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西方在利比亚的军事选择 -- 晨枫

小小的突尼斯是一个奇妙的地方。从这片荒芜的沙漠出发，迦太基人跟随着汉尼拔尔打过地中海，打过阿尔卑斯山，差点把不可一世的罗马打翻在地。2000年后，神出鬼没的“沙漠之狐”隆美尔在这里被蒙哥马利和艾森豪威尔的大军联手按住胖揍，西线德军从此转入守势。进入21世纪，这个世界政治舞台的小茶杯里生出一场改变阿拉伯世界的政治风暴，不仅吹翻了本·阿里40年的铁打江山，吹走了埃及的穆巴拉克，还吹得从阿尔及利亚到也门到巴林的阿拉伯政界惶惶不可终日。如今，这场风暴吹进了利比亚，把怪人卡扎非上校的国家吹进一场内战。反对派占领了班加西等主要城市，并控制了东部的油田；卡扎非则盘踞首都的黎波里，并控制了军队。双方的争夺造成了平民伤亡和城乡被毁，一场人道主义灾难正在发酵膨胀。

利比亚作为世界上最重要的产油国之一，也作为北非政治版图中重要的一块，其稳定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利比亚还是北非和欧洲的重要连接纽带，和西西里隔海相望，是非洲非法移民借道意大利进入欧洲的重要通道。更重要的是，当前的北非政治风暴吹翻了突尼斯和埃及原政权，但一直没有引发大规模暴乱或者内战。与此同时，政治风暴还在巴林、也门、阿尔及利亚、摩洛哥和阿拉伯世界的其他国家继续深化，有可能酿成暴力冲突。利比亚已经陷入内战。西方对利比亚的态度和行动将成为西方对策的基准，因此具有格外重要的意义。

卡扎菲上校和很多同时代的阿拉伯军官一样，出身军校，但投身政治，打仗不是他的强项。问题是反对派连这点军事素养都没有。反对派占领了利比亚的东部和的黎波里以西的一些城市，但忠于卡扎菲的政府军不仅出动重炮和坦克反击，还出动飞机轰炸，海上的炮艇也参加了轰击，目前已经夺回了一些失地。反对派武装夺取了一些军火库，拥有相当数量的轻武器和高射机枪，但还没有看到有重武器的报导。就利比亚的内战前景问题，美国的国家情报总监克莱普3月10日在美国国会作证时说，反对派将面临严峻局势，虽然局势依然在迅速变化，从长远来看，卡扎菲会生存下来。克莱普进一步说到：“我相信卡扎菲将坚持下去。我不认为他想逃跑，尽管有媒体在这么猜测。所有迹象表明，他将坚决顽抗到底。”美国国防情报局局长伯吉斯中将也附和说，除非发生意想不到的动向，否则卡扎菲有坚持下去的实力。美国国家安全顾问多尼伦宣称，美国将向利比亚东部的反对派提供纯人道援助，但对军事行动没有提及。另一方面，法国已经率先承认反对派的“利比亚全国委员会”，美国国务院也冻结了和利比亚大使馆的正式关系，而在和反对派建立联系。但在利比亚内战迅速恶化的大局势下，世界的目光聚焦在如何制止这场人道灾难，尤其是禁飞区的实施，

禁飞区不是西方唯一的军事选择。实际上，在军事上，西方有一系列选择：

1. 纯粹人道援助

2. 出动特种部队，

3. 实施禁飞区

4. 全面空中战争

5. 出动有限地面部队

6. 出动大规模地面部队

纯粹人道援助实际上不是军事选择。这是最容易做的，也是西方已经在做的。来自班加西的西方新闻报道指出，人道援助物资在码头上堆积如山，但利比亚并没有发生大范围的饥荒、难民或者民生崩溃，利比亚人实际上并没有迫切的人道援助需要。对于反对派控制地区的人们来说，他们更需要的是西方的军事介入，制止卡扎菲的反攻，甚至帮助反对派扩大控制范围，直至控制整个利比亚。这不是纯人道援助可以做到的。

