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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乌兹别克斯坦:伊斯兰运动与共产主义运动 -- 包子1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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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俄罗斯左翼观察:国会选举与共产主义运动(转)

2003年 12 月 7 日,俄罗斯联邦举行了国会换届选举。据俄中央选举委员会统计,共有 56% (约 5700 万人)的选民参加了投票;亲普京的「俄罗斯团结」党得票率是 36,7% ,俄联邦共产党为 12,8% (比上届选举少了一半),民族主义派的自民党和祖国党分别是 12% 和 8,9% 。自由主义派的「苹果」党和右翼联盟各为 4,2% 和 4,8% ,未能进入下届国会 。投票「反对所有侯选人」的选民约 280 万人。据中选委的资料,本次选举开支约十亿美元(含一亿美元政府开支),其中「团结」党的花费是两亿五千万美元,俄共为一千二百万美元,右翼联盟和「苹果」党各为两千万美元,祖国党为一千万美元;选区直选候选人的平均开支约八十万美元。

在总结性声明中,欧洲议会选举观察团认为「民主选举的技术程序受到遵守,但选举过程充斥对亲总统力量一边倒的行政和传媒支持」 。12月 11 日俄共中央举行记者招待会,揭发官方有舞弊嫌疑:据俄共调查,选民实际投票率为 52,58%, 中选委虚构了 350 万张选票;团结党的实际得票率为 33,1%;俄共和自由派都被揩了油;少数民族地区(鞑吉斯坦、鞑靼斯坦、车臣、图瓦)当局的舞弊现象十分严重,有的被当场揭穿。据俄共监票部门说,舞弊办法很简单:部分投票站的选委会拒绝依法向监票员转交(已投)选票的复印件,把选票集中上交到区一级选委会,那里的官员「艺术加工」一番后,再作为「原始资料」输入全国选举联网,而选票本身则「不知被扔哪儿去了」「问谁谁不知道」 。

资产阶级以自己的方式对选举做出了评价。投票结果出来后,俄股市行情全面上扬,连饱受官方打击的尤克斯石油公司股票也涨了 4% 。选举一结束,俄内阁就宣布了新一轮( 2004-2008 )私有化计划,准备陆续拍卖近 900 家大中型国有企业;从 2004 年 1 月 1 日起,首都市政服务全面大幅涨价,又向市场化、私有化的方向迈了一步。

国家主义,一统江湖

十余年的打拼、磨合之后,俄国资本主义开始让「无秩序掠夺」变成「掠夺性秩序」,保守性成为上层政治文化的新面孔。官方国家主义由基督教传统道德观、大俄沙文主义、秩序崇拜和强国论构成,时尚的口号不再是「溶入欧洲」,而是「国家、民族、传统、家庭、上帝、领袖」。眼看爱国大旗旁落,原苏共「老左」们惊呼「我们的口号被剽窃了!」 ;国家和私营传媒对共产主义发起了复辟以来的第二轮思想清算,这次骂的主要不是「共产极权扼杀自由民主」,而是「马克思邪教对文化民风的戕害」「列宁与犹太势力勾结,断送俄罗斯帝国锦绣前程」「布尔什维主义罔顾民族利益,让俄国人替世界革命牺牲」等等。在俄国,类似的神权偏见、美化专制和排外狂热一百年前是连自由派也不齿的, 如今却在文化教育界八面通吃,更同时受到左右翼主流的追捧。

2003年11月,俄共中央青年工作委员会的选举特刊以社论的形式断言「主权在民的说法产生于法国革命,是最虚伪不过的……所谓人民意志只是虚幻而已」 ;不久前,俄共主席公开抱怨「我国金融业异族当道,俄罗斯族人被拒之门外」 。自由派也在一个劲儿猛弹「国家民族小夜曲」。右翼联盟核心人物阿?丘拜斯不仅是俄私有化之父,也是本国最有影响和最有头脑的自由派政治家;去年秋天,他响亮地提出「我们的确需要一个帝国……一个自由主义帝国」的口号。丘拜斯写道:「我们的基本价值观很简单:自由、私有财产和(必不可少的!)保护这一切的国家」,「在未来 50 年内,俄罗斯国家能够而且应该协助工商界对各个邻国进行经济扩张,这种扩张不仅表现在贸易上,更表现为积极地收购和做大海外的产业资源」 。

就这样,国家主义啦啦队从左到右排成一列,载歌载舞,很是合拍;那么,某些队员(俄共、自由派)现在被粗鲁地喝令「滚开」,并尴尬地走到场边去了,又是怎么回事?

