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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从文革中学生人数统计表看“文革耽误了一代人”的谎 -- 天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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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贴一段和知青有关的

(一)"洋插队"与"新左派"的诞生

90年代初,政治被官僚垄断,经济被"大款"乜眼看,小资们一生下来就要出人头地的"上进心"陷入了晦暗阴霾的笼罩。一部分有条件的小资选择了"逃亡"--这就是90年代的"出国潮"。和底层劳工偷渡、新富阶层移民、知识精英镀金的出国不同;90年代的"出国潮"主要由"不得地"的知识分子"留学"组成。这拨人后来成了当前"海龟"的主体,当时他们则自嘲为"洋插队"。我们知道,"插队"是"上山下乡"的概念,怎么和"留洋"联系了起来?

原来"知青"也是分为"三六九等"的,"插队"指的是"知青"中处境最恶劣的一种。知青大致分为以下几种。

"兵团(农场)知青",就是由知青组成建设兵团(或农场),建制为师、团、连。"兵团知青"是"国家部队"。

有一种"干校知青"

"集体知青",就是由几十个知青组成"知青队",配有专门的干部带队,以生产小队建制编入农村生产大队,集体开伙、集体住宿。"集体知青"属"地方部队"。

"集体知青"中还有一类令人"眼馋"的"有妈知青"。就是某个大机关(比如省政府机关)、大企业(比如军工厂),单位出面和知青管理部门"协商",由本单独子弟组成"知青队",寻个条件不错的农村做"婆家",由"娘家单位"和地方共同派干部管理。

可想而知,同一个单位的子弟,单位条件又好,"娘家单位"就隔三差五地送米送面送肉送菜去慰问。为了让孩子们更好地为贫下中农服务,"娘家"还得给孩子们置办电影机、手风琴、篮球架、乒乓台等服务设施。

置办一份都不行,因为乡下那些"小农意识"们,老爱"截留""上调"这些稀罕的玩意,根本到不了孩子手中,索性多置办两份供公社和大队截留;同时也提高了孩子们在"婆家"的地位。再发展下去就是"娘家单位"积极贯彻毛主席"消灭工农差别"的号召,把一些设备报废处理给"婆家",让加工一些简单零件,孩子们就不必晾晒在农田里"炼红心",而可以是钻进小工厂、在贫下中农"教育"下、世袭着父辈的职业和技能。

很多"社队企业"当初就是这样诞生的。农村能不能沾到知青的光,全看"亲家"那边门庭高低。现在想想毛主席也是够用心良苦的了,为了让体制外的农民能沾点"体制油水",就用"逼婚"让体制内外结"亲家"。但随着1979年"知青大回城",这些"亲家"就都"自由离婚"了。

"插队知青",就是单个或几个知青组成"户"插入农村生产队,或者单个知青直接插入农民家庭(一般为和该家庭具有亲缘关系,比如原籍爷爷的家庭)。 "插队知青"属于"无妈知青";他们散布在农村各个偏僻的角落,形如普通农民,远离"体制庇护",甚至连县里召开"知青运动会"都不通知他们。

再看90年代的"留学",除了为数不多的公派公助"贵族"外,绝大部分"自费"留学生和当年的"插队"有着相当大的相似:当年的"插队"还只是远离了"体制庇护",还没有完全斩断"体制关系";而现在他们是彻底斩断了"体制关系",彻底失去了"体制庇护"。

当年的"插队知青"国家还拨出每人500元(1973年以前为250元)安置费,免票供应棉絮一床,棉花2斤,棉布23尺,单人蚊帐一顶,跨省的还加发40元交通食宿费,北方的还增加30元冬装费;第一年还可享受粮、棉、布、油供应,生活困难的每月还可申领5元左右的生活补助。

即使是在一年后,"体制"仍时隐时现地存在着。每一年知青们总能找到诸如自己有病、父母有病等各种各样的理由请假探亲,假后回到农村的知青,扛着着在城市里"捂"白的小胖脸,带着用"工业券""全国流通粮票"购得的"的确良""尼龙袜"饼干水果糖、父母用公费医疗证开来的"山楂丸""维生素"以及到现在农民都不怎么会吃的"麦乳精"之类,大包小包、花花绿绿。

在"小农意识"们嘴巴啧啧、孩子们满脸下作的表情中,知青们分享者父母家庭的体制特权,体会着非为同类的优越感。

而90年代的"洋插队"呢,假如是来自中国工薪家庭,父母二老的年收入加起来约为4000元人民币,合不超过500美元,不管父母再"铁"的体制、再疼爱儿女、再省吃俭用、也不可能对每年3万多美元的留学费用有任何作为;农村背景的就更别提了。

于是,留学生们不得不偷偷摸摸地"勤工俭学",靠非法的、不能实现社会化的、最低级廉价的体能出卖来换回面包。"刷盘子还是读书?",这又是一个"生存还是死亡?"的问题。

