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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亦是风花一代愁—谈谈媚俗 -- 烤面包的胖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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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再多讨论一下《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以前有一段时间对《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确实很感兴趣,这里多说一些,并且一并答夹报纸的怪叔叔及三力思河友)您提到的现象都是对的。以前读这本书的时候我也有同样的困惑,以后仔细的考虑了一下,大概可以这样理解。首先我们这里谈论的媚俗同米兰昆德拉想要表达的本意是有区别的。尽管我们在讨论的时候都认为媚俗至少很大一部分是社会对于个体的影响(如您所说的“制度的压迫”),至少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这本书中,米兰昆德拉那里对媚俗的定义明明确确的只有一个,就是谎言。

要明确米兰昆德拉的媚俗,就不得不提到《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政治背景。从米兰昆德拉第一部小说起一直到天鹅绒革命之前,尽管政治的因素在不断的减少,布拉格之春仍然是他的小说的主旋律。尽管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米兰昆德拉开始思考更广泛意义上的媚俗,而实际所指的仍然主要是共产主义,而且所谓的“悲情”贯穿了全书。

关于媚俗与谎言:

在米兰昆德拉的笔下,其实通篇是反对共产主义的。比如说在“灵与肉”(4)中的关于特丽莎与工程师讲述的是秘密警察的故事。“轻与重”(5)的开篇提到的俄狄浦斯,对应的是无心或者有心的,与苏联“同流合污”的捷克当局。又比如说在“伟大的进军”(6)的开篇提到的斯大林的儿子死因,其实是在用无中生有的“事实”来很不厚道的嘲讽共产主义(所以从这一点我认为米兰昆德拉的心境并不平和)。而重中之重的“谎言”或是“媚俗”,在米兰昆德拉看来,就是捷克当局对苏联的迎合以及由此企图强迫自己以及捷克相信所谓美好世界的谎言。

以下两段可以做一个对比,就应当对米兰昆德拉提到萨宾娜拥抱媚俗想要表达的意思比较明确了:

(萨宾娜的媚俗):她的媚俗是关于家庭的幻象,一切都那么安宁,那么静谈,那么和谐,由一位可爱的母亲和一位聪慧的父亲掌管。这种幻觉是双亲死后她脑子里形成的。她的生活越是不似那甜美的梦,她就越是对这梦境的魔力表现出敏感。当她看到伤感影片中忘思负义的女儿终于拥抱无人关心的苍苍老父,每当她看到幸福家庭的窗口向迷蒙暮色投照出光辉,她就不止一次地流出泪水。

(捷克当局的媚俗):萨宾娜对国家当局最初的内心反感,与其说是具有道德性,还不如说带有美学性。她倒不怎么反感当局管辖下的丑陋(把荒废的城堡变成牛栏),却厌恶当局企图戴上美的假面具——换句话来说,就是当局的媚俗作态。

在这里,萨宾娜由于家庭的不完美而愿意相信谎言/拥抱媚俗,而捷克当局出于对苏联的恐惧或是主动的迎合而努力制造谎言/制造媚俗。萨宾娜的媚俗是进一步强调捷克当局的媚俗。也就是说,米兰昆德拉要表达的就是:共产主义其实是最大的谎言,也是最大的媚俗。

关于媚俗的无处不在:

我们中间没有一个超人,强大得足以完全逃避媚俗。无论我们如何鄙视它,媚俗都是人类境况的一个组成部分。

在米兰昆德拉的笔下,媚俗是无处不在的。这里应当也有特殊的背景,大概就是捷克的“悲情”。以前西河里曾有关于波兰“悲情”的讨论,其实相对于至少祖上也曾经阔过的波兰来说,作为一个实实在在的小国的捷克大概更有理由“悲情”。在书中提到了好几处这种“悲情”的起源:

(捷克是弱小的):1618年,捷克的各阶层敢作敢为,把两名高级官员从布拉格城堡的窗子里扔了出去,发泄他们对维也拉君主统治的怒火。他们的挑衅引起了三十年战争,几乎导致整个捷克民族的毁灭

(捷克被全世界抛弃了):三百二十年过去了,1938年的慕尼黑会议之后,全世界决定把捷克的国土牺牲给希特勒。捷克人应该努力奋起与比他们强大八倍的力量抗衡吗?与1618年相对照,他们选择了谨慎。他们的投降条约导致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继而丧失自己的民族自主权几十年,或者甚至是几百年之久。

(捷克在阳光下被全世界所遗忘):以往沙俄帝国的一切罪行都被他们谨慎地掩盖着:一百万立陶宛人的流放,成千上万波兰人的被杀害,以及对克里米亚半岛上的鞑靼人的镇压……这些留在我们的记忆之中,却没有留下任何照片资料。迟早这一切将被宣布为捏造的事实。可1968年的入侵捷克可不一样,全世界的档案库中都留下了关于这一事件的照片和电影片。(----这些照片被同裸体照片一样对待:在“灵与肉”(2)中“事件的特定时间已经过去了,它们已不可能有发表的机会。”)