波拿巴专制旗手之争:两个只能活一个

1991年后,原苏共「老左」势力一直扮演着「激进保守党」的矛盾角色 。「老左」试图抵制市场改革给社会生产生活造成的深度破坏,这种抵制有时带有极端激进的色彩(比如建立民间反政府武装);与此同时,「老左」的救国方略以自上而下重整河山为主线,呼唤波拿巴式的「天纵英明」,对群众运动冷淡、怀疑和敌视,这个特点越到后来越明显,也决定了它的亲资产阶级政治选择 。当俄国资本主义开始需要更多的国家干预和更坚决地捍卫海外利益的时候,「老左」顺理成章地化为主流的一员。

当然,主流内部也常打架,但基本是集团利益之争,而不是路线之争。一台自强戏,容不下两个主角,执政多年的复辟当局与共产党,谁能胜出?1999年叶利钦家族成功地安排了权力过渡,以普京为首的复辟后第二代领导核心把民族大旗渐举渐高。经济的连年增长,中央集权日益巩固,广大民众求稳怕乱的心态,让主政的军特系和叶系对自己更有信心,利益独占的倾向更加强烈;私有化、自由化改革的深入,也要求打造一个(包括立法机构在内的)铁板一块的国家机器。在上述因素的作用下,「同煲同捞」式的上层统一战线退出了中心舞台,并首先表现为自由派政治集团的边缘化。

自由派出局的原因

本次选举中,俄国自由主义两大堡垒(右翼联盟和「苹果」党)双双落马,究其原因,无疑与社会基础薄弱有关。即使在大城市,右翼联盟寄予希望的青年工商人士和中高级白领也仅是不大的圈子;「苹果」党的忠诚fans是 80 年代带有浓厚「民运」意识的原苏中等知识分子阶层,复辟后这批人多数混的并不得意,越来越多地从自由民主浪漫情怀转向满脸横肉的排外和独裁倾向。更重要的是,主流自由派从未真正(像标榜的那样)维护中小资产阶级利益,而是一直在为私人大资本(比如尤克斯公司)充当游说者 ,最终成了军特系清理门户的一个对象。

俄共是哪个阶级的党?

共产党失利,是本次选举的主要事件。俄共向何处去?资产阶级传媒议论纷纷,左派内部更意见多多,有希望俄共「向左转」的,有预测「党的革新不可避免」的,有呼吁共产党中央「回到阶级立场上来」的。对中国共产主义者来说,最重要的并不是俄共的具体命运,而是如何理解某些阶级斗争和工人运动的基本概念,比如「什么是工人党」,「什么是左翼党」,「什么是资产阶级党和非资产阶级党」,等等。限于篇幅,本文只能大致谈谈,供国内的马列主义同志们参考。

一个月来,俄共以外的「激进老左」们频频发言,希望党中央能够痛定思痛,「传播真理,进行真正的共产主义宣传,加强斗争」云云 。做个比较,这批人就是大陆毛左「苦谏派」的翻版。对俄共的阶级性质,苏共遗老们(无论现在是否俄共党员)从未有过怀疑:党就是党,顶多犯犯机会主义或修正主义路线错误,「党」是万古不变的!

