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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危层(危层三部曲第一部)1 -- 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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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危层(危层三部曲第一部)1

题记:我从不登上高山目送他远去

从不为他扶着梯子

――张入云

这是一条凉走过无数次的街道,它位于市区并不算最繁华的地带。尽管如此,街道两边仍有不少霓虹灯在闪烁着,不时有车辆飞速地掠过,车灯照亮了路灯不曾涉及的角落。有时,在这瞬间即逝的光亮中,会有行色匆匆的身影,看上去形单影只,即使这样的身影出现在人流中,你也会立刻感到他仅仅是一个“个人”,并没有谁留心过他,他也不曾留心到别人。

若在往常,凉也就是这样的一个身影。凉的学校离家很近,原本散课后他很可以早早地回到家,不必走这夜路的。但是回家又如何呢?凉的父母常年在国外,家里通常是空荡荡的,即使是严冬也不会有滚热的茶水和毛巾等着他。每次当他推开房门时,总得先打开窗,换换气,然后去开暖气和热水器。热气还未腾起来的时候,寒冽的风吹进来,桌上的书哗哗地响,卫生间的管道微微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偌大的房间中央,就孤零零地伫立着他一个人。每当此境,凉都忍不住要掉下泪来。所以他情愿在学校里混到很晚。只有当他疯得很疲倦之后赶回家,往那张大床上一倒时,他才会有种释然的感觉,而正因为有了这份回家的释然之感,他才能安静地入睡。

凉的朋友不多,在学校里他大多是独来独往的。然而即使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好友凉也不曾邀请他们到家里来过。如果邀请他们来,那么一到入夜的时候,他们都将起身离去,挥挥手赶回各自温暖的家中。就算晚了,家人也一定会等他们的,至多责备几句,而那些责备的话在凉听来也一定是娓娓动听的。可是凉接下来面对的将是人走茶凉的孤寂。冲着一地狼籍的空房子怔怔发呆,这样的感觉有一次岂非已太多,如何能再度来过。

所以凉总是独自走这条夜路,路灯那清冷的光辉和道旁人家窗口中弥漫出来的温暖的灯火奇妙地融合在一起,而凉总是小心翼翼地走在阴影中。每当车辆驶过的时候他就不自觉地低下头,他怕的竟不是黑暗,他躲避的是光明。

可是凉今天却不是一个人,有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生走在他的旁边。她叫苇,和凉在同一所大学里念书,比凉低两个年级。苇的父母已离异多年,她被判给了父亲。这几天她的父亲出远门了,她一个人呆在家里。就当她在街上闲逛的时候,她遇见了凉,于是她便跟凉去了外滩。往回走时,两人从街头饮料机里取了两听啤酒,一边喝,一边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就在凉喝完这听啤酒,将空易拉罐扔在脚边踢来踢去的时候,他忽然说:“你既然是一个人,不如今晚就住在我家吧?”苇先是一愣,随后默默地想了想,然后就答应了。

于是两人就一起走在这条凉独自走过无数次的夜路上。本来凉提出这个邀请多少是因为有了点酒意,但没想到的是苇认真思考的结果竟然是同意了。凉起初很高兴,可随着离家愈来愈近,他心里就愈来愈惶恐不安起来。更糟糕的是刚才轻松的闲话不知为何停了下来,两人都低头走着夜路,这种沉默几乎要使凉喘不过气来。他好几次偷偷望望苇,却见苇带着那种她所一贯的恬静的表情,认真地跟随着自己。仿佛是一个迷路的孩子遇到了亲人,安心地跟随着回家一样。

这也许将是一个漫长的冬夜,凉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快要过年了,街道上少有行人,远处还隐约传来稀疏的爆竹声。正走着,凉忽然站住了。苇也跟着停住了,带着征询的表情望着凉。凉缓缓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灯火辉煌的大厦。他遥遥指着不知多高处说:“到了,我就住在那里。”是的,凉就住在那里,多少日子以来,他就一直孤单地栖居在离地十七层的都市的领空。

在缓缓上升的电梯里凉借着光亮仔细地打量起苇来。苇是一个挺秀气的女孩子,她上身套着背后带帽子的宽松羽绒衫,掩盖了她姣好的身材。不过她在这样冷的冬天里竟穿着咖啡格子的短裙,并且她也没有穿防冷的长筒袜。光滑而柔和的足踝上套着一双舒适的保暖鞋,白袜子边上的红色小绒球一晃一晃的,使苇看上去比真实年龄要小。凉想起苇的班上有一个男生为她写了一首诗,把她唤作“白纱窗的小女孩”。凉不知道那个男生为什么这样写,但他猜想大约就是指“邻家女孩”的那种感觉吧。

