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一粒沙里看世界 - 中国式教育的往事与随想(上) -- 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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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

从早晨起,一直下着濛濛细雨;我无法出门;而且我也想跟你谈一谈。我又回到我的老家了,说起来也真是惊人,我已经有九年之久没有到这里来过了。真的,你可以想像得到,我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错,确实完全不同了;你还记得罢,客厅里,我曾祖母的那个褪了银的小镜子,四角都雕得有古怪的起漩涡的小花饰的——你一向总把它估计为百年古物的那面镜子——我一到家,就走到镜子那里去,我不禁感到惶惑。我猛然发觉,最近这些年来,我变得多么苍老,而且改变得多么厉害啊。但是也不单是我一个人才这个样子。我的那所小房子,老早就已经破旧得摇摇欲倒,现在简直快要散了,整个房子歪斜着,似乎陷到地下去了。我那位亲爱的女管家瓦西里耶芙娜(你一定不会忘掉她的;她总是拿那样精采的果酱给你吃的呀)也完全缩成一团了,并且背也驼了;她一看到我,连喊也喊不出,也没有突然哭起来,只是呻吟着,哽咽着,无力地倒在一张椅子上,挥着她的手。老忒伦德倒还有精神;他还是像以前那样硬朗,走路的时候,迈着八字脚。他还是穿着原来那条土黄色棉布裤,依旧拖着那双叽叽嘎嘎响的、有高后跟和丝带子的山羊皮拖鞋,有时竟使你那样生气的那双拖鞋,……可是,我的天哪!——现在那两只裤脚管是怎样啪哒啪哒地拍打着他的瘦腿啊!他的头发变得多么白了啊!他的脸缩成了一个小拳头那么大。当他对我讲话的时候,当他指挥仆役,在隔壁房间里发号施令的时候,使我不由得发笑,而且替他难过。他满口的牙都脱落得干干净净,讲话时用一种嘶嘶嘘嘘的声音咕哝着。另一方面,花园里却出人意料的茂盛。那些朴素的紫丁香,刺槐和忍冬等小树木(你还记得吗,那是我们一块儿种的?),已经长成了艳丽、密茂的树林了。那些桦树,枫树——全都枝叶蔓伸,长得高大了;而菩提树下的林荫小路尤其美丽。我爱那些林荫小路,我爱那柔和的灰、绿的色彩,以及那拱形的树枝下空气里的那种说不出来的芬香;我爱那投在黑土地上的、变幻无常像一面网似的光亮——这儿没有沙土地,你知道的。我那棵心爱的橡树苗,也已长成一棵小橡树了。昨天中午,我就坐住那棵树的树荫里的一条花园里的凳子上,消磨了一个多钟头。我觉得非常快乐。我的四周,到处都是长得异常繁茂的青草,一片柔和的金黄色的光辉笼罩着一切;它甚而照到树荫里来了……而且还能听到鸟声呢!我想,你总不会忘记,我是非常喜爱鸟的吧?斑鸠不停地咕咕的叫,时不时地还传来金莺的鸣声;金丝雀发出它那短促的、音调美妙的叠唱;画眉吵着闹着,嘁嘁喳喳地叫;杜鹃从远处一声长啸;忽然间,啄木鸟像疯了似地发出它那尖锐刺耳的啼鸣。这种交错的、低低的声音,使我听了又听,动也不想动,同时我心里充满了一种又疲倦又亲切的感觉。

而且,也不仅是花园成长了:我还不断遇到强壮结实的小伙子们,我简直认不出来,他们就是过去和我相熟的那些小鬼。你疼爱过的铁木沙已经变成了铁木菲,那个样子是你从来也想像不到的。过去你总是为他的健康担忧,说他有肺病;可是现在,你就看看他那一双巨大的、通红的手罢,从他那土黄棉布上衣的窄袖口里露出来,而且,还有他周身那些膨出来的粗壮浑圆的肌肉啊!他有一个跟公牛的一样的脖子,满头浓密的金色鬈发——一个十足的法尔湼斯·赫鸠力士①。

