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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碎片化和少数否决--西式政治体制束缚发展中国家前进的陷阱 -- 黑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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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碎片化和少数否决--西式政治体制束缚发展中国家前进的陷阱

跳过质疑西方不愿意与发展中国家分享物质财富,却大力甚至是强制推销据他们说,比物质财富更宝贵、更有用的精神财富——以对立的多党竞争式选举为核心的政治体制的用心。直接看实际历史经验:没有一个发达国家或地区是在具有以上主要特征的西式政治体制下发展起来,早期的欧美不是,二战后号称发展奇迹的东亚经济体也不是,其它地区的例子,恕我愚顿,亦未有闻。

对此现象的相关争论、分析乃至长篇大著早就汗牛充栋,某昨日看到一文,也略得一点思绪,附其骥尾,写来耍耍。

引发思绪的是下文:《为什么下雨便是涝,不下便是旱?——湖北省沙洋县李市镇农田水利调查》(以下简称为“李市镇水利调查”)

http://www.lkong.net/thread-435508-1-1.html
,此文极佳,好就好在调查详细扎实,论点分析绝无空发之处,可惜河里不准全文文摘,力荐河友阅之。

《李市镇水利调查》的核心观点是:近年旱涝等灾害频传的一个重要原因其实是农田水利设施的损毁极为严重,导致抗灾能力的下降,而农田水利设施的损毁,是制度、组织、社会困境致使农村的凝聚力丧失殆尽,从而使得“理性人”都会选择破坏或不支持公益,哪怕他们很清楚这其实也是在更大的损害自己的长远利益。而反映出的最深层的问题是现代国家如何治理现代农民。其实越是个人极端理性,私权极端发达的农村,就越需要国家。否则就不可避免的出现囚徒困境。

李市镇是当代中国农村的一个缩影,其实也是中国的一个缩影,甚至可以称为是发展中国家在现代化过程中都会面临状况的一个缩影。说白了,就是私利与公益碰撞时,在没有受到有力的有效方式阻止时,大多数人都会有的“我不占点便宜就吃亏了”或是“别人能做为啥我不能做”的思想和行为。

其实,这种私念没有什么可怕的,东方的“人非圣贤”,西方的“人性本恶”说的都是这个。随便举个例子,少年时和别人吵架过后,恶狠狠放言或是暗自想过:要设个法子打断仇家手脚!恐怕灵长类人科雄性生物大多数或多或少有过一两次。但实际呢,真这么做的很少很少,为啥呢?因为有国法,杀人要偿命,伤人要坐牢。换句话说,有以国家为体现形式的有效外在的强制约束力迫使绝大多数人遵守公认的社会秩序规范,而这种尊重事实上也对绝大多数的长远利益最有利(当然,以上是指暂不讨论社会矛盾过于激烈,导致出现革命合法性的例子)。

但我们又看,能说李市镇的农民们不知道保持干、支渠的畅通对他们的重要意义吗?能说他们不明白河堤决口倒霉就是他们自己吗?不可能不知道、不明白。但几天几夜不敢合眼的死守大堤过后,还就是这些死守大堤的农民们自己又照常掘堤松土、种树种菜、乱抛垃圾,还是他们自己在近于疯狂的损毁是他们自己田地命脉的灌溉渠道。为啥这样自己给自己挖坑跳呢?我想别说站在旁边的观察者可以看明白,从调查中可以看出李市镇农民们自己也很清楚——因为“没人管”了!或者更文绉绉的说就是“农村完全碎片化了”。一个人、一个家庭的自我克制在碎片化的社会中毫无作用,事实上,一个“钉子户”的存在就能有效的让几十家甚至更多的家庭的自我克制和挽救努力前功尽弃。而如果没有强制力约束,或者更赤裸裸的说,没有从现代的警告罚款拘役到传统的牵牛扒屋打板子的实际公众可见的惩罚手段,多数人的自我克制与少数“钉子户”长期共存的结果,肯定是钉子户的搭车获益与多数人的利益受损,最终导致多数人团体不愿继续单方付出而崩溃瓦解,哪怕所有人都清楚,这样的瓦解只会是导致所有人的全输。

可能有人要批评,农村的碎片化也许是事实,但这与标题中的“西式政治体制束缚发展中国家前进的陷阱”有什么关系呢,事实是欧美的农村公共设施的建设和维护的就很好,难道不正是西式政治体制也能很好维护公益与私利的平衡的证明吗?

