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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Marr:当代英国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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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6)耶路撒冷的沦陷

1950年大选当中工党赢得了1330万张选票,这个数字和1997年相差无几,而1997年的选民总数要多得多。但是工党的多数席位只剩下了五个。赫伯特.莫里森沉闷地总结道,英国人民还不想把工党从执政地位上踢下去,只想在它的屁股上来一脚出出气,“但我觉得他们使劲使得过头了一点。”工党力量的衰弱有目共睹,相对年高的党内领导普遍不良的身体状况就很能反映这一点。1947年严冬危机时莫里森就险些死于血栓。开给他的新药又导致他肾脏流血。他还在住院的时候,时任教育大臣的伊兰.威金森(1)因为过量使用巴比妥盐而去世。她一向仰慕莫里森,很可能还和他有染。尽管工党成功地将离校年龄提高到了15岁,并且发动了雄心勃勃的学校扩建计划,教育依然是艾德礼政府较为失败的一个领域。人手奇缺,合格教师供不应求,缺乏课桌椅,缺乏现代化的课本,归根结底还是缺钱。威金森是一个火红头发的小个子妇女,她参加过战前的贾罗游行,在工党内部深受爱戴。她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对于教育改革的缓慢进程越来越感到抑郁。1947年1月25日,在我们前文提到的那个冰天雪地的寒冬,她坚持参加了伦敦南部一座戏剧学校的开门仪式,学校校址选在一栋被德国空军炸掉屋顶的建筑里面。回来之后她就病了,而且似乎还搞混了自己应该服用的药物,不过也有人认为她在对工党的爱怨交加之下选择了自杀。验尸官的报告说她的死因是“心脏衰竭与继发肺气肿,以及急性支气管炎与巴比妥盐中毒。”*72*

大臣们的生活很不轻松。威金森是这种生活的第一个但绝不是最后一个受害者。朝鲜危机期间艾德礼就层因为溃疡出血而紧急入院治疗。超负荷的工作与无节制的生活彻底拖垮了贝文的身体,同年4月他就去世了。克里普斯自1949年来就一直病恹恹的,脊椎上的结核性囊肿令他疼痛难忍,这一病灶最终在1952年一次例行瑞士疗养期间要了他的命。到了四十年代晚期,根据有些人得说法,“各位大臣就像乡下老婆子一样开始就彼此的健康问题在内阁里面大嚼舌头。艾德礼曾向道尔顿坦承自己对贝文与莫里森的虚弱体质十分担心。此时早已来日无多的贝文则‘很不放心艾德礼’,说他有些‘神志不清’……内阁上下无不如此。”*73* 以现代标准来看工党大臣们并不特别老,几位最主要的人物大约都在五六十岁之间。但是当时政客们的生活饱受抽烟酗酒高压之苦。大部分大臣每天都要工作到半夜,还要在下院里与年轻议员们舌战好几个小时。他们出行时乘坐的飞机速度不快而且没有加压。他们的假期大都在家里度过而且经常受到各种内阁危机会议的打搅。疾病与水平低下的手术不仅纠缠着战后的工党成员,托利党也未能幸免。休.盖斯克(2),安东尼.艾登(3),哈罗德.麦克米伦(4)等人都相继在健康危机面前败下阵来。(唯一的例外是丘吉尔,他虽然雪茄白兰地不离口,起居时间颠三倒四,但是却得享高寿。很显然,世界范围内的名声以及不管自己言谈无聊与否一开口就要别人专心倾听的习惯对养生大有裨益。)

除了疾病缠身以及有时灰心丧气之外,工党的领导层也开始走向分裂。一场争执将比万与他的徒弟、“比万的小狗”哈罗德.威尔逊(5)一起赶出了政府,事后看来这场争执其实很傻。1947年尽管诸事不顺,但是经济方面的表现还算不错。尽管英国的美元依然短缺,但是马歇尔计划提供的慷慨援助至少解除了迫在眉睫的危机。1949年国民收入比起1947年上涨了10%。为了应对国民对物资短缺与限制条例的不满举动,威尔逊在1948年宣布要“把管制一把火烧掉”,似乎工党大臣们也终于开始跟上了国民情绪的转变,意识到英国人民想消费而不想排队。工党内部向来分成两派人马,意识形态挂帅的社会主义者与较为实际的实用主义者。但是这么多年来工党已经闯过了无数激流险滩,实在是没有必要在自己的第一届多数政府行将告终之际闹窝里反。