然而他的面貌改变得比别的人少些;他那圆脸盘甚至并没有比从前大多少,而且那种愉快的“打着呵欠的”——你过去常那样说的——微笑,还照样地挂在他的脸上。我用他作我的跟班;我在莫斯科辞掉了我那个彼得堡的家伙;他实在太喜欢把我弄得下不了台,并且使我感到他那种彼得堡规矩的优越。至于我的那些狗,我一条也没见到;它们全都死掉了。湼芙卡算是其中活得最久的一条——但是它也没有活到我回来,就像阿尔古斯一直活到尤利塞斯②回来一样;它命中注定不能用它那失了光泽的眼睛,再望一望它的主人和打猎时的伴侣了。但是沙伏卡却依然无恙,还和往常一样地哑着嗓子汪汪的叫,那一只划破过的耳朵也还照旧,而且尾巴上黏附着芒刺——一切都似乎是原样不变。我住进了你以前住过的那个房间。果然不错,阳光一直照着这个房间,而且屋里苍蝇很多;可是屋里的那种旧屋子的气味,却比其他的房间少些。说起来是桩怪事;那种发霉的、有点酸腐的淡淡气味,在我的想像上起了一种强有力的影响;我的意思并非说它使我讨厌,刚刚相反,但是它却令人抑郁,终于销沉。我跟你一样,很喜欢那个又矮又宽的、包铜片的旧柜子,那张有椭圆椅背弯脚的白漆扶手椅,以及那个被蝇卵弄脏了的玻璃枝形蜡台,当中有一个淡紫色的大金属球的那一个——总之,我喜欢所有那些各种各样的祖上传下来的家具。但是老看着这些东西却叫我受不住,心里充满了一种心乱如麻的抑郁(正是那样的感觉)。在我住下来的那间屋子里,家具是最平常的本地造的货色。然而,我还是把一套窄长的板架放在墙角里,架上有一套老式的绿色、蓝色的玻璃杯,上面全是蝇卵,好容易才能从灰尘里认出来。我在墙上挂了那幅一个女人的画像——装在黑镜框里的,你记得吗?——就是你过去常称它为曼侬·莱斯戈③的那一幅。那幅画像在这九年当中,已有点变黑了;可是那一双眼睛还带着同样的愁惨、狡黠、一往情深的神色,嘴唇上也仍旧挂着那同样的任性的、忧郁的微笑,而那朵没有完全脱落的玫瑰,还是跟以前一样地从她纤长的手指中间软软的垂了下来。我屋里的那些窗帘使我非常喜欢。它们原是绿色的,可是已经被阳光晒黄了;窗帘上用墨色画着《达尔廉古尔特》的《隐士》中的一幕。在一个窗帘上,那个长着大胡子、凸眼睛、脚上穿皮凉鞋④的隐士,正把一个头发散乱的年青女人抢到山上去。另一幅窗帘上,四个戴四角帽、肩膀上的袖子蓬起来的武士,正进行一场激烈的格斗;其中画得远些小些的一个已经被杀死了躺在地下——总之,有着各式各样的恐怖的图画,然而四下里是那样的静悄平和,穿过窗帘照在天花板上的那样柔和的光线……我在这里住下来之后,一种内心的宁静笼罩着我;我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人也不愿意见,什么也不指望,我懒得不愿意用思想,可是还没有懒到不去默想;这是两种不同的事情,你是懂得很清楚的。起初,儿时的回忆像潮水一样的涌进了我的脑子——我所去过的地方,我所见过的事物,都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就连最微末的琐事都是清晰的,好像都照原样一丝不变的显现出来了……之后,又跟着来了其他的回忆,之后……之后,我渐渐避开那些往事,而剩下来的,只是我心里的一种昏昏然的沉重的感觉。真想不到啊!当我坐在堤岸上一棵柳树下的时候,出乎意料地,我忽然哇地一声哭起来了,如果不是因为有个过路的农妇使我觉得不好意思的话,我真的会不顾我这么大的年纪,还要继续哭好久的;那个农妇好奇地凝望着我,随后她转过脸,不再望我地深深的鞠一躬,向前走去了。我很愿意就照这样过下去(自然我不会再哭了),直到我离开这里,就是说,直到九月;但假使我的哪一位邻居忽然想起要来拜访我,那就非常遗憾了。然而我想,倒也没有这种危险;我这里根本没有近邻。你一定会了解我的;凭你的经验,你自己明白,孤独常是多么有好处的啊……在历尽人世的漂泊之后,我现在需要孤独了。

