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金明驿一 暴雨 -- 坚决要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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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金明驿十六 女衣

唐喜三十上下年纪,是个中等身材的瘦条汉子。因吴大户赏识,跟着作了一阵的拦头,原来焦黄的瘦脸上已鼓起了些肥肉,笑将起来,两颊上便泛出红活的光彩。“刘大哥作得一手好菜,兄弟几个今日叨光尝尝刘大哥的手艺。”他手指上勾着一条尺余长的青鳞鲤鱼,仿佛拎着一大串银锭般在身前挥舞,春风得意的与刘七儿大声谈笑。刘七儿接过鲤鱼,口里称赞:“这鱼甚是新鲜,正好焖个红烧鱼块。”

几人跟着刘七儿到厅堂里坐下,唐喜撩开衣服,扯着衣襟哗哗的扇凉,叫道:“刘大哥,大家口渴得紧,劳烦给我们兄弟几个拿碗水来。”刘七儿应声去了。一个拦头打扮的汉子半站起身子,在唐喜耳边道:“唐喜,驿内只有刘七一个人么?”唐喜微微点头,小声说道:“一会分两人跟着刘七哥去厨房帮忙,看住他,我带你们在驿内悄悄的搜寻。大家切不可冒失,这毕竟是官驿。东主传下吩咐,不得将此事让公人知道。”众人小声答道:“不敢。”拦头打扮的汉子嘻笑了声:“吴东主这次可是发了狠,只要谁活拿到伤他的歹人,许下的赏钱可够我半辈子的工钱。”另一人跟着笑道:“正是,听说吴东主这次把附近几十里所有路上的税棚全悄悄设了卡,又把拦头和家丁都调派出来寻找。据说这伤人歹徒是吴东主在外结识的仇家,师徒两人假作买粮的豪商,诱东主来商议时暴起发难,下手极狠,田管事和吴东主都给他打断了几根骨头。好在东主命大福大,歹人也给护院打成重伤。我看我等不须与他博命,只要能寻到他、困住他,就是首功。”“东主怎的吩咐不能让公人知道?”有人插话道。“你懂个屁!公人若是知晓了,等捉住仇家,就得送到县衙,不过治个伤人之罪。万一过几年又来寻仇,总不能防一辈子罢!依我看,东主是想活拿住歹人,自己慢慢摆治够了再送县里治罪。”几人正交头接耳,窃窃不休,唐喜听到刘七儿熟悉的脚步声,干咳一下,抢先叫道:“刘大哥辛苦。”刘七儿托着几个陶碗,手拎一壶散茶过来,众人停下来也笑着道:“多谢刘大哥。”

粗糙的陶碗在桌上一字摆开,褐色的茶汤从壶嘴里倒出一条水线,倾在碗里旋转出轻盈的水沫,又纷纷爆开,接着便咕嘟咕嘟的滚进各人干渴的咽喉。唐喜“哎”的一声,舒服的吐了口长气,指了桌前两个人对刘七儿道:“刘大哥,这两个兄弟帮你去厨房打个下手,我与其它兄弟各拾掇条长凳,到后院廊下纳凉去。”

刘七儿似不为人察觉的皱了皱眉,笑道:“那敢要这两位兄弟打下手,我一人操持便可。”唐喜等人断然不肯,刘七儿不好推却,心底下忖道:“宋员外住的房间已收拾好,只要他们不进柴房应可无事。”笑着应了,却只安排二人去前院井里打水洗肉破鱼,自已守在厨房里添柴烧水。

嘶的一声爆响,白花花的肥肉片子被烧得红热的铁锅烫得卷起身来,一个劲儿的汩汩吐油,厨房里弥漫开浓腻的肉香。刘七儿心不在蔫的挥着锅铲,把吐油的肥肉用力摁了摁,又翻炒几下。刚才拿柴草时,宋员外小声告诉他柳叶没有躲进来,心里一沉,只想着炒完这个菜便去后院看看,好歹把唐喜他们支到前院里来。