有报道说，西方特种部队已经进入了利比亚。英国SAS人员在护送外交人员与反对派接触时，曾短时间被反对派武装人员扣留，后释放。另有说法埃及特种部队人员也已经进入利比亚，和反对派取得联系，并帮助训练和指挥作战行动。如果有进一步报导美国、法国和其他西方国家特种部队人员进入利比亚，将一点也不奇怪。问题是特种部队进入利比亚后，能做什么。

特种部队擅长特种作战，但特种作战之所以特种，就在于这不仅有作战的一面，更有情报收集、建立联系、训练甚至指挥等非作战的一面。已经进入利比亚的西方特种部队无疑已经在从事情报收集、建立联系的工作，成效如何只有时间才能证明，但这依然谈不上西方的军事选择。

利比亚的反对派来自草根，在政治上缺乏组织，在军事上缺乏训练，在行动上缺乏领导。他们缴获了若干大型军火库，获得了相当数量的军事装备，尤其是轻武器和步兵防空反坦克武器。反对派控制了重要港口班加西，如果西方有意愿，很容易通过这里向反对派提供更多的军事装备。但他们毫无军事训练可言，既不懂武器的使用，也不懂战略战术。在训练有素、指挥得当的正规军面前，满腔的热情和充足的弹药只能管三板斧的用，或许这正是美国情报高层判断卡扎菲有坚持到胜利的本钱的原因。西方特种部队的职能之一就是训练友好力量。如果有一年半载的时间，这或许是一个好主意，不仅可以在军事上训练一支有效的武装力量，还可以在政治上培养亲西方的政治势力，但在卡扎菲的枪顶到反对派鼻子的时候，西方没有这个时间。

但特种部队毕竟还有作战的一面。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特种部队可以在关键的时候和关键的地点打击卡扎菲的力量，只要能敲掉在指挥链或者火力体系里的关键节点，就是对反对派很大的帮助。不过这需要反对派本身具有有效的指挥、协调能力，否则任何西方特种部队的成功都将是短命的，也最终是徒劳的。西方特种部队还可以试图绑架或者刺杀卡扎菲和他的主要助手，直接影响利比亚的政局。问题在于，在反对派一盘散沙的情况下，利比亚权利真空诱发的未来政治走向不可预测，这还没有考虑进这类行动的巨大风险和政治、道义代价。

说到政治、道义代价，西方在利比亚的任何军事选择都难以回避这个尴尬的问题。一方面，利比亚内战导致的巨大人道灾难迫使西方采取行动；另一方面，从联合国到非盟到阿盟，国际社会没有授权西方采取行动，利比亚国内又缺乏有代表性的政治力量可以邀请西方采取行动，泛泛的“民间呼声”不构成足够的法理依据。在西方巨大的经济危机引起的政治跛足时代，缺乏特别强有力的法理依据而采取重大军事行动是国内国际政治上的自杀行为，各国政府避犹不及。还有一个不得不考虑的问题是西方在阿拉伯-穆斯林世界的道义形象问题。911、基地组织、久拖不决的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都和西方（尤其是美国）在阿拉伯-穆斯林世界的负面形象有关。直接军事介入虽然可能现在能在利比亚反对派中带来一片叫好，但长期的负面影响不可忽视，这很容易被极端民族主义或者宗教势力引申到1956年的苏伊士战争，那是英法最后一次试图用殖民主义手段武力保护在苏伊士运河的利益，以失败告终。西方在利比亚的军事干涉很容易被曲解成为了保护石油利益。

禁飞区是眼下讨论最多的军事选择。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最“干净”的军事选择，不需要西方“脏了自己的手”，又显示足够的决心。但禁飞区不是一个西方发一句“所有利比亚飞机不得升空”的禁令就完了。美国国防部长盖茨、参联会主席马伦海军上将和中央司令部司令马蒂斯上将都指出，禁飞区首先需要打垮利比亚的防空体系。有意思的是，利比亚是美国非洲司令部的防区。即使在2008年非洲司令部开始运作之前，这也是美国欧洲司令部的防区，中央司令部的防区到埃及、苏丹、索马里、埃塞俄比亚为止。但利比亚禁飞区的事宜现在是中央司令部司令詹姆士·马蒂斯上将在张罗，而不是非洲司令部新上任的司令卡特·汉姆上将，这里面的玄机现在还不清楚。