是的,如果我们只观察当下,以上的推论是可以成立的,但如果我们把眼界的时光放远,就会发现,这些维持维护的手段基本建立的时段是最可玩味的。这里面的关键就在于,由于市场经济、人口流动、产业分工等因素导致原有的人际关系紧密的传统社会瓦解后的碎片化本身虽然是现代化中无法避免的情况,但现代化社会本身其实是有办法有条件重新以新式的、更有力的方式将碎片化的各个群体重新粘合在一起的,那就是强大的现代国家的力量,或者说以政府(这里的政府是指包括立法、行政、司法、军队在内的整个国家权利体系)面目出现的国家力量。观察发达国家或地区,无不可见,即使其再怎么鼓吹“小政府”,实际政府管事之多、之大、之深、之严,都不是发展中国家可比的,而所有已发达国家或地区的成功之路,也无不同时是一点点加强、协调和理顺政府适应现代化社会的过程,这其实是发达之路公开的秘密。但是战后数十年的经验证明,西式政治体制恰恰有极大的阻遏建设这一体系的天生作用,除了这种政治体制很容易受外力干扰外,还有一个极重要因素就是在社会碎片化后出现的少数否决普遍化现象了。

少数否决,理论上的本来原意是为了防止多数暴政的噩梦,从罗马的保民官到唐宋的三省互制两院对峙,根本上用意差不多,应该说本身是没有错的,所以当代中外多数国家对于诸如宪法这样的重要法律、决定进行立法时,往往会要求有绝对多数而不是简单多数,实际。但是少数否决在实践中也被发现必须被严格限制,否则出于私利而滥用的情况必然无法避免,一度的欧洲大国波兰沦落亡国数百年就与它历史上长期推行的“一票否决”制关系极大。

而当西式多党式竞争选举与现代社会极度分群碎片化的状况相遇、结合后,少数否决可以说是真正如鱼得水的得到最合适的发展空间。观察这一问题,绝不能仅仅看某国政府是不是“单一政党或多党联合执政”(当然这本身也是很重要的观察迹象),更还要看在推行较重大和具争议性问题上的能力。在早年,比如说十九世纪的英国,哪怕是当时已经称“已工业化”了,也有了相对比较大众的选举范围(当然按现在的眼光仍然小的可怜),但毕竟事务没有现当代社会那么复杂,选民的分群、对立的状况也比较简单,相对还容易形成在大多数问题都有共同或是相近观点的稳定多数,然后可以依靠这个稳定多数建立起强而有力的国家政权体制,少数派因此即使在一些问题上利益受损或是理念上极为不满,也基本上无可奈何。

但在当代,由于全民共有国家理念的深入人心和社会分工分层分群的极度复杂多样,更常见的是多数人只会在少数问题上有相同或相近的观点,在大多数问题则会形成极为复杂的不同站队组合,今天甲和乙为了问题A反对丙丁,明天就可能因为问题B甲和丙联手对抗乙丁,后天又可能为了问题C而出现乙丙压制甲而丁打酱油,而且西式选举制中“为了反对而反对”又是天然的显性基因,曾经所谓“忠诚的反对党”早就如骑士制度一样只存在于想象之中了。结果实际中,往往最常见的情况就是大家都更容易封杀对方的行动,但自己也同样很难做事,毕竟挑刺比建设容易多了。拿如今国内最流行之一的印度例子来说,国大党拉奥时代就提出要全面提升全国公路网水准,还是举国一致赞成这计划本身呢。然后等到每个实际工程开工,没有一个能逃脱被反对派批到一文不值的地步。就拿现在说,人民党在中央级在野,于是忙着指责国大党联盟搞工程就是为了贪污受贿(当然这大概也是实情),国大党自己现在是执政党总该集中心思做事了吧,NO,选举需要是年年都有的,未来的领袖小甘地专门跑到北方邦(当然是现在由人民党执政的地方)去反修路求逮捕,这多“亲民”抓眼球啊。至于这路按他的要求修不修得起来吗?反正他的党还没在北方邦上台不是,搞糟了当然是执政者的错。

那为什么西方成熟发达国家(地区)似乎没那么糟呢?实际除了这几年可以看出他们确实也在走下坡路外,能维持的比较好也是因为它们本身隐身幕后的财团力量强大,之间的暗盘交易能相对摆脱碎片化和少数否决的干扰,另外历史悠久,经历多次革命和大战的冲击和洗刷,互相之间的斗争潜规则已经成形多年也是一个重要辅助因素,说白了就是他们一般知道内斗到何种分寸为止。而且更关键的是,西方本身就处于世界领先位置,内部矛盾能通过向外转移的方式化解一部分,剩下的可以用积累慢慢消化,如果各国的状况都差不多(都用西式体制的话),大家同样没法建新除旧,那么已经建立起了完善和强大的国家体制的已发达国家(地区)在竞争中,当然会继续保持对没有、也无法建立起这一体系的发展中国家(地区)的优势。这也就是在包括中国崛起在内,西方在全球取得优势后追上或(一度)看上去能追上西方的后进国家(地区),全是在“专制或威权”体制下的实体,而没有一个所谓“民主社会”的奥秘所在。

续想,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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