级主义者,穿着条纹长裤,竖着笔挺的领子,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比任何其他国家的精英人士都更加精英。自由党在他们富有魅力的领袖乔.格里蒙德(6)领导下一直置身于五十年代权力小圈子之外,这大概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在托利执政末期的递补选举中能取得如此令人侧目的成果,尤其是在康沃尔、威尔士以及苏格兰地区。他们给人以现代感,在他们身上看不到阶级的痕迹,尽管格里蒙德本人也是伊顿出身,与曾经一度气派不凡现在却无故寿终正寝的老派自由党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在苏格兰与威尔士,国家主义政党正在向家长主义者们发起挑战。不过当安东尼.桑普森出版他的《解剖英国》一书时,他在书里插入了大量图表来向读者揭示这个国家封闭而裙带纠结的组织建构。这本书是他漫长职业生涯中最有影响力的作品,足可以与同时期的另一位记者亨利.费尔利(7)创造出的“既得阶级”一词在力度上一较高下。

当然,社会发展到相应程度就一定会出现当权阶级。法国搞掉了自己的天主教世家,迎来的戴高乐时代知识精英的统治;德国企业家们同气连枝,共同开拓着世界市场;甚至美国都有常春藤联盟以及与华尔街和华盛顿联系紧密的大家族。但是在民主社会精英需要名望才能生存,他们要在各行各业取得尽可能大的成功来维持自己的权力。英国精英们很明显未能通过这一考验。尽管新式大亨与众多大型创新公司的出现,英国产品产量的增长速度还是远远落在了其他国家后面,她在国际市场所占的份额也在急剧缩水。尽管遭受了一系列的外部冲击,从印度独立到苏伊士危机,从英镑贬值到武器系统的失败,再到法国拒绝共同市场加入申请,这种种打击都未能使这个国家从根本上偏离其原有的前进方向。在私下里,公务员与政客都承认问题很严重,一个个忧心忡忡。在公开场合,在麦克米伦与休姆治下,人人都摆出一副志得意满的架子,正所谓天下太平。

这是不是因为我们在这个乐土消逝的年代比其他国家过的好一点呢?英国人购买新车与涌入新兴超级市场的势头没有遭到革命、入侵以及战争失利的打断;英国的政治丑闻不过是一出轻喜剧,而意大利、法国以及东欧此刻都深陷在更为黑暗的政治漩涡当中。当英国最终做出改变的时候,其力度之轻柔与结果之无谓都令人诧异。在政经圈子之外,一个崭新的国家正呼之欲出——一个色彩明快,时尚流行,不再如此五大三粗的国家。一瞬之间,似乎一个配得上这个新兴国家的新政府也出现在了人们面前。不过理查德.克劳斯曼在1965年1月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参加丘吉尔葬礼的时候却有另外的想法。“啊,我身边围绕着怎样一群行将就木的上流人士。高龄的将军,鸡皮鹤发的老妪,来日无多的贵族。这群人全都大限临头,我恐怕工党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感觉就像一个时代的结束,或许还是一个国家的结束。”

(1) http://en.wikipedia.org/wiki/Douglas_Hogg,_1st_Viscount_Hailsham

(2) http://en.wikipedia.org/wiki/Reginald_Manningham-Buller,_1st_Viscount_Dilhorne

(3) http://en.wikipedia.org/wiki/Oliver_Poole,_1st_Baron_Poole

(4) http://en.wikipedia.org/wiki/Michael_Hicks_Beach,_2nd_Earl_St_Aldwyn

(5) http://en.wikipedia.org/wiki/Cyril_Connolly

(6) http://en.wikipedia.org/wiki/Jo_Grimond

(7) http://en.wikipedia.org/wiki/Henry_Fairl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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