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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夏日蝉鸣 -- texasredne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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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夏日蝉鸣

夏日蝉鸣

古人不光是喜欢松竹梅的,还喜欢咏蝉,读几首唐诗,就能知道原因了。

虞世南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这一首我不喜欢,得到了皇帝的宠幸,于是得意好像写在了脑门上。

蝉的声音传得远,不是靠的秋风,暗示自己身居高位,是因为真才实学。翻译成现在的语言:我之所以得了奖,不是打点了评委,而是有水平,或者:我之所以有名,不是歌唱主旋律,而是说了实话。

谁又能信?

其实上面的看重,并不能说明有才华,只是聪明,乖巧,用今天的话,叫政治上成熟。下面两个在文学上的才华,应该是高于此人的。

骆宾王是公认的神童,7岁咏鹅是人人熟知。李商隐在文学上的成就更是此人无法相比的。

不是人人都像这样的,羊祜不论在政治上,还是文学上,都是一流,也是此人无法相比的,写的东西却异常凝重,收敛,哪有这样得意洋洋的。

骆宾王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这一首相反,是在狱中写的,不幸也写在了脑门上。前两句没有什么,只是铺垫,后两句却非常有名。

古人相信,蝉是冰心玉洁,在高高的梧桐树上,吸风饮露,无所求。但是,雾重了飞不动,风多了鸣响听不到。没有人相信蝉的高洁,说又有什么用呢?

之所以有名,因为较好地表达了历史上中国士大夫那种独特的心态。奸臣当道,皇帝昏庸,忠言逆耳,进退两难。他们认为自己是一心为国家,为皇帝,但无人能够理解和相信,于是就咏蝉而伤怀。

由于所谓的明君太少,政治清明的朝廷太短,所以他们认为自己都很倒霉,跟蝉一样。像第一首作者那样的人实在太少,所以这首诗才是古人咏蝉的基调。

的确也是,中国的那种理想主义的士大夫大都不得志,只好去写诗。不过得志了,恐怕诗就不好,很难两头都得。这恐怕不光是时间和兴趣的问题,而有更根本原因。文人,或者说世界上的人不如意的占大多数,得意写在脑门子上的诗作别人不会喜欢。文人又叫骚客,得意了还发什么牢骚,那肯定假得很,打动不了人。

总的说来,命运的颠簸才能使人深沉,写得出让人惊叹的东西。就像那一句老话:贝产生了珍珠,因此自己而受苦。当然,要是由贝来挑,肯定不会要珍珠,但,贝是自己作不了主的。

因此,我们就能有珍珠。

李商隐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咏蝉诗。

其实它也和李商隐的《锦瑟》一样,应该叫做无题,颇能看到他诗的特点,曲折而委婉,伤感而动人。

特别是第二句,“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意思是:蝉叫了一晚上,已经声嘶力竭了,但大树却还是无动于衷,无情的碧绿。

这和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有些类似,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看到美好的东西反而要生怨,但更隐晦,含蓄,失落感更要强烈。

王安石曾说李商隐的诗是:“虽老杜无以过也”,此言有些道理。

这首诗前二句和第二首后两句大意相同,但还是有相当程度上的不同。李商隐一生也不得志,但还没有倒霉到像骆宾王蹲监狱(南冠客)的地步,从诗中也可以看到这两个人性格的不同。

骆宾王满诗都是悲愤,不平,最后他就去造反,失败后逃亡,在历史中消失了。而李商隐只是蝉让他想到做官(当然是小官)的艰难,想回家,最后死在家中。

钱锺书说这首诗:“蝉饥而哀鸣,树则漠然无动,油然自绿也。树无情而人有情,遂起同感。蝉栖树上,却恝置(犹淡忘)之;蝉鸣非为‘我’发,‘我’却谓其‘相警’,是蝉于我亦‘无情’,而我与之为有情也。错综细腻。”

这个说法有点意思,我不知道钱是不是第一个。

他的意思是树对于蝉是无情的,但是,更进一步蝉对于我也是无情的。关键就是“烦君最相警,”中的烦字。是麻烦了蝉提醒我,意思就是谢谢,还是烦恼蝉提醒我,意思就是无情?