这时日头向西边歪斜了些,驿里的空气似乎凉快起来,几个拦头跟着唐喜已小心的检查完了左边的驿舍,来到右边一间房前。唐喜看看了门扇,回头笑道:“这间房是我以前在驿里作驿子时住的,你们可别给我瞎摸啊。”一个拦头打趣道:“正要到房里寻些唐大哥当年偷女人遗下的物事,好带携我们也沾些花运。”唐喜笑骂道:“呸,你这狗嘴,我那阵是个穷得精光乱响的驿子,还偷个屁女人。”众人喧笑着进到房里。

房间似乎不久前有人住过,蓝碎花的被子方方正正的叠在木床正中,防虫的幔帐用两根麻线勒作两束,捆在床头尾两根竹竿上,地面上洒扫得干干净净。有人问唐喜道:“唐喜,你离驿这么久了,怎的这房间如何干净,还有床上还铺着被盖。”唐喜随便想了想,便道:“我既离了驿,这间卧房被改作客舍也是正常。刘七又是勤快人,该是天天打扫,所以干净罢。”见众人称是,又道:“房里没甚么奇怪之处,走罢。”便把众人打发出去。唐喜留恋的看了眼房里,刚抬步要走,看到鼓鼓囊囊的被子折缝里有一丝与被面颜色极不协调的鲜绿,又停了下来。走到床前,从被缝里摸去,手感又顺又滑,好像摸到块丝绸。“难道是七哥在驿里偷养了个女人?”把那片衣料再扯出些来看,似是一件花绫的女人抹胸,忙又塞了回去。“不想七哥真在驿里养着个女人,还瞒着我作甚。既然他不想人知,我先帮他遮掩一二,日后再慢慢问他。”

“唐喜,你在床上摸甚么哩。”一个拦头见唐喜没出来,又回来招呼。见到唐喜神色奇怪,跑过来笑道:“莫非你真的藏着些当年偷女人的物事,这被子边是甚么?”唐喜嘴上答道:“哪有甚么物事?”斜眼一看,原来那件抹胸自己只塞进去了一大半,还有一小截露在被外。那拦头趁着唐喜分神,伸手一扯,把抹胸抢到手里,叫道:“还真有女人物事,还是件喷香的小肚兜儿。”说罢,拿着抹胸顾作陶醉般放在鼻子下大力的嗅了几下。

门外几人听得声来,都涌进房来,围着拿抹胸的拦头哄笑。那拦头得意洋洋,索性抓着被角一抖,从被子里倒出一堆花花绿绿的女人衣服来。唐喜看了眼拦头手上的花绫抹胸,从床上拿起几件女衣来看,喝道:“吵甚么,这些都是女衣都是娃娃的衣服。”众人静下来,也靠到床边来看。唐喜去夺拦头手上抹胸,那知这拦头正尴尬得紧,手上忘了松劲,嗤啦一声,抹胸给扯破一条大口。唐喜顾不得这多,把破衣扔到衣堆里,带头在房间里搜寻起来。一个拦头撩开床单,趴下身去察看床下,惊叫道:“在这里!”伸手从床下揪出一个全身灰扑扑的女娃来。

这全身土灰的女娃正是柳叶,她回房刚把衣服藏在被子里,见唐喜众拦头进了厅堂,知道他们是吴家人,不敢出去,匆忙躲到床下,不料给唐喜等人搜了出来。柳叶在床底抹了一脸灰土,低着头不说话,给众拦头围在当中,唐喜上前问道:“娃娃,你是刘七儿的亲戚么?怎的躲在床下?”

“你们在干甚么?”刘七儿系着油渍麻花的围裙,手拎着菜铲,脸上挂怒,出现在门口。“不在后院纳凉,作甚跑到客舍里来欺负这女娃娃?”

唐喜上前讪讪的道:“刘大哥,兄弟们开我玩笑,说我原来在房间里藏过女人,捉弄我时不小心把这娃娃的衣物翻出来弄坏,实是对不起。”又扯过女娃,递到刘七儿身边,问道:“刘大哥,这娃儿是你亲戚么?怎的在床下躲猫猫,害得我们好找?”

