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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读诗小论】与仙人、声语谈庾信 -- 南方有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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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读诗小论】与仙人、声语谈庾信

新年,要求自己每日读一诗,这月虽然忙碌,给自己定的功课不曾落下。那天夜里读庾信的《拟咏怀诗》,随意悠悠读,信手淡淡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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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很喜欢庾信那些辞藻华美,堆砌典故的辞赋。

他的《哀江南赋》,我尝试了几次,都读不完。想想,我喜欢的诗词章句大多还是清简、自然、或豪迈敦厚的。

庾信出身名门,其家“七世举秀才”,“五代有文集”,少年成名,“幼而俊迈,聪敏绝伦”,18岁与父亲出入宫廷,一时恩宠。每有一文,京都莫不传诵。

----名利权位来得太轻易,其实不解事,不知道人生是个天平,苦乐总是均等。

世道大变,侯景叛乱,史载他正吃甘蔗,吓得把甘蔗都掉在地上。逃至江陵,被梁元帝派遣出使西魏,此后西魏灭梁,周代西魏,他一至长安再未南归。

南北朝,是一出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百年大戏,个人的遭际,显得轻。后人看过去,都是中国故事;但身处其中的时人,家国凌乱,真如秋蓬,没多少自主的余地。

像庾信,本来高挑英俊一才子,只合诗酒风流,闲来按剑做做文武全才,江山得意的文人梦。不料在历史的漩涡中吓得打了个抖,便没了故土,栖身敌国,归不得,死不得,自己的道德谴责挣脱不得,于是,再写不出当年的绮丽诗文,开始有了沉吟和哀思。

北边的人看似对他是好的,敬他一笔好文。可说到底,不过是以文娱人而已。寄人篱下的酒菜,不好吃。

他的《拟咏怀诗》二十七首,今天先读几首先。

拟咏怀诗 一

步兵未饮酒。中散未弹琴。

索索无真气。昏昏有俗心。

(这是说他自己不能如阮籍、嵇康那般出世,到底有世俗竞竟之心。)

涸鲋常思水。惊飞每失林。

(前一句用庄子的典。自比去国离家之凄惶)

风云能变色。松竹且悲吟。

由来不得意。何必往长岑。

第一首是简述情状。

拟咏怀诗 二

赭衣居傅岩。垂纶在渭川。

乘舟能上月。飞幰欲扪天。

谁知志不就。空有直如弦。

洛阳苏季子。连衡遂不连。

既无六国印。翻思二顷田。

----这首诗拿一堆古人自比,是说自己有治国之才,亦有正直之品得,可惜志不就,只能空老他乡,作归隐之思。

这一首是自诉才德。

拟咏怀诗 三

俎豆非所习。帷幄复无谋。

不言班定远。应为万里侯。

燕客思辽水。秦人望陇头。

倡家遭强娉。质子值仍留。

自怜才智尽。空伤年鬓秋。

这一首说志向。他奉命出使西魏,是渴望能如班超出使西域一般,建业封侯。不料一去无归,被强留北地。可想了想略略莞尔,庾信倒是有班超之志,可从“倡家遭强娉,质子值仍留”这句来看,却定没有班超那杀伐决断的枭狠之质。若是班超,定要说,他若来强聘,我就揣把剪子在怀里,花烛之夜,一剪子了事,岂不爽快?若他不怕我当了他国,便留我做个质又有何妨?

----庾信是才子,能有的只是笔墨纵横,真正血溅三尺的事儿,多半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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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抛砖引玉,引出仙人、声语等好精彩评论:

抱朴仙人:所谓“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我看是杜甫喜欢他那种沉郁之气。老杜也是晚年沉郁,不仅仅是愁苦而已。

其实庾信早年词章华美,那也是别人学不了的,十几二十岁的少年才子,与四五十岁的困顿中年,文字上大不同也正常。

嘉木不喜欢《哀江南赋》,也许是因为它太长?《古代散文选》只选了他一小段,就是从“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到“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雁空飞”。

