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红楼缀梦（序） -- 科大胡不归

红楼缀梦（三）辱亲母的悲剧

有两样东西，我们愈经常愈持久地加以思索，它们就愈使心灵充满日新月异、有加无已的景仰和敬畏：在我之上的星空和居我心中的道德法则。

－－伊曼努尔·康德《实践理性批判》

贾探春的第一次出场，是在第3回《金陵城起复贾雨村　荣国府收养林黛玉》（甲戌本回目）：

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不过她第一次的有内容的台词，是在第27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我一见之下，对探春印象大好：

探春又笑道：“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逛去的时侯，或是好字画，好轻巧顽意儿，替我带些来。”……探春道：“小厮们知道什么。你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者，这些东西，你多多的替我带了来。我还象上回的鞋作一双你穿，比那一双还加工夫，如何呢？”

我不禁在旁边批了个“好！”，又想到探春如此英姿飒爽，大概会觉得自己可惜不是个男人。在第37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看到探春建议起诗社的花笺：

娣探谨奉二兄文几：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蒙亲劳抚嘱，复又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何痌瘝惠爱之深哉！今因伏几凭床处默之时，因思及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敌之场，犹置一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于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娣虽不才，窃同叨栖处于泉石之间，而兼慕薛林之技。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此谨奉。

多么潇洒漂亮的文章！我对探春的敬意更加一层。所以看到第55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李纨、探春、宝钗三头执政，我不由得精神一振，等着看探春如何大展身手。

谁知探春管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赵姨娘的弟弟赵国基的抚恤金问题。待到赵姨娘来闹，我越读越是惊疑不定。直到看探春说出“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我才确定，赵姨娘是贾探春的母亲！原来探春是对亲生母亲一口一个“姨娘”！这时再回头仔细读这一段，不禁无比的难过。就像京剧《四郎探母》的唱词，杨延辉急着要赶回辽国，被母亲、弟弟、妹妹、原配夫人苦苦挽留的时候，“杨四郎心中似刀裁”。

探春确实十分精明强干，而且确实遗憾自己不是男人：“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但越是如此，我越发感到人性异化的可怕。什么样罪恶的制度，才能让人不认亲生母亲？！请看那：

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连姨娘也真没脸！……

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

我当然知道，探春的做法是符合封建宗法制度的，在法理上王夫人才是她的母亲。我也知道，探春的身份是主子，而赵姨娘的身份是奴才。这从第23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贾宝玉见贾政的场景，就可以看出来：

赵姨娘打起帘子，宝玉躬身进去。只见贾政和王夫人对面坐在炕上说话，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贾环四个人都坐在那里。

探春和赵姨娘想必早已习惯了这种母子高低的倒置。赵姨娘的尴尬地位，在第55回也有一个证据，就是平儿进来时，“赵姨娘忙陪笑让坐”。而且赵姨娘也不是一个让人长脸的母亲，全书中她每次主动做事，不是笨，就是坏，或者既笨又坏。第25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灵玉蒙蔽遇双真》（甲戌本回目）中，赵姨娘想把贾宝玉、王熙凤咒死，如果不是像王蒙分析的那样是作者对她的抹黑的话，赵姨娘就是个犯罪分子。这些道理我都清楚。但在所有这些道理之上，我更加信奉康德的格言。在我看来，承认和尊敬亲生母亲，是一条绝对的道德律令。即使全天下人都反对我的母亲，我也绝不会不认她！这既是一个事实判断，也是一个价值判断。

而且，在中国古代的典籍中，我也可以找到理论依据。《论语》子路第十三有一节：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楚国叶地的县长对孔子说：“我们这里有个坦白直率的人，他父亲偷了羊，他就去告发他父亲。”孔子答：“我们那里坦白直率的人不是这样：父亲为儿子隐瞒，儿子为父亲隐瞒，直率就在其中。”我对孔子的这句话深以为然。当然在现实操作中，不是鼓励人们隐瞒近亲的犯罪，而是允许人们不为近亲作不利的证供。因为父慈和子孝是社会最基础的道德，其它道德法则是从中推衍出来的。如果伤害基础的道德来成全衍生的道德，这是一种本末倒置，君子所不取。这条原则对于保持社会的安全感十分有必要，因为这意味着在任何情况下，你总可以把背后留给近亲，你相信不会有人在背后向你开枪。如若不然，难免人人自危，他人就是我的地狱。

《红楼梦》的这一段是全书中对我刺激最大、令我最为难过的段落之一。如果说对于一夫多妻制和封建宗法制度，我原来只是在理性层面上反对的话，那么现在更加产生了一种生理性的反感。令人难过的不只在于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对贾探春我不忍心去责备，因为她是书中最出类拔萃的“脂粉队里的英雄”（第13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之一，而且也是一个值得同情的人，一个恶制度的受害者。惟其这样一个贤人也不能避免的悲剧，才更加令人感到苦涩。另一个令人难过的地方是作者的感情倾向，已经鲜明地表现在了回目中：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所有的责任都是赵姨娘的，探春完全正确！

在慨叹作者的见识也有时代局限性的同时，我们也不禁敬佩作者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即使他自己的认识有偏差，他仍然给后世留下了一份忠实的记录。他的社会记录在不知不觉中超越了他本人的思想境界，具有无量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