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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一种风流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 -- 古城老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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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何意百炼刚 化为绕指柔

一、

重赠卢谌

握中有悬壁,本自荆山璆。

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

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

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

重耳任五贤,小白相射钩。

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仇?

中夜抚枕叹,想与数子游。

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

谁云圣达节,知命故不忧?

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

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

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

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輈。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刘琨是王船山先生很有深情的人物,自题墓石说“抱刘越石之孤愤,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幸全归于兹丘,固衔恤以永世”。明末士林领袖张溥也很推崇他,认为是“武侯、武穆之间,一人而已”。可是,建国后刘琨的名声却逐渐湮没,不要说与诸葛亮、岳飞鼎足而立,连同时代的祖逖风头也盖过了他。刘琨与祖逖争名一世,还是被祖逖着了先鞭。

刘琨诗传世仅三首,却足以称为魏晋诗坛重镇。这些诗本来已被历代诗评家反复详细的分析过,似乎已榨不出什么新鲜的味道,而我读来,仍悲凉感动不已。原因只能说是刘琨的悲哀太重,历经千年仍有生气。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而好诗之情,却可以感动千年的。

对此诗的意思,有两种意见:一种如《晋书》传记和李善注释,以为“琨托意非常,想张陈以激,谌素无奇略,以常词酬琨。”赵宋以前人多持此见;一种如沈德潜等以为是“越石英雄失路,万绪悲凉”,自己感慨身世,明清后人更倾向此说。

越石当时心态,证据残缺,千年以下,只能揣测,设身处地而言,应该是后者多一些罢。

刘琨和刘备一样,也是“中山靖王之后”,刘邦的后代。皇室后裔,似乎也有一种流风在,刘秀、刘备、刘琨乃至后来的刘裕,或富或贫,或奢华或简朴,或文采斐然或粗朴不文,却都天然有种英雄气在身上。当时刘琨也是以自己的出身自豪的,魏晋虽然取代了汉,庙堂重臣仍公然津津乐道于汉高光武的事迹,如果文章里提到“高祖”,那并不是说曹家或者司马家的祖上,指的还是刘邦,似乎在魏晋人的眼里,能够称的上“高祖”的仍然只有他。这时的风气,还能分清大小轻重,不会象明清的文人那么无聊而又无耻的编造说元朝的皇帝其实是另一个赵氏孤儿,所以天下似乎还是姓赵。刘琨虽然是刘邦的后裔,他势不两立的敌人却是打着刘邦汉家旗号的匈奴刘渊、刘聪。

可是很难说逃到江东的司马氏对刘琨的心情,司马氏天下得来不正,也就格外敏感前朝后裔和草泽英雄。特别在经历过魏晋两朝的混乱,人们对汉的态度逐渐有所变化了,记忆里的汉,变的亲切起来,桓灵的无道慢慢淡化了。这或许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总有那么多谣言追逐着刘琨,说他有“不臣”之心,哪怕在他穷途末路之时。最后刘锟的死虽然直接的凶手虽然是段匹磾,也不妨说幕后有只黑手是王敦,而且,再联想一下祖逖兄弟、桓温备受猜忌掣肘的经历,不妨再大胆的说司马氏和围绕他们的王谢家族集团对刘琨也有些侧目而视的。说他们幸灾乐祸或许严刻,但说他们坐观败亡恐怕并不算过分的。船山先生曾说刘琨可以如魏胜、辛弃疾归命朝廷,然而以刘琨当时的处境,恐怕他是欲为辛弃疾而不能了,之所以潦倒穷困,仍然徘徊北方而不南下,有以也。

如果刘琨还有什么苦涩的话,就是他华夷之分太清,天下皆知,固然可以结北方汉人之心,却隐然也让别的民族不能诚心共事。段匹磾拘禁刘琨是起于他弟弟叔军的话:“我,胡夷耳;所以能服晋人者,畏吾众也。今我骨肉乖离,是其良图之日,若有奉琨以起,吾族尽矣。”而刘琨当初劝降石勒,石勒回信说“事功殊途,非腐儒所闻。君当逞节本朝,吾自夷,难为效”。刘琨慷慨言谈中明分华夷,别人自然也在他面前分的很清楚,以至于无法用夷,力弱自困,这恐怕也是他并不愿意的。古人说为大臣要有量,不能清浊太明,其实为大将也是如此,更不要说孤身系北方安危的刘琨了,过犹不及,在夷夏之辨上亦然,刘琨在这点上,就显得度量权变有些欠缺了。