遗老这样想倒不奇怪,但一些所谓的革命社会主义团体也持同样或相近的看法,就值得我们反思了。2003年7月中旬,托派国际组织CWI的独联体支部「左翼先锋队」通过了关于本届议会选举的立场性文件「选举:我们的方针」。该文件认为,俄共是「非资产阶级党」,理由是它「不属于传统型阶级政党,而是过渡性组织」;「是群众性政党」(有许多基层支部);「党费使它有一定的财政独立」,等等 。

到底如何判断俄共的阶级属性呢?早在20年代,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托洛茨基就针对中国国民党说过:资产阶级政党的组织结构与资本主义社会相仿,下面是被欺骗和利用的工农大众,上面是维护统治者利益的有产者和政客骗子手。一个资产阶级团体有许多工农成员并非不可思议,在阶级矛盾尖锐化的时期,统治者往往乐于躲在「民族团结」、「劳工运动」、「跨阶级统一战线」、甚至「社会主义」的招牌后面,让代理人出面控制无产群众的反抗,以维护自身根本利益。断言资产阶级绝不可能拥有群众性政党,固然天真,以为既然工农在党内占多数,党的路线就(有可能)由底层做主,更是庸俗死板的政治算术;资产阶级党内真正的路线制定人永远是上层,因为它拥有资本、权力、社会关系以及连带的强势文化和舆论。无产阶级革命者有责任利用各种机会揭穿这个骗局,而不是用好听的言辞(工人党、工人组织)帮助老板们麻痹群众的政治意识。

本届国会选举前后,俄共高层内斗激化,频频「爆料」,抖搂出不少共产党与资产阶级之间「水乳交融」的黑幕。在一份致全党的呼吁书中,党主席久甘诺夫大叫「高层叛徒和官僚机关出卖了党!」,久主席满腔怒火地告诉我们,长久以来叶利钦家族财团一直在替「许多地方党组织机关的开支费用买单,总数约一千万美元」;「不久前,(叶系在俄共的代表、本届国会俄共议员团成员)谢米金跟我公开叫板,说什么‘党的现任最高领导层必须全部下课’,什么‘各级党委书记在党代会上将按照我(即谢――李星注)的指示办事’」 。在呼吁书中,久主席高喊「我党永远不会被他们私有化!」,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俄共一直是无产阶级党,但现在出现了被资本家收买腐蚀的威胁?绝非如此。选举前夕,久主席的一位副手这样描述党与资产阶级的关系:「我党愿与所有珍惜俄罗斯民族利益的人,包括有爱国心的实业界人士合作」,所以党「一贯与实业界有来往」,而后者「及其游说组织也一直对我党的纲领和政治决策有着重大影响」 ;太子党 出身的富豪(国内头号私人石油公司「尤克斯」大股东)穆拉弗连科被描绘为「真正的劳动者,是党需要的人」。如果本届俄共议员团的第二号富翁谢米金是腐蚀干部的「无耻资本家」 ,那么头号富翁穆拉弗连科(自报身家六千万美元,实际财产额要翻几个跟斗)如何成了「真正的劳动者」?再看看俄共中央政治局(现名主席团)里的众多工商巨子,看看历届共产党议员名额分配的明买明卖 ,看看俄共上千万美元的选举经费(「党费使它有一定的财政独立」?!),这个党是谁的囊中物,不是很清楚了吗?

共产党由于(像自由派一样)替私人石油资本过分卖力游说,以及在上层精英经济分红的谈判桌上嘴太大,手过长(比如在土地私有化问题上顽固维护党内农业资产阶级的本位利益 ),触怒了军特系而受到变相政治流放的惩罚。也许,俄共会在「尤克斯」公司的安排下演变成布莱尔式的 「新工党」( New Labour) ,也许近期它会在当局的排挤下分裂,党内派系各找归宿(很有可能);唯一不会发生的,就是「回到阶级立场上来」,因为俄共一直坚定地站在资本家立场上,既未离开,谈何返回?

什么是工人党?