刘七儿不理他,蹲下身来,单手揽了柳叶,在柳叶耳边道:“千万别乱说话。”柳叶咬咬牙,紧绷着脸,转头瞪了房内众拦头一眼,假作害怕,又把头埋在刘七儿怀里。

“大家都在这作甚哩?刘七,菜我们都择好了,你还不回去,厨房的锅都要烧穿喽!”两个帮忙的拦头听到喧哗,也跑了过来。

唐喜又带着众人过来赔笑道歉,刘七儿知道不好闹僵,起身笑道:“你们也甚是胡闹,这娃儿是我一个亲戚的娃儿,他去城里几天,将她暂时寄放在我这。这娃儿胆小,见你们进来,以为是来了官差,躲在房里,我一时也没想起这层,不想和大家闹场误会。”又对着柳叶道:“这几位都是这位唐大叔的朋友,快给他们见礼。”柳叶嗯了一声,却把脸躲在刘七儿的怀里不动。众人都笑了笑,唐喜说道:“侄女怪我们也是应该,下个集日我一定买些好衣料给侄女作赔。”刘七儿道:“值得甚么,不过是件娃娃衣裳,坏了就坏了。肉菜都作好了,我去厨房炒个素菜,众兄弟先到厅里喝酒罢。”众拦头互相拉扯着,向厅堂走去,一个后面跑来的小眼黄面拦头回身盯了刘七儿身边满面尘土的柳叶一眼,跟着出去了。

天色微暗,厅堂里已掌起了灯。几盏灯火似乎受到了这一阵阵吆五喝六的喝酒行令声的激荡,在桌上不断的跳动着,将桌边众人的身影、手影、箸影交错驳杂的丢在厅壁上。刘七儿吩咐柳叶守在厨房烧火,在桌上相陪。唐喜今日没寻到吴东主要搜拿的歹人,反而在刘七儿这丢了面子,甚是不安,给刘七儿与众人多敬了几碗酒,喝得几轮便已酣然而卧,醉伏在桌上扯呼。

柳叶守在灶边,白净的小脸已洗去了尘土,正捧着一个粗陶碗在小口的吃饭。肉菜在拦头发现自己之前都端上桌去了,现在只能就着锅里留下的素芹下饭。“折儿与员外只怕也饿了罢。”她停下箸,侧耳听了听厅内的喧闹,又跑到门边数了数人数。见众人一个不少都在厅内喝酒,悄悄的走到柴堆边,轻轻的叫道:“折儿哥哥,你们在么?我是柳叶,他们都在厅里喝酒,柴房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柴草堆先静了一下,过了一小会从里面传出嗦嗦的扒草声,一张白皙的圆脸从扒出的一个小洞里显露出来。折儿警惕的问道:“你给他们发现啦?怎的没有抓你?”柳叶答道:“他们好像都是吴家在外收税的拦头,不是家里的家丁,都不认识我。刘大哥编个谎说我是寄在驿里的亲戚,就把他们都哄过了。”

“哦,真是万幸。不过柳叶你终是露了行迹,恐怕也只瞒得一时,我们须得尽早离开。”回答的人却是宋楮。

柳叶回头望了望背后,又问道:“员外,折儿哥哥,你们肚子饿不饿?”折儿轻笑道:“谢谢叶儿妹妹关心。员外说不饿,我却饿得很,我又听到员外肚子咕咕的叫,所以员外是骗人的。”又抽了抽鼻子,似乎在寻找空气中残留的肉香,说道:“刘大哥炒菜真是好香,我在里面光是闻味,肚子又饿,真是难过得紧。”柳叶露出贝齿浅笑道:“我这就给员外与你盛碗饭来,只是肉菜都端到厅里去了,厨房里只有些素芹下饭。”折儿遗憾的做个鬼脸:“闻了半天肉香,到头来还是要吃斋!”柳叶向前凑了凑,回答道:“那我给你去桌上夹些肉菜,反正他们也认不出我。”“不可,就你贪嘴。柳叶你弄个白饭团,塞进来给折儿垫饥就行。勿再与我们说话,等他们走了再来通报。”宋楮在柴草堆里似凿了折儿一个暴粟,轻声喝道。折儿对柳叶吐吐舌,把头缩了回去,草堆颤动几下,又恢复了原状。

