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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向大家推荐一本好书《狼图腾》 -- 蓝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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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文学的华丽外衣与文化的错位与误导

  ――《狼图腾》读后

  我得承认,自己是怀着很大的兴趣甚至不无猎奇的心态翻开《狼图腾》这部充满“奇情异景”、“奇思异想”的书。作为小说――一种关乎人物、人性和人间百态的文体,它独出心裁地撇开了作为“宇宙菁华”、“万物灵长”的人,而把笔墨对准狼――自然界一个不无神秘而恐怖的物种,试图为狼立传。煌煌五十万言,狼成为这部小说的主角,它的生活形态、习性以及为生存而博杀的过程,成为通篇描写的对象;而故事里的人,则成了它的观察者和阐释者。但这又不是一本科普读物,甚至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动物小说,作品创造出一个叙述主人公,描写了他从怕狼、打狼发展到养狼、爱狼、敬重狼,最后到礼赞狼的情感与认识历程,其目的是要在与狼的交往,对狼的生活形态、习性的描述与阐释中提炼、升华出一种“精神”――狼的精神(“狼性”、“狼图腾”),而人物则降格为这种狼的精神的塑造者和顶礼膜拜者,在这个意义是说,其指归依旧在人、在人类的历史和社会,作者雄心勃勃要将狼血输入人血,表现几千年来凶猛、强悍、进取的狼性和以狼性为精神根基的草原游牧民族对懦弱、保守的中华农耕民族一次次“精神输血”的历史。

  这样一部奇异的、另类的小说,在今天的图书市场叫响,其实是不奇怪的,虽然用该书策划人的话说,它“没有爱情,没有性”的噱头。首先吸引我们的当然是书里讲述的狼的故事――狼与草原、与人、与其他动物的故事。你可以读到书里对狼的“性格”(如果性格一词也可以用在动物身上的话)、狼的捕食、狼远远高出我们想像的生存与斗争智慧,以及狼与草原牧民构成的既敌对又结盟的奇特关系的细腻而大气的描写,还有附着在故事上的大量生态学知识、可供旅游探险的异地风光和草原民俗。这些故事惊险而富有传奇色彩,这些知识、风光和民俗也让人流连忘返,又绝对是读者――尤其是我们这些生活在城市,被所谓现代文明包围着的读者――闻所未闻的。曾几何时,我们的文学被一种表达私人的日常经验和现实感受的写作占据主流,读者被浸泡在一些表现都市情爱、商战浮沉或者市场时代的生存小感受的甜腻腻、酸溜溜的软性文字当中,阅读着一个个似乎就发生在身边的似曾相识的故事。在这样一篇文学场域中,《狼图腾》提供了一种满足人们对异域情调的想像与猎奇的耳目一新的阅读体验。

  如果仅仅是讲述了这样一些关于狼的故事,那么《狼图腾》不过是一部小说版的《动物世界》,让读者得到一些超然物外的知识性收获。作者对狼的描写与刻画,取一种全方位的认同与崇拜立场,赋予狼强悍、进取、智慧、顽强、大局观、团队精神……几乎所有正面的特性,其意在树立起狼的“草原英雄”、自然造化(或如书中所云的“腾格里天父”)的精灵宠儿、游牧民族“伟大卓越的军事教官”的形象。狼的这一特性,与其说这是生物学上的展示与刻画,不如说是一厢情愿的文学想像与虚构。在阅读过程中,你会发现作者对狼的描写,是在天性与“精神性”的维度内奇妙地来回滑动,所有关于狼之特性的负面价值因素(如凶残、嗜血、弱肉强食的兽性),都被作为一种物种的天性而被淡化和忽略,更在价值判断上付之阙如,只留下那些所谓正面的特性,被极力放大、想像,上升为一种人格化的精神、一种与文明进程背道而驰的现代图腾。

  其实我们是清楚的,狼就是狼,不过是自然界中生物链的一环,狼的那些所谓的“精神”与智慧,不过是顺应物竞天择的自然选择原则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动物本能,绝不会让它从自然食物链和生物学规律中超越出来,获得摆脱自然选择,掌握自身命运的力量,只有人类才具备了这种主观意识和能动性,成为自身命运的主宰者。