其实还是原来的老问题:英国的钱应该怎么花,是优先照顾英国在国外的责任,例如资助北约,供养德国边境上防备俄国人的英国军队,还是先促进国内的社会发展?新任财长休.盖斯克提出要对牙科与眼科服务收费来补贴美国人对英国提出的重振军备的要求,为了维持自己世界大国的地位,伦敦方面对这些要求只能接受。军费开支将要占到1948年英国国民收入的7%,到了四年之后还要上升到10.5%,对于一个经济尚不景气的国家来说这一比例简直高得吓人。单纯从钱的角度来看,这点收费要是折算成飞机坦克基本看不出来,在最新全民医保预算当中的比例也微乎其微,但是热血沸腾的路线斗争很快就将这件事转化成了针对社会主义原则的肉搏。盖斯克想要维护他身为财长的权威地位,比万想要维护全民医保这一来之不易的开创性成果。半个世纪之后回头再看,两边都有不可取之处。英国早已无力扮演传统式的世界强国角色,但是她也同样不能在其他国家利用马歇尔计划援助重振工业实力的时候把这笔意外之财全部花费在社会福利上面。在威斯敏斯特争论越发白热化,艾德礼已经失去了掌控大局的能力。比万和他的朋友的辞职为工党留下了一条永远无法完全愈合的伤口。比万的支持者们开始组织各种密谋小团体,而他们的敌人则不吝于用最难听的言辞来形容他们。

在六年之前赢得压倒性选举胜利的工党此刻似乎也丧失了继续前进的动力,当时一位记者将工党形容为“衰老受伤的野兽,撕咬着自己的伤口”,就另一位记者看来,下院的辩论反映了“一个身患严重内出血的政府,随时可能因为流血过多而倒毙。”事后看来,战后工党政府的执政背景和接下来的几届政府很不相同,战争榨干了国家大部分的能量,剩余的一点全都花在了生存上面。鉴于英国工业元气大伤,欠了美国一屁股债,而且一直没能享受到所谓的战后红利,此时或许并不是建造社会主义新耶路撒冷的最好时机。强行推进现代化的尝试多以失败告终。工厂向萧条地区的转移并没有带来多少长期收益。政府鼓励公司积极出口,但公司却无力重整装备面对更加严峻的市场。通货膨胀也开始冒头,从1949-50年的3%上升到了1951-52年的9%。

英国政客们一次又一次地低估了英国对美国的依赖程度。例如: 1947年英镑危机的时候威尔逊就曾经向好莱坞电影施加高额关税。美国人直截了当地对英国发动了抵制,这对于满街都是影迷的英国来说无疑是沉重的一击。工党政府试图鼓励国产主旋律电影的制作,当时英国也有很多知名导演与演员,但是给人的感觉总是赶不上大西洋对面的同行。关税与抵制解除之后,美国电影完全淹没了英国大大小小的工作室,结果不得不再次施加关税。接下来是“空中大英帝国”的梦想。原指望用大型客机组成的航线横跨太平洋,借此大涨英国的志气。这回英国人又一次吃了骄傲的苦头。布拉巴宗1型(6)与都铎4型(7)客机根本不是美国洛克希德的对手。英国最好的喷气式客机彗星号(8)在五十年代初遭遇了一系列坠机事故,使其商业化进程遭到了致命的打击。英国就好像一个赤手空拳闯进世界竞争赛场的傻大胆,身上除了几个晾衣架与空调味瓶子之外什么都没带。

但是说到希望与混乱、旧式国家掌控与消费型社会之间的矛盾,没有什么比1951年的不列颠节总结得更为到位。即便到了今天,上百万人依然清晰的记得当年的盛景——宏伟而极具现代感的探索穹顶(9),如同一架友好的飞碟降落在泰晤士河南岸议会大楼的对面,还有云霄塔(10),一根硕大的铝制标枪,或者说一枚骨瘦如柴的火箭,看上去如同悬浮在空气中一般——人们说这很好地象征了目前英国的经济形势。早在战争期间人们就谈论过举办不列颠节的问题。但是真正把这件事挑起来的是一家自由派左翼报纸,《新编年》。杰拉德.巴里(11)在很多方面都与他所欣赏的工党大臣们十分相近——志向远大,神职人员的儿子,立场激进,受过优秀的高等教育。他不希望将这次庆典仅仅搞成一场娱乐活动,更重要的是要“表达我们所信仰的生活方式”。政府很喜欢这个想法,于是成立了一个和他心气一样高的委员会来推进这个计划。委员会成员包括多名高级公务员,一位建筑师,一位古生物学家与一位剧院经理。