利比亚拥有在北非仅次于埃及的防空体系，包括老式的苏制SA-2、SA-3、SA-5、SA-6和法国的“响尾蛇”等防空导弹。在地中海沿岸，利比亚部署有至少31个防空导弹基地和17个防空雷达站。在西方多年禁运和与俄罗斯分道扬镳之后，这个曾经现代化的防空体系已经陈旧，但依然庞大。1986年里根政府曾因为卡扎菲支持恐怖活动和在柏林美军俱乐部制造爆炸事件后而发动“黄金谷行动”，出动45架飞机轰炸利比亚目标，只损失了一架飞机。26年来，美国的军事技术有了大幅度的升级，并在伊拉克、前南斯拉夫、阿富汗的战争中积累的大量的实战经验。卡扎菲的防空体系非但没有升级，还有所退步。从军事角度来看，利比亚的防空体系不足为虑，只要西方不犯低级错误，迅速打掉是不成问题的。

利比亚空军有近200架作战飞机，基本上都是老式的米格-23、苏-22和法国的“幻影”F1等第三代战斗机，当年就不是第四代的美国F-14、F-15、F-16、F-18的对手，如今更不是升级之后的F-15、F-16、F-18的对手，且不说更先进的F-18E和F-22了。北约已经在利比亚周边上空部署预警机，24小时监视利比亚空军的行动，观察结果是利比亚空军基本上只在白天行动，至少在5000米高度飞行，也只从中空对地攻击，这可能就是今日利比亚空军的训练水平了。打垮利比亚空军空战能力的难度不超过萨达姆。

但禁飞区不是一个扫清障碍后就万事大吉的问题。利比亚的作战飞机不大可能在第一波攻击中全部丧失，所以西方需要长时间维持空中存在。伊拉克北部禁飞区是为保护库尔德人不受萨达姆的滥杀而建立的，这在性质上和拟议中的利比亚禁飞区最为相近。根据伊拉克北部禁飞区的经验，美国空军需要在空中随时维持4个双机巡逻小组，两个在高空前出部署，用于制空作战；两个在低空靠后隐蔽，用于在出现防空导弹威胁时迅速压制，或者在利比亚挑衅后按预定目标清单迅速报复攻击。为了维持稳定的出动率，需要部署50架战斗机，10-20架加油机，还有其他飞机。伊拉克和阿富汗作战行动依然强度很大，尤其是美国空军的加油机队，不仅需求很高，而且严重老化，影响出动率，2010年夏曾有“红旗”演习因为加油机不足而取消出击的事情，利比亚禁飞区将使任务更加吃重。

不过盖茨坦言，如果命令下达，美国有能力完成禁飞区任务。“企业”号航母战斗群和其他军舰正在向利比亚海域集结，意大利愿意开放西西里的空军基地。问题在于，主动攻击利比亚防空体系和击落一切升空的利比亚作战飞机是一个战争行动。这不仅有战争行动的法理问题，更有一个战争目的的问题。这目的是消灭卡扎菲的军事力量？为反对派争取时间好组建一个稳定的政府？扶植亲西方势力？如果卡扎菲放弃使用飞机，但继续用坦克大炮攻击反对派，单纯的禁飞区作战如何应对？至少就现在而言，目的还非常不清晰，而任务期限更不明确，什么样的条件下算禁飞区任务完成了呢？伊拉克禁飞区行动是得到联合国授权的，从1991年持续到2003年，如果不是小布什打进伊拉克，还将继续下去。美国不想再揽一个没有尽头而又目的不明的重大军事行动。这些问题使得禁飞区远远不是一个“干净”的选择。难怪北约秘书长拉斯姆森在两天的北约国防部长会议后低调宣称，北约实行禁飞区作战需要一个明确的理由，坚实的法理基础，还有广泛的地区支持。