不但诗可以看到人的性格,对诗的理解也一样,与人的境遇和性格有极大的关系。钱这样理解此诗就不单单是失落了,而是有些绝望了。

用不着你来不停地提醒我,我早就知道了,你烦不烦啊!

说实话,在没有读钱的这一段文字之前,我根本没想到可以这样理解的,那时看不到钱的书,现在看了,觉得也有些道理。要是我说,那都是文革闹的。理解那一代的中国知识分子,不提文革是不可能的。

至于此诗你自己怎么理解,那是你的事。

当然诗不过是诗,据我所知,蝉晚上是不叫的。而且根据科学,蝉也不能靠露水过活,它是要吸取树液的。

科学往往要扫人的兴,但却真实。

同样,历史上的士大夫喜欢咏蝉,但他们也并不是冰心玉洁的,龌龊人,龌龊事多得很。就像在今天,不管在哪个国家,那些政治家说自己只喝露水,是一心一意为国家,老百姓服务,你能相信吗?

根据我的经验,这样的一百个人,有九十个在说假话,是政治语言,信不得;还是九个干脆就是骗子;还剩下的那一个,我就有些弄不懂了。

有可能是真正的巨骗,人们都看不穿;但也有可能是真正的人物,难见的旷世圣贤。耶稣生前还不是被一些人看成是骗子,就是现在,仍然还不是有人把他当做骗子的。这样的人总是难以理解的。

我还是有些理想主义的,我们那一代人都这样,不能说自己理解不了,自己碰不到,就说没有。

然而诗不过是诗,不能那样顶真的。

我喜欢李商隐的这首诗,当然不是有了什么共鸣。首先,我不是什么薄宦(小官),更没有什么扶世安国的远大理想,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庸人。其次,我虽然也算离开了故土,但没有什么故园了,无所谓平不平的问题。父母都已离去,已经没有人会在故乡等着我了,没有了亲人的牵挂,就是没有了根,就像我在《故乡的秋》中所说,自己只是一片随风飘落的黄叶,飘到哪里算哪里,落下就拉倒。

在我看来,这首诗很美,有一种凄凉的美,这样的东西自己往往很喜欢,我不知道原因。再则,看到那些才高八斗的人也一样倒霉,或许心里有些安慰,他们都这样,我有些不如意那是很自然的事情。

但也不完全是,我还不是那么的小心眼,来幸灾乐祸,而是有了一点沧桑感,觉得从古到今,人活着其实并不容易,

我也喜欢蝉鸣,当然也不是它提醒我什么,而只是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儿时。

我想孩子都喜爱夏天,能游泳,不上学,还有冰棍。特别是游完泳上岸,又饥又渴,那个冰棍真是好吃,那根本不是现在的冰激凌能够比的。

小时候母亲从来不让我独自去游泳,总是哥哥,姐姐带着我去,她会给我们一毛钱买冰棍。我记得那时候的冰棍有两种,一种是水果味,三分钱;一种是牛奶味的五分钱,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雪糕。

要是哥哥,他会买三只水果味的,我两只,他一只,还剩一分钱,就攒起来,那时的孩子是很难有一点钱的。要是姐姐,就会买两只雪糕。她从小喜欢好东西,不像我,关键是嘴里要有东西吃,不过要是她认为我听话,就会让我咬上一口,我就会尽量大的咬一口,怎么就认为她的比我的好,可见别人嘴里的东西就是香。

我记得那个卖冰棍的老太太都认识我们了,和姐姐,就是二;和哥哥,就是三,她有时还会夸一句:这可真像一个哥哥。

于是我也会很得意,本来吗,要是没有弟弟,能有好哥哥吗?

