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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 厨 艺 经 历 ( 二 ) -- 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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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 厨 艺 经 历 ( 二 )

当年,老爷子就是干这活路。

这差事说白了,也就是迎来送往,陪吃陪喝,游山逛水,看戏听曲儿,就一门,整弄得来人舒坦。

干这事除了赚张嘴巴,是没得一文钱工资的。平日里无人来,还得自己开锅伙。要不,就得下河做排放筏子,要做事才有得进项。

好在这时节里头,父亲的前妻死了,爷娘也不在了。光剩下赤条条一个人,上无老,下无小,单打鼓,独划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活得几潇洒啊!

也就是这段日子里头,父亲陪着各码头的人来客往,迎进送出,跟陪着吃油了嘴巴。常言道得好:香瘾(便宜)吃穷人呢!你莫看这迎来送往,陪吃陪喝,自个儿不掏一文钱,好像是沾了天大的便宜哟!其实呢,吃亏上当的还是自己呢!人说是:吃得无钱的酒,耽误了有钱的工啊!时间一长,也把张嘴巴吃馋哒!吃叼哒!这人嘛,不仅学会了好吃,还学得了会吃,也讲究吃喝起来。

我还记得,小时候家里若是买点好菜回来,母亲老指望着父亲献一献手艺,给好好地弄上一弄,让全家人也跟着“菩萨下凡——傍神享一回福嘛”!大家好生地打餐“牙祭”沙!可每回,只待母亲刚开口一提,父亲便回问一句:‘酌料齐全啵?有桂皮,花椒,八角,香葱啵?’若是缺少得一门,两门酌料,他便脑壳一摆,说声:对不起!不搞!莫糟蹋了俺的一番手艺哦!

也有例外,那就是逢年过节或是家里头来了稀客或父亲的朋友,这就不消母亲开得口,老爷子不请自来,也不推三阻四,也不问有无酌料,自己踱上街去,把各项酌料买哈回来。然后,把袖口往上一捋,腰里头系个围裙,自动当起大厨来。

这当儿,母亲的任务便是按他的吩咐,拿把火钳不停地在灶里拨弄,随时掌握好火候。

父亲的厨艺好,他也没参师学过艺,一把锅铲全靠自己悟出来的。因为吃得多,也算是见多识广吧!做出的菜肴味道挺不赖的,尤其是我们几弟兄,每回都吃得欢天喜地,嘴唇上油滋滋的。

对父亲的厨艺,俺自小便佩服得五体投了地。也许是遗传起了作用吧,渐渐地,俺也就萌发了好奇心,觉得这做菜的功夫学到手里也不赖啊!多门手艺多条路哦!艺多不压身嘛!至少,学会了做菜,哪天自个儿想吃的话,也就不消求得别人啵!再者,也少花好多冤枉钱呵!

有了这心思,每逢父亲站在灶台,剁,砍,片,切,……,煎,炸,烹,炒……,俺都站在旁边,仔细地瞧着。遇到父亲高兴,也敢吱声问一问。时间长了,自然也就记着了什么时候当下油呢!油烧到嘛样儿再下菜呀!菜炒到什么火候时才放盐哪!酱油该么时候酌哇!红烧要配哪些香料啦!黄焖又只能掺哪些酌料哦!等等,等等,……。

解放后,百废待兴。国家制定了第一个五年计划,要大兴土木。

这期间,全国安排了不少大项目。那些年里,上海,南京,武汉等大城市因为建设规模大,急需木材。排筏业于是赶上了千古一遇赚大钱的时机。

从前在水上打漂漂的排古佬们,这时候行了大运。过去被人瞧不上眼,打了多年单身的光棍汉,也因为这时候能挣大钱,被乡下姑娘们追着赶得直飞。

恰恰也就是这节骨眼上,清匪反霸,镇压反革命,抗美援朝,三反,五反……各项政治运动不断线。一个不了一个的政治运动,后浪跟着前浪赶,没日没夜,没完没了。

父亲因为当年在“圈子”内迎来送往,担任‘公关’,被领导认定为是条负责联络的‘大鱼’,若是从他身上打破缺口,肯定能挖出一长串的线索来。到时候,嘴巴一撬开,看家伙!嘿嘿!来它个一网打尽。于是内定为重点对象,规定不能出门,必须老老实实,守在家里头,天天参加学习,检举揭发,交代问题。

殊不知,父亲虽然是迎来送往,接待了不少江湖人士,但接触的多是些跑腿传信的“小虾米”,白天里,陪他们吃吃喝喝,夜晚边,傍他们看戏听曲,最不济,也就是拉拉皮条,寻几个姑娘,让他们乐和,乐和。至于帮会内部大佬们的机密,他也没资格参与其中,焉能知晓?

但领导认定了你,你也就只能认命!有么得法呢!胳膊扭得过大腿?

眼看着朋友们,同事们,一个个跑上海,下南京,去汉口……,走了一趟又一趟,一年当成两年赚,直赚得钵满盆满,好多人趁此机会发了财,接二连三,都修起了房廊屋宇。可怜见,俺家里却揭不开锅了。

父亲长时期当“运动员”,不能下“场”。家里头没分文进项。全家人的生活重担,依赖着母亲一人支撑。

52年,生养了大弟弟,请不到保姆,母亲要照料我们一群,丢了卷烟厂的工作。这件事成了她后悔一生的隐痛。

那年月里头,不像现如今,只要人干净,会做饭,肯舍力,给人当老妈子也成。那时候想找个工作,真是挺不容易的。

寻不到正经事,娘便到处打短工,做零活,挣几个小钱养家糊口。没事做了,便自己找活路。秋天,上山去割茅草,卖给人家盖茅屋。进山包碗饭,便是中餐。渴了,喝山泉水,饿了,啃冷饭。来回十几里地,一天割上好几担,回来时倒腾着挑。前头挑出二里地,再返转去挑后一担。就这样,一担接一担地往前转。娘说:挑担不怕远,落个好回转,空手返回便是休息。

夏天,顶着炎炎日头,野地里砍伐青蒿,艾蒿,晒得焦干后一束束扎成把子,卖给街坊邻居夜晚间熏赶蚊虫。

冬天,参加修路筑堤,除了跑脱自己的一日三餐,每天还挣得块把两块钱。

母亲为着生存日夜操劳,俺下边的两个小弟弟,就归了俺来管理。

俺不光要带引着他们,还得为一家子人做饭,炒菜,照料他们的生活。记得六七岁时不肯长,站起刚好平灶台。炒菜时够不着,就搭个凳子,人站在上面飞舞锅铲。

那年月也还没得夹层锅,高压锅,电饭煲一类。煮饭,家家户户都是用炉锅。这炉锅是生铁铸就的,装了米,灌了水,嘿重,嘿重。煮饭的灶也是用废旧的炉锅改做的,把炉锅搁上灶后,就点火塞柴。难的是把饭煮成批生米之后要撩饭泌(读作:必)米汤。汤是飞滚的,泌米汤时两只手提着铁丝做的炉锅系,得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不然,那飞滚的米汤落在脚上,腿上,那就惨了!

俺把跟着父亲,母亲学到的那点子做饭炒菜的手艺,现买来,现卖掉。

因为失去了挣大钱的机会,打那时起,家里头就没点积蓄。这就跟开车一个样,头一个路口没赶上绿灯,接下来,条条十字道都撞红灯。好机会,就这样耽搁了。人穷,也是这道理,哪壶不开,专提哪壶!

老光:【原创】: 厨 艺 经 历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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