说起凉和苇的相识,还真的很有点罗曼蒂克的色彩。那是在一辆西行的列车上。当时苇还是个高中生,两人坐在面对面的位置上。凉每到一个站必定要下车去买茶叶蛋,每次只买一个。上车来以后就细致而耐心地剥壳,他显然是精于此道的,如果巧的话,他能剥出两个对半的壳,靠一层蛋衣连着而不碎开来。剥好后他便很耐心地把蛋吃下去,吃完了他便将对半的蛋壳重新拼成一个完整的蛋。等他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下一个站差不多也就快到了。

他这种细微却特别的举动显然引起了苇的注意,于是苇也买了一个蛋剥了起来,但她却总是弄不成功。凉意识到对面的那个女生在模仿他,于是他笑了。他手把手地教苇这个绝招,等到列车驶过第十七个站时,苇终于成功了。她高兴非凡,对这两个一半的蛋壳呵护备至。第二天到了一个小站时,凉和苇照例下车去买茶叶蛋。就在苇从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手里接过微微发烫的茶叶蛋时,她忽然问凉:“两个碎成一半的蛋壳是什么?”

“哎?”凉有一点摸不着头脑。

“小时候没有听到过这个谜语吗?”苇笑着问凉。

“没有,”凉摇了摇头,“究竟是什么?”

“咦?不许问呐!”苇笑嘻嘻地望着凉。

两个碎成一半的蛋壳是什么?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谜语呢?凉百思不得其解。也正是为了猜这个谜语,苇和凉错过了他们的火车。

于是,在这个小站的山坡上,两人并排坐了下来。那是个晴朗的夏日,阳光的温度正合适。凉捻动着草杠子,听苇讲她小时候听到过的故事。两人望着下一趟车驶来的方向,静静地等待着,谁也不曾着急。讲到高兴处凉还吹起了口哨,静静的山道上回响起清脆的口哨声。

那次旅行回来之后凉就没有再见到苇。但去年的九月,苇也考进了这所大学,并且当苇在翻校刊的时候她辨认出了凉的名字。在一次联谊活动中,苇走到了凉的面前:

“猜出来了吗?两个碎成一半的蛋壳是什么?”

平时一直神情冷淡的凉一下子就笑了,那个笑容如此感人,它长久以来一直印在苇的心底。

原说这样一份奇特的际遇应该是会引发一段美妙的情缘的,可是事情并未如此发生。苇和凉的感情一直淡淡的,苇并不经常去找凉,凉更不曾去找过苇,就连彼此的生日两人也没有互相问过。其实凉也偶尔想到过苇,不过他觉得像苇这样的女孩子一定会有许多男生愿意去关心她、宠她的,所以他并不急于出现在一个她并不感到缺少他的时刻。当然凉不知道苇的家庭,只是到今天凉才知道他以前问得太少了,他听苇讲过太多的故事,却从没有一个是关于苇自己的。凉原以为苇的这些故事都是她母亲讲给她听的,可她从小就父母离异了,又有谁在她每晚入睡前给她讲故事呢?所以凉邀请苇到自己家来,不能说和这件事没有联系。

看见电梯门上方的红字跳到了“17”,凉便将手伸进裤袋里掏钥匙。每次回家他都喜欢将钥匙弄得哗啦哗啦响,似乎就像有谁会在门后留心着,听到钥匙声便给他拿拖鞋一样。

凉带着苇来到1703房门前。门紧闭着,但门缝里却依稀透出灯光!凉将苇拽到身后,小心翼翼地将钥匙插进孔里,猛然一转推开了门!

宽敞的客厅里一阵暖风迎面而来,看来暖气已被打开。就在奶黄色的小灯的光亮中,有一个女孩子蜷缩着睡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她大约只有十三、四岁,套着一件明显大了几号的男式睡衣。

凉见状不由得叹了口气。他走上前将女孩轻轻抱了起来,走进里面房间,轻轻放在床上,然后给她盖上了被子。小女孩睡得很沉,自始至终不曾醒来。

当凉从里面房间走出来的时候,见到苇仍站在门口,不曾走进来。她睁着她那双清亮的大眼睛望着凉,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我还是回家去吧。”苇轻轻地开口道。

凉一只手支在在门框上呆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说:“我送你。”

重又走到这条夜路上,两人依旧不说话。凉截了一辆计程车,当车开到苇家的楼下时,凉忍不住问道:

“苇,你不想听听我对此的解释吗?”

苇冲着凉笑了。

“用不着啊,她睡得那么沉静,我想她也一定像我一样信任你吧?”

凉听了苇的回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直到苇走出去关上车门发出“砰”的一响,凉才醒了过来。

“不过,”苇忽然转过身来对凉道,“她只不过十三、四岁,她还只是个孩子喔!”说完,苇朝凉做了个鬼脸,转身向楼里跑去。望着苇吧嗒吧嗒跑开的样子,凉缓缓地笑了。这个笑容虽不似刚才苇的笑容那样灿烂,灿烂得足以扫去任何的阴霾,但看上去也一样令人感到世界上毕竟还是有很多美好的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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