第一只我会狼吞虎咽吃下去,冻得只哈气,原因很简单,那一只会化。第二只我就会很小心了,一点点地汲,品尝那沁人心田。

我就这样嘴里有着人世间的极品,背后有漫天的云霞,在阵阵蝉鸣中,随着哥哥姐姐一起慢慢地向家走去。

大了以后才知道这是人的天性,如果知道有两次机会的话,人一定会浪费掉第一次,连味道都不知道。

然而人生只有一次,前面几乎都是匆匆忙忙,胡乱吞咽,只好在冰棍只剩下一小节的时候,才想起应该好好品尝。

记得小时候也喜欢捉蝉,倒不是烦恼它提醒我了什么,我可没有那样的联想,那时我还读不懂李商隐。只是为了好玩,小伙伴都捉,看谁的大,叫得响。蝉离开了树不能长久,第二天就死了。

我们小时候不说蝉,没有那么文雅,而是叫知鸟,大概是因为它的叫声是:知了,知了。

我们先找一根长长细细的竹竿,然后就去找蜘蛛网,把它弄到竹竿上,然后把它赶到最前端,弄成一坨。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一步,能不能粘住知鸟就看这了。

很简单,就是往上面吐唾液,我们也没有那么文雅,而是称作涎水。据说不能用真正的水,那不会粘。甚至不是人人的都行,有的人的就不行,我们就会认为这人今天有点衰。

不知为什么,有一个同学的涎水都说是质量最高,是名牌,于是就可以经常看到他被人追着跑,不是要打,而是苦苦地哀求:“求求你,往上吐一口好不好,就一小口。”

我们小时候认为涎水是一个非常神奇的东西,比如要是身上哪里划伤了,那是一定要往上抹些涎水;要作一个极端郑重的承诺,比如“你不能告诉老师,不能告诉我妈妈”,那也一定要往地上吐一口。

我现在想来,那个意思叫做覆水难收,外国人好像也这样。

于是我就在知鸟的叫声中疯跑,忘记了时间,直到姐姐来到处追我回家。

德州的夏季,跟我家乡差不多,门口有几棵大树,在炎热的季节,就不停有蝉鸣,我十分喜爱,那能让人感到这个世界的生气勃勃,除去人的寂寞。

特别是在漫天火红的晚霞中,我会呆呆看着落日,思绪万千,胡思乱想,有点忧伤等着漫漫黑夜的来临。我想蝉也是一样,在这个时候叫得格外的响,似乎也害怕黑暗,莫非想用自己的鸣叫留住光明,因为它们的生命是如此的短暂。

但那是没有用的。

我这时就忽然有一点懂李商隐了,人类从来就是噪聒多言,喋喋不休,生怕死了话还没有说完。哪有那么重要,人一生要说多少话,万分之一被别人听进去就是了不得的,就算是耶稣,释迦牟尼的话又有多少是被人听进去了呢?

况且我们普通人呢。

羊祜就把自己的诗作烧掉,人总想要别人理解自己,这难道是一件可能的事情吗?

所以沉默好,是充实,是宽容,是理解,沉默使你智睿而深沉,沉默就是金。

但是,人跟蝉一样,没有用还是要叫的,那是天性。

从好处说,知道大家跟我一样都要叫,不然这个世界就实在是寂寞难忍;要跟钱钟书一样想,就是让人厌烦。的确也是,有价值的太少,只是为了叫而叫,讲出来就舒服了,没有多大的意思。

也包括我在内,叫人不叫还不是在叫吗。

我也许在那余辉中,在那阵阵蝉鸣中,还在等,还指望能听到姐姐还喊我的小名,说:妈妈要你回家吃饭了。

可能这才是我喜欢晚霞中的蝉鸣的真正原因,但那也是不可能了的,除非在梦里。

也许所有的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个梦,但人能有一个好梦也应该知足了。人生就不过是一个长一点的梦罢了,醒了,也就结束了。

在梦里能听到蝉鸣,倒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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