卡扎菲的飞机要是轰炸平民，或者使用化学武器等大规模杀伤武器，这就构成明确的理由，即使没有联合国授权，援引日内瓦公约也就足够了。卡扎菲肯定没有使用化学武器，飞机轰炸的反对派武装很难说究竟是平民还是叛军。在西方和利比亚反对派之间，除了必须制止卡扎菲屠杀平民外，并没有达成一致、清晰的出兵理由。在推翻萨达姆的第二次伊拉克战争之后，美国和北约没有胃口再在没有联合国授权的情况下对主权国家出兵干涉，但俄罗斯已经明确表态，将否决利比亚禁飞区的决议。广泛的地区支持更成问题。在人民起义和当局发生暴力冲突时，外国军事干涉，武装支持反对派，这对正在多事之春的本地区各国政府不是一件喜闻乐见的先例，尤其是巴林、沙特、阿尔及利亚、也门甚至埃及都有不同程度的类似问题的时候。

西方出兵更关注的是如何把这场阿拉伯世界的政治风暴引向对西方有利的方向。在政治上，卡扎菲自诩为阿拉伯世界和非洲反帝反殖的领袖，长期和西方作对。虽然近年来转向，和欧洲拉关系，依然在本质上属于其心必异的非我族类。西方对卡扎菲倒台乐观其成。但利比亚长期缺乏有组织的反对派，当前的武装反叛来自草根，组合松散，除了在反对卡扎菲的问题上一致，并没有真正的统一政治纲领、政治组织和有权威的政治领导，即使卡扎菲倒台，未来的政治走向也远远谈不上清晰，从议会民主、君主立宪到强人政治、军人独裁甚至政教合一，一切都是可能的。所谓利比亚全国委员会的产生和权威都是有问题的，不构成值得支持的政治力量。

在这样的情况下，西方内部对禁飞区充满分歧。3月11日结束的欧盟首脑紧急会议上，英国的卡梅伦强力主张实施禁飞区，法国的萨科齐附和，希望像科索沃的先例一样，用欧洲行动强力把美国拉下水。但德国的默克尔强力反对，至少在联合国授权之前坚决反对北约出兵。欧盟最后没有达成禁飞区的决议。美国政府内部也对禁飞区出现悄悄的分歧。管外交的国务院似乎很起劲，希拉里热衷于张罗，并要在3月15日向北约提交计划；但管打仗的国防部很不起劲，盖茨不断强调禁飞区并不干净的事实。奥巴马则支支吾吾，不明确表态。

全面空中战争比禁飞区更进一步，相当于科索沃，以从空中消灭卡扎菲的武装力量为目标，这对利比亚反对派是更加有力的支援。但这只有在西方对反对派在政治上靠得住而且可以有效控制利比亚才成为一个选择，西方不会为他人做嫁衣裳。出动有限地面部队可以更加直接地隔离卡扎菲和反对派，出动大规模地面部队则以全面占领为目标，相当于伊拉克和阿富汗了。在禁飞区都久议不决的时候，这些都不成为选择，西方没有这个胃口。

在卡扎菲部队的猛攻下，反对派武装已经从拥有炼油厂的拉斯拉奴夫撤退，这或许标志了军事上的攻守易势，西方军事选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或许拖上足够时间，让靠不住的反对派自生自灭，在无形中化解西方的军事难题，然后回到围堵、封锁卡扎菲和支持靠得住的反对派的老办法，这才是西方的真正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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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是在西方出兵前写的，后来的局势发展超出了预测，在《世界军事》上发表的时候有所改动。但现在回过来看看，这事前诸葛亮做得还不算很差呢。或许法国、英国现在在后悔：拉美国下水的伎俩没有得逞，要是当初再拖上两个星期，让反对派自生自灭，然后在围堵、封杀卡扎菲，才是更好的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