在书中作者还有不停顿的暗示:苏联的行动迅速而有力(强大的苏联),杜布切克的萎靡不堪(弱小的捷克),看似强壮而实际上性格软弱的弗兰茨(西方世界),还有在对柬埔寨问题上的争吵(无所作为)。

另外,当这本书发表的时候,布拉格之春已经经历十多年了,可以想象米兰昆德拉已经有了一定程度上的挫折感:

绝望之感在整个国家弥漫,渗入人们的灵魂和肉体,把人们摧垮。

所有的一切,大概导致了作者的悲观情绪,以及由此产生的无力摆脱的感觉。在一定意义上,作者断定媚俗是无处不在的“强大”。(当然媚俗的强大不仅只是暗示苏联的强大。作者还有其他的意义在里面)

关于《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主旋律”:

从上面可以看出,这本书还是很有西方的“主旋律”味道的。老实说,如果这就是这本书的全部内容的话,那么充其量不过是又一本的《古拉格群岛》,在“主流”思想的支持下,米兰昆德拉大概会像索尔仁尼琴那样得到诺贝尔奖,然后被包括中国在内的“精英”们所吹捧。不过,在不少片断中,作者也还是努力的跳出狭小的政治范畴的。作者对哲学的思考,关于压迫(选择站队)式的媚俗,在我看来还是很精彩的。也正因为此,我是对这本书总体上还是很推荐的。

关于压迫(选择站队)式的媚俗:

在这里媚俗跳出了反对共产主义的“主旋律”。除了萨宾娜的画展(“你是说共产主义不迫害现代艺术吗?”),参议员的信念(“在那个国家里是不会有绿草生长和孩子奔跑的”),书中还在很多地方提到了压迫(选择站队)式的媚俗:

“轻与重”(5)中,当托马斯尚在思考是否收回文章的时候,他不得不考虑身边的人怎么想:(曾经收回过什么东西的人)“对他古怪地笑”,以及(受过迫害的人)“脸上始终带着笑”。然而托马斯而言,发表的文章由于已经被删除了三分之一,其实已经“没有比这更不重要的了。”在这里,问题的焦点已经从文章内容上转移到了在曾经收回过什么东西的人受过迫害的人之间做出选择。

以后,他的儿子要求他为了政治犯“表明立场。把麦子与麦壳,分别清楚。”而在一起的编辑用“骑墙”这个标签作为威胁。对此,托马斯的反应是这已经脱离了命题的真伪,

不错,不错,托马斯想,可那与政治犯们有什么关系呢?你要求赦免也好,要分清麦子与麦壳也好,这不是一码事。

关于萨宾娜的媚俗:

相比于将媚俗同“共产主义”,“极权”等联系在一起的西方的“主旋律”论调,我更愿意欣赏的是作者笔下的引人入胜的萨宾娜的媚俗(谎言):

她的媚俗是关于家庭的幻象,一切都那么安宁,那么静谈,那么和谐,由一位可爱的母亲和一位聪慧的父亲掌管。这种幻觉是双亲死后她脑子里形成的。她的生活越是不似那甜美的梦,她就越是对这梦境的魔力表现出敏感。当她看到伤感影片中忘思负义的女儿终于拥抱无人关心的苍苍老父,每当她看到幸福家庭的窗口向迷蒙暮色投照出光辉,她就不止一次地流出泪水。

这样的媚俗在很多地方出现,比如弗兰茨给自己塑造了一个爱情的幻象(谎言),并因为此而去实现一次伟大的进军。显然,尽管与实际的现实相差甚远,弗兰茨还是愿意相信;

如果他参加这次进军,萨宾娜会从上面惊喜地看着他,会明白他还保持了对她的忠诚

其实《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里面所提到的维特的谎言倒是同弗兰茨在这里有相似之处。与其说弗兰茨希望萨宾娜明白他的忠诚,勿宁说弗兰茨期待的是萨宾娜对他的忠诚。由此又联想到了张爱玲。张爱玲同萨宾娜的泪水与弗兰茨的忠诚一样,大概都是在拥抱着自己编织的媚俗/谎言。而最终,萨宾娜不再对这种感情过于认真,弗兰茨的进军不再伟大,还有张爱玲最终的作品《小团园》,则是宣告着与媚俗(谎言)的告别。

关于捷克式“悲情”的小故事:

同东欧大多数国家一样,捷克在欧洲人的眼中大概属于低于北欧/西欧,并低于南欧的三等民族,另一方面,作为骄傲的欧洲的一分子,捷克又对欧洲以外的民族有巨大的心理优势。这种夹杂着自卑与傲慢,还有对捷克而言“被选择”的社会主义的现实,多少可以让人理解东欧剧变后这些国家痛打落水狗的根源。尽管如此,对米兰昆德拉处处暗示的捷克的悲情,还是让我想起了一则关于捷克的小故事(故事的出处记不清了,所以未必为真)。二战爆发之前,一名捷克作家写了一部幻想小说。在这部小说里,外星人向地球发起了进攻并要求得到一大片土地。众多国家经过密谋,最终决定牺牲一个国家以满足外星人的要求,换取其他国家平安。同二战开始以后捷克的悲情形成讽刺的对比的是,在作家笔下被牺牲的国家,其实不是捷克,而是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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