迈克.弗雷恩(12)写过一篇关于不列颠节的著名散文,文中他说不列颠节是由一群“食草动物”策划出来的。他指得是战后左派当权者,“游行示威当中的歌手,BBC的脊梁……对自己享有的社会地位心怀负疚,尽管时常会低下头来啃两口青草。”日后的人们会管他们叫做清谈阶级。*75* 食草动物们的运气不错,这场联欢会的政治责任很快就被赫伯特.莫里森接替了下来。莫里森尽管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他绝对不是势利眼,他也很了解人民需要玩乐与色彩。用他的话来说,这一切的目的就是提供机会“让人民自己宽慰一下自己。”不过他的孙子在九十年代后期修建千年穹顶时并没有记住这一课。(13)

最后共有850万人参观了泰晤士河边的不列颠节,另外还有800万人参加了位于巴特西的联合活动。英国上下参加地方性庆祝的人数更是不知凡几,地方活动花样百出,从选美比赛到乘船观光,科尔切斯特还举行了篮球比赛 。不列颠节向人们展示了中央计划与承担风险的勇气可以取得怎样的成就,以及还有哪些无法克服的局限。不列颠节将一块杂草丛生、泥泞荒芜的无人之地变成了壮观的国家级会展场地。不列颠节挺过了白厅对施工项目无休止的纠缠,从建筑材料的产地到场馆在伦敦的选址再到展览的具体内容——最终集中呈现在参观者面前的是英国设计以及制造产业的精华,历史文物与科学成就以及夺人眼球的现代派艺术。造型轻盈的展亭围绕着广场,袖珍小火车穿梭往来,养老部的大臣还希望能在展会上陈列几套假肢。伦敦《旗帜晚报》率领一干左翼报纸对不列颠节冷嘲热讽,说展会是浪费时间,还称之为“莫里森犯傻气”。美国人则撰文予以反对。他们的理由是这种说法不够英国,而且游客们希望看到“英格兰依然与从前一样,虽然身披战创但却依然美丽。”在施工的最后阶段,瓢泼暴雨以及罢工延误了施工进程。正如同半途而废的英国航空网络一样,宏伟的构想又一次被能力不足拖了后腿。

但是不列颠节还是进行了下去,这是爱国主义激荡人心的时刻。这个由政府主导的项目虽然饱受讥讽,但是依然成功抓住了全国民众的想象。保守党的议员们最先转变了立场,大多数报纸也不情不愿地调整了口径。以抽象派雕塑、古典音乐以及时尚设计为代表的高雅文化在展会上与咖啡馆、薯条豌豆、游乐场、焰火演出以及夜总会歌舞为代表的通俗文化走到了一起,尽管时间十分短暂。民调显示支持不列颠节的民众占了压倒性的多数。赫伯特.莫里森在筹办项目内部的的头衔是主席阁下,在经历了诸多嘲讽以及几近失败的压力之后,终于在报纸那里赢得了节庆阁下的美誉。不列颠节的快乐是从萧条的巨颚之下抢出来的。也许工党从1945年就开始梦想的、洋溢着理想与爱国情怀的社会主义英联邦,真的可以独立于美国粗俗的消费主义,在这片灰暗而泥泞的英格兰土地上成为现实,不是吗?

事实证明,不列颠节成了工党对英国的告别,这一别就是好几年。迈克.弗雷恩认为这场节庆就像风暴之后的彩虹,预示着晴好天气的到来。“它意味着饥饿的四十年代正式结束,接下来的十年对人们来说要轻松很多……就像一场气氛热烈的生日聚会,只是聚会的主人早已病卧在床,奄奄一息。”如果说这里的“主人”指得是英国社会主义,那这段黑色幽默可谓切中要害。工党的确令英国更加文明且公平了一点,但根本没有实现任何意义上的革命。等到1964年工党卷土重来之时,英国早已被美利坚节的热潮裹挟了许多年。

(1) http://en.wikipedia.org/wiki/Ellen_Wilkinson

(2) http://en.wikipedia.org/wiki/Hugh_Gaitskell

(3) http://baike.baidu.com/view/465295.htm

(4) http://baike.baidu.com/view/545864.htm

(5) http://baike.baidu.com/view/353050.htm

(6) http://en.wikipedia.org/wiki/Bristol_Brabazon 外链出处

(7) http://www.bermuda-triangle.org/html/the_tudors.html 外链出处

(8) http://baike.baidu.com/view/2021358.htm 外链出处

(9) 外链出处

(10) 外链出处

(11) 外链出处

(12) http://baike.baidu.com/view/2068687.html

(13) http://bschool.hexun.com/2007-11-23/101731696_2.html

*72* Betty Vernon, Ellen Wilkinson, Croom Helm, 1987

*73* B. L. Donoughue & g. l. Jones, Herbert Morrison, Portrait of a Politician, Weidenfeld & Nicolson, 1973

*74* Michael Frayn and Francis Boyd of the Manchester Guardian

*75* Michael Frayn, “Festival” in Sissons & French, op. c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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