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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幻术师(一) -- 九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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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幻术师(四完)

这章前后改了三稿,不瞒您说,越改越沮丧。唉,很多写作人的通病,开得了头结不好尾……

寒食节那一天风住了,敦煌城的天色变得像柳枝一样。

那天我醒得很早,青蒙蒙的天色中却找不到起床的理由,于是一个货郎子适时在门外聒噪开来,简直比中原的诗人还要多情和憔悴,我叹了一口气,只好起身打开门,货郎子蹲在我家门口,见我出来,他便收了声。他咬着唇边的胡须,可怜巴巴地问:“那么,三娘子今日出嫁么?”我没理他,回头看看,他也跟着我在门口探头探脑。青庐已经搭好,雪白的毡子作皮,青青的柳枝作骨,在门口你都能闻到柳汁散发出的浓烈味道。

“那么,三娘子今日要出嫁了么?”那人又追问了一句。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画纸递给我:“这是我从打纸阿师那里求来的,他偷了一张纸皮,我拿十个炉饼跟他换。”我打开一看,是一张床符:“夫妻相爱,紫罗黄罗”。这真是太可笑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人怒道:“你懂个屁!”

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三娘子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她看到我和货郎子一起蹲在门口,便撅起了嘴唇。我儿的唇又圆又小,像一滴露珠儿。她说:“你这老不死的,又出去和人嚼舌根,你快给我死回来罢!”

我温顺地走了进去。寒食那天三娘子要出嫁。那天没有风,并且她有整天的时间来打扮自己。我蹲在门口,看她梳妆。她给自己梳了个桃髻,插上九把花钗,每个钗头都有一只凤凰,每只凤凰都口衔一朵榴花,或许她想要东风为她带来九九八十一个的儿孙——你分不清她是有情还是无情。她缠绕着迷宫一般的头发,在迷宫中我们又杀死了一天的光阴。

这注定是无聊的一天,像其他天一样。

后来日头终于斜了,三危山的阴影笼罩住我。据说这便是良辰,我伸手探入山影,如抚摸黑狗的毛皮,霹雳啪啦的电光化成繁星。

山势如睡佛,慈悲地静默着,从睡佛鼻孔里喷出的气息,带来街头的喧哗。远远的康存立在马上神气地夸耀:“我乃长安君子,进士出身……”,他的话引起大家疯狂的笑声,他更得意了,继续喊道:“金鞍骏马,绣褥交横,敦煌英才,精神磊朗……”他肯定喝得半醉了,我看看三娘子,她坐在门内的一付马鞍上,面无表情地听着。

她像是通晓了宿命,因此水波不兴。有时她深深的大眼睛盯着我看,难说她是无知还是有识。

然后从门外抛进来一双大雁,落在三娘子脚边。她站起身,打开门,康存立在门外,眼睛反射着夕阳。他搀着三娘子,款款来到我身边,朝我跪拜下来。

笛师将笛子送到嘴边,红衣垂髫的儿童,甩袖欲舞《六幺》,我笑得涎水都落了下来。我知道,他们非常温顺。我曾坐在宕泉河边,用丹土拍泥人,每有一个泥人成形,我便吹一口仙气入他们鼻孔,他们在河水边奔跑,有时跌入雨神手中,有时落在雷神锤下,随后他们厌倦了,他们睁着大眼望着我,像是在谴责我,于是我造出了一个又一个幻象,杀戮、哲学、道场、商队、国王、弄臣,他们活得非常认真,没有起义也没有暴动。我是伟大的幻术师,陶醉在我的作品中,我觉得得意,后来我觉得有趣,后来我觉得羞愧,最后我终于开始怀疑了。或许死亡其实就是他们对造物的反抗,而婴孩则是他们对永恒的嘲讽。所以在礼成之后,我照例低声下气地提了出来:“我儿成婚,你们便送我入墓。我欲在彼处潜心修行,早入轮回。”

三娘子“腾”的一下直起身子,怒斥道:“你这痴老,又发痴了!等你死硬了再说吧!”说着一转身,间色裙每一幅彩布,都散发出一种芳香,其浓烈程度或许和他们的恨意成正比。三娘子的腰肢真玲珑,她跳《六幺》最好看,我曾给她许多美丽的颜色。

我耐心地坐在上座,咧开嘴笑着,嘴里还剩四颗牙。这些笨蛋说我是痴老,他们说对了。在我创造的这个幻影里,沙州妩媚,春山杳霭。我是最伟大的幻术师,却对自己无能为力。我厌倦了,我老了,我想死去,可天地不仁,它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兴致勃勃地活着——也不知它是多情还是无情。

长空轻暖,流动着暮色,我可愿再一次伸手涂抹?这一瞬间充满了无穷的可能性。

通宝推: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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