这样再想象刘琨当时的心情,应该是很复杂的。他一心王室,可是江东的司马氏对他是否一心?而且司马氏的偏安无为实在令人失望寒心。他虽被段氏囚禁,可段氏毕竟还是效忠司马氏的,还是倾向于抗击石勒的(最后段氏也都死于石赵)。说他激卢谌效法陈平张良解自己之围,恐怕还不是。不能权衡轻重大小,任气而为,那是祖逖的作风,祖逖敢弛书公然威胁王敦,这种事决不是刘琨所能为的。而他担心的也正是如祖逖那样养成军中骄横习气,难以善后,最后祖逖之弟祖约兵反败降石勒。以此反复揣摩,则刘琨处境,真似岳飞末路,动辄得咎,只能束手待毙保全一个名声和问心无愧了。

但刘琨仍然无法平静,于是才有“谁云圣达节,知命故不忧?”的疑问和感慨,或者说理解了。都说孔子知命不忧,孔子自己也那么说,可是他听说获麟不还是伤心泪下吗?于是才有“谁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的沉痛。

呜呼,

“谁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二、

刘琨被杀之后,他的旧部卢谌、崔悦等就奉刘琨之子刘群投奔了当时与段匹磾已经翻脸的他的弟弟辽西段末波,段末波早与石勒有往来,但此时段匹磾已经是刘群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自然也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卢谌就是这时写了《太尉刘公诔》,寄托对刘琨的哀思。这时整个政治形势非常复杂,一方面一向以忠节著称的刘琨忽然被杀,舆论汹汹,群情震骇;另一方面,段匹磾还是北方拥护东晋的一支重要力量,而且,王敦手握兵权,雄据荆襄上游心怀叵测。东晋朝廷既无法解释为什么杀刘琨,又不能宣布刘琨无罪冤死,只好极为尴尬的装聋做哑,对这件震惊当时的大事保持难堪的沉默。

刘琨死了一年以后,卢谌、崔悦等通过段末波的使者向东晋朝廷申诉刘琨的冤情,同时,刘琨原先派往江东的旧部温峤(这也是一位非常有名的人物,《世说新语》上经常出现他的名字,在盛行品藻人物、比赛风度的魏晋时期能够脱颖而出,可以想见其风采)也上表为刘琨鸣冤,晋帝这才下诏恢复刘琨原来官爵,给了谥号,并征刘群、卢谌等南下。几次三番征召,刘群等始终没有南下,史书上的解释是“道险”、段氏“惜其才”,留而不谴。不过从双方使者往来无恙看,怕“道险”不是充分的理由。恐怕卢谌、刘群对于刘琨曾寄予厚望,一再劝进,至三至四的东晋朝廷早已有些心灰意冷了。

再后来,石勒部下石虎攻灭辽西段氏,卢谌、刘群投降石虎(石季龙),成了石赵的降臣,并且受到石虎的善待。事情如果到此为止,似乎是另一个李广李陵祖孙的故事,然而,历史没有简单重演,反而安排了另外一个意外的血腥结局。

石虎死后,后赵陷入混乱之中,石虎的汉族养子冉闵大杀胡人,卢谌、刘群都是冉闵重要的助手。那是一场惨烈的大屠杀,冉闵亲自率领汉族“诛诸胡羯,无贵贱男女少长皆斩之”,似乎是汉民族对受胡羯长期酷虐的一次大报复。值得注意的是,冉闵曾有意上书降晋,被手下劝止,说东晋鼠窜江东,大王英武天纵,何必屈身事之?冉闵遂自己称帝。卢谌、刘群的态度史书没有记载,想来也是差不多的想法吧。曾经让刘琨魂牵梦系,望断天涯的江东正朔,对于卢谌、刘群来说,此时已经非常冷漠,没有多少吸引力和亲和力了。

不久,冉闵被慕容氏所败杀,卢谌、刘群也先后被杀。这时,离刘琨的遇难已经三十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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