2003年10月27日,「左翼先锋队」主办了一场议会选举公开研讨会 。在发言中,「左先」理论主笔舍邦诺夫认为选举的「所有主要参加者都代表了资本的不同部分,工人阶级没有自己的政治代表」;研讨会通过的决议认为需要「反对一切参选党(包括俄共),在具体的选区支持非资产阶级政党(包括俄共)的工人侯选人」。「选举:我们的方针」还(提前)做了补充说明:「我们不是片面支持所有工人侯选人……只有工人团体(工会、工人党、工人组合)和非资产阶级党的工人侯选人,「左先」才会予以支持」。笔者觉得这一整套立场很有嚼头,值得展开来谈。

首先它是自相矛盾的:一个非资产阶级党如何代表资本的利益?「左先」的文件对此只字不提。这个「代表资本利益的非资产阶级党」(!)即使推出工人侯选人,就值得支持么?具体的工人可能抱有各种(包括反动的)政治立场,只有推出进步或革命参选纲领的工人侯选者,才值得我们支持。同样,工会、工人组合本身并不自动意味着它们会(至少)以反资本主义纲领参选,更别说社会主义纲领了。如果抛开纲领,社会主义团体「左先」支持工人侯选人参选的政治意义何在?「左先」开口闭口讲工人阶级,却始终回避后者现阶段根本利益(社会革命)在选举中如何体现的问题,为什么?

我是否在吹毛求疵呢?1027决议提到工人党一词,下面是「选举:我们的方针」提供的工人党定义:「一.工人在阶级战斗中得出政治结论后,自己建立的党;二。工人党是具有强烈政治倾向的工会的联合体,工人党优于工会的地方,在于它不像工会那样受到工作地点和职业的限制;三。通过工会和对主流政治生活的参与,工人党获得对无产阶级的巨大影响,使后者认为它是自己的党,所以工人党一定是群众性政党。工人阶级不需要其他类型的党(精英式、机关式和「非群众性」的)」。

「左先」定义的最大特色,是把体现阶级根本利益的政治纲领问题完全抛开,只谈组织实力:对主流政治生活的参与,对无产阶级的巨大影响,群众性政党等等;纲领问题遭极度淡化:「工人在阶级战斗中得出政治结论」(哪些工人?怎样的结论?驱赶外籍劳工是政治结论,建立工人政权也是政治结论),「具有强烈政治倾向的工会的联合体」(有反共工会也有同情社会革命的工会,到底是哪一类呢?)等等。这样一来,所谓工人党的政治面目就一片模糊了,它可能是革命工人党,也可能是改良主义工人党,要害在于对「左先」来说这根本不重要。按照「左先」的工人党理论,任何革命工人组织,即使有部分先进工人的支持,只要还没全面领导无产阶级,只要它还不是群众性组织,就不该存在(「工人阶级不需要其他类型的党」)! 再进一步说,工农群众运动高潮之外的时间里,革命工人组织一般总处在剥削社会阶级现实的重压下,根本没机会按部就班地成长为群众性主导政党(即拥有数十万、上百万党员和千百万支持者的政党);按照「左先」的套路,找到的只能是改良妥协阶级合作的组织,然后告诉我们:「工人党已经有了!工人阶级不需要其他类型的党」。

「左先」的立场与托洛茨基捍卫的布尔什维主义没有任何共同之处,而属于左翼社会民主派的范畴,也就是激进改良主义。值得一提的是,在俄国,那些与工农运动结合起来的当代斯大林分子,多数都经历过一个或长或短的「托派」阶段。这往往不等于真的转向列宁道统,而是说他们开始尝试着用阶级立场、阶级观念去分析事物,并被迫与苏共遗老遗少们分手,因为后者通常对阶级分析既不理解,更本能地感到烦躁、厌恶乃至暴怒。由于主客观原因,目前这些假(半?)托派基本停留在激进改良主义的水平上,并自发地靠拢比较正统的社民党话语;不幸的是,俄国的左翼社民派角色事实上由几个托派国际在俄支部扮演着。还要说明的是,在国际上这个现象目前带有一定的普遍性:社会党和共产党全面右转留下的改良主义空白,正被一批机会主义托派团体(当然也不仅是他们)努力填补着;对正宗马列话语的熟练掌握,使「左先」们的机会主义更隐蔽,更不容易让工人群众和进步青年所察觉。在与毛派「老左」赤裸裸的修正主义和经验主义进行斗争的同时,中国共产主义者有责任把目光放远一点,避免坠入外表体面的改良主义政治陷阱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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