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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试着说说李金发的《弃妇》 -- 马耳递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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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试着说说李金发的《弃妇》

弃妇

李金发

长发披遍我两眼之前,

遂隔断了一切羞恶之疾视,

与鲜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

黑夜与蚊虫联步徐来,

越此短墙之角,

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后,

如荒野狂风怒号:

战栗了无数游牧。

靠一根草儿,与上帝之灵往返在空谷里。

我的哀戚唯游蜂之脑能深印着;

或与山泉长泻在悬崖,

然后随红叶而俱去。

弃妇之隐忧堆积在动作上,

夕阳之火不能把时间之烦闷

化成灰烬,从烟突里飞去,

长染在游鸦之羽,

将同栖止于海啸之石上,

静听舟子之歌。

衰老的裙裾发出衰吟,

徜徉在丘墓之侧,

永无热泪,

点滴在草地

为世界之装饰。

弃妇,在过去是被丈夫抛弃的女人,那时没有离婚一说,夫妻散伙只有老公休妻一途,所以也叫“出”,总归是老婆犯了大错,才被逐出的。一般地,弃妇只能回娘家,而娘家人因为她而丢脸,也不会怎么待见她,所以实际上,弃妇也就是被社会抛弃了的人。

新文化运动以后,至少是出于博爱、平等新观念,弃妇、妓女、乞丐等弱势人群开始进入文学作品,而弃妇作为被社会抛弃的、或者主动与社会对立的人的形象——其实也就是新派文化人自己的心理形象,不少人都写过。

这首诗中,弃妇的形象是:“长发披遍我两眼之前”,长发遮面,表示落魄;同时,长发也是她仅有的保护,替她隔断世人对她的蔑视和世界的惨苦——鲜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弃妇以这个动作表示,世界对她毫无价值。当然,这样的一个保护是极其微弱的,世界仍在不断地骚扰她,下面就要说到“蚊虫”的狂呼。

“黑夜与蚊虫联步徐来/越此短墙之角/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后/如荒野狂风怒号/战栗了无数游牧”。蚊鸣虽弱,但仍然可以给她造成巨大的心理刺激,如同震撼了成吉思汗的“荒野狂风”。小声音有大刺激,宋代大诗人黄山谷也写过:“马(齿乞)枯萁喧午枕/梦成风雨浪翻江”,马吃草的声音到了午睡人的梦中,居然如暴风巨浪,何况这样的声音发生在耳后,给人的震撼就更大了,李金发在《寒夜之幻觉》还写过:“耳后万众杂沓之声/似商人曳货物而走”,耳后的声音真的是更吓人一点。

弃妇生活在无人的山谷里,“靠一根草儿,与上帝之灵往返在空谷里/我的哀戚唯游蜂之脑能深印着/或与山泉长泻在悬崖/然后随红叶而俱去”。“山泉、悬崖、红叶”都是“空谷”的分写,所谓“与上帝之灵往返”只是自我解嘲而已,只说明她的哀戚无人可诉。

无人可诉是最难受的事情,弃妇所有的烦恼都来自于人,当然只有人才能解决,把烦恼用火烧掉,行不?不行。“弃妇之隐忧堆积在动作上/夕阳之火不能把时间之烦闷/化成灰烬,从烟突里飞去/长染在游鸦之羽”。这是一个很神妙的句子,“烦闷”当然不能用火烧掉,更不可能染在乌鸦的羽毛上,因为乌鸦自己已经够黑了,不可能再承载了。这说明弃妇的烦恼不可能解脱。值得注意的是,乌鸦也是不吉利的家伙。

但这个乌鸦还算够意思,他陪着“弃妇”,“将同栖止于海啸之石上/静听舟子之歌”。我觉得这个乌鸦就象是诗人自己,他不能替她解脱,只能陪她“静听舟子之歌”,他们在心理上是相通的。

最后一节,表示了弃妇与人世的绝决,“永无热泪/点滴在草地/为世界之装饰”,犹如鲁迅《死》中说的,“让他们怨恨去,我一个都不宽恕”。这样的弃妇,算是从头硬到尾了。

这首诗是李金发的代表作,也是最为人垢病的之一。朱自清在《新文学大系 诗集 序》中虽然对老李有一些批评,但选诗的时候,仍然尊重他的江湖地位,入选19首,仅次于闻一多(29首)、徐志摩(26首)、郭沫若(25首)。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朱自清先生的雅量,比如当代大诗人艾青,他与李金发一样,都是留法学美术且后来都以诗出名的人,艾青在他早期名作《马赛》中也有也有与李金发此诗类似的“弃妇”意像和句法:

烟囱

你这为资本所奸淫的女子

头顶上

忧郁的流散着

弃妇之披发般的黑色煤烟

但他后来在写《中国新诗70年》时特地举老李这首诗,刻薄地批评道:“他的很多诗是在外国写的,也好象是外国人写的;但他却爱用文言写自由体的诗,甚至比中国古诗更难懂,例如《弃妇》……”

艾青对同行的高标准、严要求是由来已久的,并不是特别照顾老李。他在1957年为《戴望舒诗选》作序时,批评老戴早期的诗“充满了自怨自艾的无病呻吟……人们决不会以为是一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青年写的”。古人都知道“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即使真是“无病呻吟”,照鲁迅的说法,也是“无病呻吟病”,是一种青春期的病,为什么“一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青年”不能“无病呻吟”?艾青的理由是,“那时候正是第一次国内战争时期”。原来,按艾青的观点,共产党成立之后,全国人民都要立刻认清革命形势,作亢奋不已状。他在抗战开始以后,初到延安,对何其芳的《画梦录》大加批评时,也是这个调调。不过当时何其芳还在国统区,讲话还方便,回头把艾青也狠损了一把。

但艾青对自己却是另一个态度,在社会主义改造的高潮中,他说“北京庆祝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胜利大会,我去参加了,但我只看到扭秧歌、敲锣鼓,还看到一些商人……第二天,报纸上说,北京市已进入社会主义社会,为什么我却看不到这种变化呢?”看看,你都当领导了、你都亲自参加大会了,还感受不到时代的洪流,你怎么就这么笨,活该反右时你要被逐出去,做20年弃妇。但艾青的弃妇,头发是在“头顶上/忧郁的流散着”;而老李的弃妇,则是“长发披遍我两眼之前”,比较一下,还是老李写得好一点。

关键词(Tags): #自由诗#李金发#说诗通宝推:高野谪客,南方有嘉木,清嘴小麻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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