这一段确实值得反复吟诵。虽然每一句都有典故,但绝不是为用典而堆砌,想到那一个个典故里与作者相近的悲惨身世,足以让人陪作者泪下。

另外,《枯树赋》极好,我觉得值得好好读一遍,赋这玩意,非朗诵不能见其好处,大声读吧。呵呵。

其实能够理解庾信和杜甫,产生共鸣,说明生活并不如意,也不单纯。喜欢清丽豪迈词章的,多数都有还没被打碎过的梦想,令人羡慕呢。

嘉木:是,在文学上,庾信是天赋,他对文字的那种肆意编排和驾驭,根本不是别人学得来的,看有记载说他在北地,北地文人不服膺,于是他写《枯树赋》,此后再无人异议。

仙人说得一点不差,《哀江南赋》实在是太长。《枯树赋》确实极好,记得有说太祖也很喜欢此赋,老年时亦常吟咏。昨晚在想到底是来详解《枯树赋》呢,还是读《拟咏怀诗》,后来为了省事,还是选择了《拟咏怀诗》,可还是典多,几乎句句用典,就昨晚读的这三首,真要掰开了详解,能说上一天。

老杜的沉郁悲怆之处,我这两年渐渐感觉能体会得到了。但是庾信的沉郁,和老杜的比,总觉得窄了一点儿,个体化,局限了点。可能我读庾信还是读得少。

“喜欢清丽豪迈词章的,多数都有还没被打碎过的梦想”,是这个理。想想庾信,最后寄人篱下有家归不得,父亲二子在乱世中辞世,他都不能亲在跟前,不说建功立业封侯定远,就连最基本的人伦之亲都失去了,这样的苦,没经历过人世沧桑的,说读懂了,多半那感受根本没落到实处。

抱朴仙人:“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这句既可以形容杜甫,也可以形容庾信。这俩人的不幸,从个人际遇说,都有生活困顿潦倒,志向不得伸张,尊严受到侮辱损害的一面,而自己又只能被时代所随意播弄,无从反抗,所以有抑郁愁苦。

从环境说,这两个人都生活在战乱频仍,生民涂炭的环境,他们都认识到个人悲剧其实是社会悲剧的一部分或者说只是一个小小场景。有了大视野,就不小家子气,不仅仅是哀叹个人的不幸,而是把社会和自己揉在一起去感受,这就不浅薄可怜,而是深刻沉郁了。

两人都是心系天下,可又有些不同。

杜甫没当过大官,对政权的感情有限,所以看到很多下层的民生离乱,感同身受,社会关怀就多。

庾信过惯了好日子,丢掉的是自己的政权,变成个半俘虏半流亡者的身份,生活落差太大,总要追忆“过去的好时光”,对老百姓怎么回事,其实关心也有限。两个人出身不同,圈子不同,视角也不同,杜甫明显要更宽广,更不计较个人得失。

当然,庾信是政治人物,也就有政治人物的特色,《哀江南赋》里,自比政治上的失意者陆机王粲,出使北国被扣,自比李陵苏武,他还是自居为先进文化的代表和政治代表的,杜甫就没资格说这种话了。

张声语:庾信和杜甫,李商隐,特别是前两者,是应该被归为一派的,都是走的老成持重路线,意象之间的互相生发,词句之间的跳跃,都做得非常到位,特别是庾信,简直就是一代开山怪了。杜甫都是模仿学习他。所以我一直觉得,读杜诗,和读庾诗,实际上有互相启发呼应的效果。

再一个,就是太白同学,初唐时期,很多人都对庾信比较推崇,太白即为其一。杜甫同学也说太白是“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但为啥感觉太白的风格和杜甫不是一个路子呢?主要原因还是在于仙人所说的大环境上。初唐和盛唐时期的人,推崇庾信,多是推崇他的前期诗赋骈文,比不得后来颠沛流离的杜甫,生逢乱世,个人命运也叵测,自然对庾信后期诗文体会更深,子美有诗云,“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这便是例证了。

我也喜欢《枯树赋》,不过功力未到,就不多评了。我只是想要再揭发一个仙人和庾同学是老相识的八卦 。为啥这么说呢?建议大家读读《为梁上黄侯世子与妇书》开篇第一句,咳咳,“昔仙人导引,尚刻三秋;神女将梳,犹期九日。”O(∩_∩)O哈哈~

嘉木:庾信和杜甫的比较是个值得深入讨论的话题,周末本想找些他们俩的诗句作为例证来具体分析一下他们的差异,恰好检索到了这篇文章,便偷懒了,呵呵:

《庾信、杜甫诗歌集大成之比较》

作者:杜晓勤,载于《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9月页37.

外链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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