柳叶望着手上两个饭团,想着折儿脸上怪怪的遗憾表情,脸上渗出浅浅的笑意。“要是在饭团里夹上一大块肉,折儿哥哥与员外吃了定会好生开心。”站起身来,把两个饭团放在饭笼里,在柜里取个碗,走到前厅去。

前厅里两个酒量宏些的拦头正互相拼着酒,牛皮都吹上了瓦面。刘七儿和与唐喜都不在席上,估计是刘七儿安置醉倒的唐喜进房睡觉去了。一个不怎么喝酒的拦头笑眯眯的看着他们,忽然感觉背后有人扯他的衣服,回头一看,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可爱女娃。“这位大叔,帮我夹两大块肉吃。”柳叶举着碗,尖着清亮的童音说道。这拦头笑呵呵,夹了一大块肉放到柳叶碗里,逗趣道:“先谢谢我,我便再夹一块更大更好的给你。”柳叶甜甜的笑着大声道:“谢谢这位好心的大叔给我肉吃。”这拦头听她谢得又糯又甜,甚是开心,在桌上戳了几大块精肉都放在柳叶碗里。柳叶又点头谢了,满心欢喜便要回厨房往饭团里夹肉。

“站住,这个娃娃,你站住。”一个小眼睛、黄面皮的拦头叫道。柳叶回过身来,疑惑的问他道:“这位大叔是叫我么?”黄面拦头猛盯了几眼,直接走了过来,一把揪住柳叶的环髻。柳叶哎啊痛叫一声,给他扯得仰起面来。黄面拦头在灯下瞪着一双鼠眼,目光来回在柳叶脸上扫来扫去。刘七儿安顿好唐喜,走到厅前,见到如此,忙过来扯,口气微带着怒意道:“这位兄弟揪娃娃头发作甚?若是她有得罪处,自有我来教训,还轮不着你出手,快快松开。”其余拦头也俱丢了杯箸,过来相劝。

黄面拦头却不放手,两支鼠眼放着狠光,偏头盯着刘七儿说道:“刘七,这个女娃真是你亲戚么?”刘七儿见他死揪着柳叶发髻,柳叶舍不得丢碗,用一只手护着发根,脸上是一付又委屈又倔强表情,只忍着不哭。刘七儿心痛万分,怒叫道:“不是我亲戚难道是你娘?欺负个女娃算甚么本事,你快放手,不然老子捶死你。”黄面拦头冷笑几声,对过来劝架的众拦头叫道:“这刘七只怕是在编谎胡说,这女娃乃是几月前从吴家跑掉的秦家女娃。”又对柳叶说道:“你不识得我,我却与你家邻村居住,你娘死的时候我还去你家给你取过物事,早就识得你。吴家好心收养你,你为何却偷了吴家的银钱逃跑?”

刘七儿心中叫糟,强辩道:“胡说,这女娃是我亲戚寄养在我这,是甚么秦家女娃。”黄面拦头鼻子里轻哼一下,问刘七儿道:“那这女娃是你甚么亲戚寄养在这,家住那里,他爹叫甚么,娘又是那里人?”刘七儿一下语塞,还不及说话,黄面拦头又道:“讲不出了吧,只怕是你贪心这女娃在吴家偷的贼脏,故而收留她在驿里。”几个拦头听了,也狐疑的望着刘七儿,围了上来。

“不关刘大叔的事。”柳叶紧咬了咬下唇,带着哭腔叫道:“是我跑到驿里骗刘大叔说我是孤女,刘大叔可怜我才收留的我。”“哼,这下你肯承认了罢。兄弟们!跟我押这女娃去吴家领赏。”黄面拦头劈手夺过柳叶手里的碗,顺手丢到桌上,提了桌边铁钎,点着刘七儿喊道:“刘七,你好生看顾唐喜,真要是你收脏,你也跑不脱。”几个拦头舍了刘七儿,拿了家伙,歪歪倒倒的跟在黄面拦头背后,小心的献着殷勤,巴望能多分几个赏钱。众拦头簇拥着黄面拦头与柳叶,走出驿门,向金明草市而去。

兔必肯顶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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