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回乡偶记 -- 麦兰

过年回家，几个少年时的朋友循例还是要互相串门子，虽然大家已经散落在五湖四海，每年只有这么点时间互相聊聊见闻感受，但那份感情和互相调侃，却像从来没有分开过。然而今年的情况有些特殊，包括我在内的三个人去年都遭遇了祖母或外祖母离世，照我们这里的风俗，有丧事的人家初五之前是不能出门的，然而过了初五大家又都要急急忙忙地再次奔赴各地开始新一年的忙碌。没办法，原本约定找家小餐馆小聚，可最后我还是背着爸妈偷偷去了一个同样也是奶奶去世的同学家，我们彼此宽慰道因为我们情况相似，应该是在风俗可以宽限的范围内吧。

初五是奶奶的五七，一大家子人要去坟头哭灵烧衣，据说这天一定要女儿哭地异常悲怆，才能减轻之前的罪孽。老家人哭灵的功力我是见识过的，然而让我异常心痛的是这天在坟前，爸爸用他那粗哑的嗓音放声痛哭，这是在之前出殡时跪在灵棚里守灵时也没有见到的。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时他也只是无声的低泣，可是这一天，他又像他初到人世时那样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送他的母亲最后一程。我想起灵棚上爸爸亲笔写的挽联：

“深忏悔愚痴儿行孝无能”

“行孝无能”这四个字，刺晃晃地扎着我的眼，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奶奶虽是九十一高龄去世，但在爸爸的眼里，他为自己无力在县城购房接奶奶享福而深深自责。

年后，有邻居阿姨过来跟妈妈聊天，说起他们家的苦水，又是极其地相似。阿姨的婆婆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悬着最后一口气，努力地撑过了大年初一，那几天随时处于生死边缘，用阿姨的话说：“这几天正是要纳命呢。”不知道她说的是阎王爷要来索命还是婆婆正在煎熬着儿孙们。她们家兄妹六人，到最后也是三个儿女轮流承担起了照顾老人的责任，轮到她们家时，只得雇了保姆在村里的老宅子里照顾婆婆。这个冬天，农村的寒冷使得很多老年人都过得异常吃力。

三姨家表妹的爷爷刚刚过了七十三岁，一年半前做了肝癌手术，恢复状况还不错，平时意识还很清醒，年前说好了要来身为医生家住医院的三姨父家过年，没想到年根儿下却真的住进了医院，只不过，这次住到了病房里。大年初四，医生诊断病情已经稳定，定好了初六出院，可爷爷却闹起了小孩儿脾气，他问能不能再在医院住一个月，他说医院里暖和，每天有医生护士来查体量温，还有好多的亲朋好友前来探望。大人们对爷爷的话又好笑又好气，觉得他越老越像小孩样。我知道他是害怕寂寞，恰巧那时新闻里播出了老年人在医院赖病床的现象，也才了解到原来不仅仅是爷爷这样想。初五一早，突然听说他夜里大出血，原来是老人家夜里馋嘴偷吃了麻花和枣糕上的枣，那些硬物划伤了消化道。大家手忙脚乱地输血抢救了一天，待到晚上十点多，三姨父给爸爸打来了电话，大家心里全都咯噔一下。果不其然，爸爸放下电话就迅速穿好衣服出门，说是人已快不行了，正在准备救护车把人往村里拉。妈妈和前来探亲的二姨、小姨几个人也随后赶紧出门，只剩我们几个小辈在家看家，不久妈妈和小姨回来，说是爸爸和二姨跟着回去操持。爸爸那晚凌晨两点多才回家，他说其实打电话那时爷爷已经去了，但按照农村的风俗，人死之后是不能进村的，刚一到村，爸爸及时止住了三姨父的哭声，待所有物事都准备停当才让他们用哭声将这丧事传遍全村。爸爸替三姨夫写的挽联里，写了这样一句：

“愧为逆子愧为医”。

来京的那天，我去拜访了以前的一个老师，她也跟我讲了去年11月她母亲去世前的那段日子，她兄妹三人，除了她在京之外，妹妹和哥哥都在老家县城。可嫂子和母亲关系不好，妹妹没有工作，养老的重担似乎全落在了她这远在京城的女儿身上。几年前她在县城为父母购买了一套房子，爸妈年龄虽大，自己倒还能做得了饭。母亲生病半年来，眼看着母亲一天天瘦下去，心疼地她干脆请假回家亲自去照顾妈妈，然而就在她有次不得不回京办事时，母亲的病情突然恶化，再次回家却是操办母亲的后事了。她把妹妹一家接到了父亲那里，将父亲托付给了妹妹，这才万般无奈地回到北京。

小时候很喜欢泰戈尔的一句诗“我们一次又一次地飞走，是为了一次又一次地回来。”可现在，当我们飞到陌生的异乡，却在这里筑巢生根，很难再飞回去了，远在家乡的父母由谁照顾？今年年初，子女“常回家看看”看望父母拟立法一时引发热议，如果条件允许，谁愿意和爸妈分隔异地呢？如今，这个恐惧也渐渐地来到了我们身边，看来解决矛盾最好的办法是将父母接到身边。那天京城限购令一下，好友心事重重地吐露了她的担忧，自己的父母和公婆将来都要接到北京，可房子怎么买呢。春节期间，她母亲前去敬老院探望表姐后内心的难过和焦虑，她全都看在了眼里，可是可是，这问题，如何解决？

今年的春节联欢晚会，有人开玩笑地说赵本山的小品深刻反映了中国步入老龄化社会的忧虑，三个人老了只有一个从孤儿院抱来的孩子，还是个傻子。无论是大都市还是小城镇，无论是儿女满堂还是独生子女，这高速运转的社会列车无情地碾压着我们的亲情，啃噬着我们的孝心，千疮百孔且鲜血淋漓，连同我们骨子里的伦理道德观一起将幸福感挤压到卑微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