  但在作品中,获得了这样一种人格化、精神性的品格,狼俨然成为造化之宠儿、天地间的英雄;“狼性”也俨然成为人性中不可或缺的,乃至应该全盘植入、发扬光大的因素。它甚至也顺理成章地被理解为我们这个市场社会所应遵奉的大众生存哲学――一种不折不扣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当个体成为市场社会里的行动与价值主体,当自由竞争被看作获得成功,从而获得人生意义的人间正道之时,也许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是返归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大自然,在此意义上,人们应该自我选择、自我塑造出一种适应时代的“新人性”,而经过作者重新加以解释、加以取舍的“狼性”,俨然成为这一自我选择、自我塑造的强有力的价值参照系。

  有意思的是,我们可以从两类阅读讨论中看到《狼图腾》给读者带来了什么。一是张瑞敏――我们这个时代的商业英雄――在读完小说后写下的推荐语,着意强调“狼性”中的智慧、理性与团队精神,显然是作为一名商业领袖,从商战的角度认同和强调作者对“狼性”的重新解释与取舍,这大概代表了一种对作品的理性阅读。另一类是普通读者的维度,为了显示该书的价值以及在读者心目中的反响,策划人为我们讲了一个故事:地铁里,三位年轻人讨论作品,“一个说,现在的社会是狼多,一个说是羊多,一个说我们是该做狼还是该做羊”。然而,恰恰是在这三位年轻人的讨论中,人类社会中的“狼性”与“羊性”、“狼类”与“羊类”,通通回归了意义的本来面目。普通读者的阅读是简单的,却也是智慧的,狼就是狼,他们不会理会作者、策划者以及阐释者的苦心孤诣的伪装、强调、打擦边球,他们直指问题的核心,而这正说明这种伪装、打擦边球的失效和破产。

  如果这就是《狼图腾》内容主题的全部,那它不失为一本不乏浪漫故事、颇具可读性的畅销书;一本能够满足人们异域的与民俗的想像的文学博物书;甚至一本给那些嗷嗷待哺的“狼人”、“狼崽”们一些“成功学”的生存教科书,就像早些年市面流行的《厚黑学》、《反经》之类。但拥有学者身份的作者并不止步于此,他要进一步赋予狼、“狼性”、“狼道”以文化人类学的宏大命义,以此来解释历史,解释文化,探讨“华夏的农耕文化和华夏民族的国民性病根”,于是有了书的结尾部分非驴非马的“理性挖掘”――一篇长达数十页的所谓“关于狼图腾的讲座与对话”。在这篇讲座与对话里(其实只是作者一分为二,在天马行空地自说自话),两位摇身为学者的插队知青恰如相声里的逗哏与捧哏,一唱一和,辅之以作者随意添加的、或点染或煽情的叙述文字,使全文几近肉麻的地步。在这一番逗捧唱和中,汉族与北方少数民族被符号化为孱弱保守的“羊”和强悍进取的“狼”,历史被简化为这一对“狼”与“羊”征服与被征服、精神“输血”与被“输血”的历史,字里行间流淌着对汉民族、对华夏文化的鄙薄与虚无,对游牧民族及其文化的返祖式的推崇与膜拜,直至得出荒诞不经的惊人之论:

  中华民族的龙图腾是从草原游牧民族的狼图腾起源的。……华夏族的‘天崇拜’,是炎黄二帝从草原老家和游牧祖先那恶带到华夏来的。……中华大地上的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是腾格里之父和草原大地之母生出来的一对兄弟,草原民族是兄,华夏民族是弟。一旦华夏民族在农耕环境中软弱下去,严厉而慈爱的腾格里天父,就会派狼性的游牧民族冲进中原,给羊性化的农耕民族输血,让华夏族一次一次重新振作起来。后来在软弱的弟弟实在扶不起来的时候,强悍的哥哥就会入主中原,维持华夏文明,一直坚持到与西方相遇。

  据说《狼图腾》是作者积三十余年的研究与思索之功推出的呕心之作,在商业化的包装、炒作下,它在大众阅读市场也取得了不菲的成绩,正如评论家李敬泽所说:“它迎合了这个时代的人们关于自身能力和生活的焦虑,如果你读了这书认为自己还不够‘狼’,那么作者的目的达到了。”饶是如此,在华丽的文学外衣下,掩盖不了它在思想主题上的偏失、错位;掩盖不住其立论之专断、视野之狭窄、逻辑之混乱矛盾、考证之随意疏阔。从这个意义是说,笔者以为这不过是一本喧嚣一时的应运之作,而出版商希望它成为具有厚重文化价值的长销经典的价值判断与市场预期,恐怕也要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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