但是我并不觉得无聊。我随身带了一些书来,而且这里也很有些藏书。昨天,我打开所有的书箱,在那些发了霉的书堆中间,翻来覆去地搜索了好久。我发现了许多过去一向不曾留意到的书本:《赣第德》⑤,是个约略在一七七○年迻译的手稿;同时期的报纸杂志;《意气扬扬的变色龙》(即指弥拉波⑥),《堕落的农民》⑦等等。我还发现了一些儿童读物,我自己的,我父亲的,以及我祖母的书,而且,真奇怪,甚至还有我曾祖母的书;在一本破得不像样的、装钉得杂色斑驳的法文文法书里,用粗壮的笔迹写着:“Ce Livre apprtient a Mlle Eudoxie de Lavrine,”⑧日脚落的是一七四一年。我找到那些我曾在不同的时期从国外买来的书籍,在其他的书籍当中,我碰到了歌德的《浮士德》。你也许还不晓得,曾有一个时期,我能够逐字地背诵《浮士德》(自然,只是第一部);我对这本书真是百读不厌。……但是在其他的日子里,梦境里,以及过去的九年里,碰巧我手头几乎连一本歌德的书也没有过。当我又看到这本我读得滚瓜烂熟的小书的时候(一八二八年的一个不好的版本),心里确实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情。我把那本书拿了回来,躺在床上,开始读下去。那壮丽的第一幕是怎样感动了我啊!地灵的出场,对话,你记得吗——“在生命的潮流中,在创造的风浪里,”⑨使我激动了很久,感到一种不曾体验过的震颤和狂喜的战栗。我想起了一切:柏林,作学生的那些日子,克拉刺·斯蒂克小姐⑩,扮演梅菲斯特非力斯⑾的蔡德尔曼,拉契维尔的音乐,以及一切一切……好久好久我才能入睡:我的青春时代又现显出来了,像个鬼影似地站在我的面前;它像火,像毒汁似地在我周身的血管里奔流,我的心跳跃,平静不下来,似乎有种什么东西猛触我的心弦,而怀旧之情开始汹涌澎湃……

你看,你的朋友差不多四十岁了,他独自坐在他那寂寞的小房子里的时候,竟沉溺于什么样的幻想中啊!哪㈠怕就是有人从门缝里张望我,又怎么样呢!可是,这有什么?我一点都不会脸红。脸红是年青人的标志,可是我已经开始(你知这是怎么回事吗?)注意到,我老了。我告诉你为什么吧。近来我尽力使心里怀着快乐的感觉,使我的悲伤之感尽量减少,可是我在年青的时候,就刚刚相反。有时人们总是把他们的忧郁当作宝贝似地怀在心里,反而以快活的心情为耻……不过话虽如此,尽管我有丰富的生活经验,我却仍然觉得惊异,原来世界上还有某种东西,我的朋友霍拉西奥⑿啊,是我所不曾体验过的,而那个“某种东西”也几几乎㈡是最重要的。

哎呀,我把自己弄得这么冲动干什么!暂别了!你在彼得堡生活如何?顺便提一下,我那位乡下的厨师塞夫莱向你致意。他也老一点了,但是老得不怎么厉害,他变得有点胖,也更壮实了。他烧加炖烂洋葱的雏鸡汤,带着齿状花边的酪饼和豌豆烧鹅⒀,还是像以前那样拿手——豌豆烧鹅是草原上的一道名菜,它使你吃过以后,一连二十四小时之久你的舌头都在发白发涩。此外,他烤超肉来还是像他过去一向的烤法,你简直能够用它敲打盘子——硬得跟木板一样。但是,我真的要跟你说声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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