比刷盘子更下贱的也不少见;比如"背尸"和"抓鸡"。美国好像对死人乘电梯也是有忌讳的,背尸就是把死人背下楼。俗话"死沉死沉",是说背死人要比背活人费太多的劲,因为尸体是僵的。把尸体捆扎在背上,腾出两只手攀沿楼梯和墙壁。美国人多人高马大且患肥胖症,一百公斤几十层背下来是大汗淋漓两眼金星腿肚转筋。

据说有身体顶不住的没能把尸体背下来,自己也变了尸体。但是,背一次可获得尸体亲属的几百美元小费,比父母在中国的年收入总和还多。"抓鸡"就是把养鸡场鸡舍里的鸡捉住,按格式捆绑送往屠宰场。脸上被抓得满是血口子,胳膊更是没一块好皮,凑巧说不定还能抓出颗"视器官玻璃体"来。

在"洋插队"的前夜,小资们还尝试过一次不大不小的历练。80年代末,海南设立"大特区",在党的"流动""下海"鼓动下,小资们告别体制,带着"新大陆"、"西部牛仔"、"风流丽人"…蔚蓝的金黄的粉红的野心渡过海峡,捧出了"百万人才闯海南"恢弘场面。

没有实体产业,仅靠"开搞"是制造不出几个白领岗位的,这让小资们进退维谷,"上岸"怕丢人、"弄潮"没勇气,力气活不干、体面活没有。百无聊赖的小资们背着吉它、围棋、画板…有的赤胸露蹄、蓬头垢面、露宿街头,还有的屁股后褡拉着手枪或裸穿着三点式,在椰岛游逛。"

"漂流族"的爹们--"流浪族"出世了;会写英文情书的小娘儿们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接客"的。当流浪的小资们觉得很"上当"的时候,他们聚集在三角地,和李德成唱起《海南梦》,抒发悲壮和忧伤。

谁不爱自己的家

谁愿意浪迹天涯

只因为走自己的路

只因为种子要发芽

... …

还有一支女生们喜欢的诗朗诵《荒蛮雨季,天空没有伞》。

不知李德成们是否意识到,他们的"家"和"伞"其实就是体制,离开了体制,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流浪"和"雨季"。再进一步诘问,他们难道当真没有了"伞"吗?我看是在卖弄苦难。他们的前辈就是靠这手绝活发明了"伤痕文学",现在又轮到他们"为填新词强说愁"了。

实际上,他们自讨苦吃也就是小资产阶级"不甘埋没、图求进取"的作怪罢了。等尝到了"苦海无边",便可随时"回头是岸"。没过多久,他们就一个个在同事们幸灾乐祸的讪笑中腆着脸皮低调回了"家"。浪子回头,家的感觉就是好。

话分两头。就在李德成们"情绪团体操"的时候,从"三角地"向东走几百米,有一落大院,叫"海南石化招待所"。其中有几间房子门从外面锁着,窗户用被单遮挡着,有几个听口音像河南、观外貌是农民的青壮年关在里面粉墙,他们大约属于李德成们的同龄,看上去却要苍老十来岁。

来包房住房的猛然增多,招待所要把一些空闲的库房改造创收。但是,却不准使用价格很低的"盲流",一旦发现罚款遣返。于是就有了这一幕吃饭都要由服务员从窗户塞进取的劳动场景。

小资可以疯闹,农民却不准用汗水养活自己,小资疯够了虽很难为情但还有"家"可回,盲流只能在遣返时花钱买通押解换个城市重复同样的故事。小资们"少年不知愁滋味"地喊叫"天空没有伞",可中国的无产阶级农民的头上何时曾经有过一顶哪怕是最烂的"草帽"?他们连自由出卖劳动的"受剥削权"都没有得到!

不受法律保护,不被体制认可、不能实现社会化,体能的剧烈耗散、肌体的残酷戕害,偷偷摸摸的低廉劳动出卖;构成了国内无产阶级和海外"洋插队"的共同遭遇。认真说起来,"洋插队"还是有些高抬自己了,"洋盲流"才是恰如其份!所不同的是:美国劳力或缺,对"盲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涉案犯科,很少有收容遣返的。还有一点不值一提的小小不同,那就是一个是身陷邪恶的帝国主义势力,一个是沐浴着温暖的祖国阳光。

"盲流"不仅在劳动的合法、强度、保护、保障等方面比"插队"低一个等级,而且精神优越感也难企及。当年的"插队知青"虽口头说是来"接受再教育",实际上是带着文化优势来的。城市的高大建筑和繁华街道是他们高贵的出生证,凭着他们的城市烙印和回忆,他们获得了乡下人的羡慕和自我虚荣心的满足。

在一弯新月的黄昏,知青坐在幽静的小河边,吹响了忧伤的口琴:

蓝蓝的天上

白云在飞翔

美丽的黄浦江畔

可爱的上海外滩

阿拉的家乡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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