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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双 城 记[连载] -- 谭伯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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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双城记――小池驿[四续]

既曰“黑暗中的笑声”,可知此事发生在夜里。然夜虽黑,军营中岂无灯火?答曰然。霆军与太平军各由名将指挥,入夜,“俱停刁斗,灯火无光”。霆军如此,系遵湘军守夜之制:“不许打更,止许走筹。传令者大声,接令者低声。不许点灯,不许呐喊,说话悄悄静静”[105];军队守夜,不论在营在城,须静整,须黯黑,实是老于兵事者的共识。三年前,曾国藩曾论及敌我两军中,名将守夜之制如出一辙,云:“林启荣之守九江,黄文金之守湖口,乃以悄寂无声为贵。江岷樵(按忠源字)守江西省城,亦禁止击柝列炬。己无声,而後可以听人之声;己无形,而後可以伺人之形”。当李元度向他通报太平军守抚州,“每夜明火列炬,更鼓严明”,担心城守甚固,难以急图;国藩便给他讲了这番道理,教他不用担忧:“抚贼之备物太甚者,其中盖有所不足也”[106]。其实,此即孙子所谓“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不可先传”的“兵家之胜”也[107]。然而,敌营“明火列炬,更鼓严明”,除了如国藩所谓“有所不足”于中,专用来吓唬李元度这等光看表象、不谙本质的“学阵者”外,还有一种情况,则是中设伏兵,卖个破绽,诱敌“劫营”者。多隆阿便善用此计。然鲍超此时四面被围,腾挪不便,断不能效法。玉成“俱停刁斗,灯火无光”,则因防线过长,不无被霆军突出溃围的隐忧,故亦不敢尝试诱敌。二人俱受制于博弈论,乃各安其分,不轻用奇。于是,到了夜里,小池驿地方一片漆黑,自外人视之,惟见数千棚帐一道聚扎,孰为官军,孰为匪营,莫可分辨。

  

  某夜,太平军采办的粮米运到,正待押入玉成大营。而玉成大营距霆军前营最近,押运官稍一疏忽,摸黑喊话,竟对着霆营方向隔濠悄问:“此英王营盘乎?”恰又逢着鲍超巡夜至此,乃命门者佯应之,当即授下密计,随即亲自出营查看,只见“昏黑中数百囊担充塞濠外”,如法抽验,“果皆米也”。大喜,立命运入营中。入营後,担米役夫尽缚之,押运人员则“随入随杀之”。运了一半,营外人见势不对,只有进去的没有出来的,疑惧不敢再入,赶紧押着馀米离开。鬼使神差,走了一截路,竟又绕到霆军的左营,隔濠再问:“此英王营盘乎?”营中早已传令,今夜逢米必收,于是,照前剧本又打了一回“冒诈”。这边送到一半,营外人看着仍然有去无回,大恐,押着最后一批米转身就跑。跑了一大截,再次叩营,天可怜的,这次却被霆军右营蒙上了。终于,“运米贼数百人无得脱者,共得米三百二十馀石”。霆营被围数日,正恐粮道不通,忽然得到这批意外接济,众将士“以为天授”,禁不住欢喜,一时间,阵阵笑声打破了小池驿的悄寂[108]。

  

  初闻此事,似不可置信。然待我们了解了太平军的後勤制度,庶几祛疑。如前所述,太平军之打行仗,较诸湘军有两大不同:一、太平军并非一律要求兵皆住营、随地扎营,而是经常征用民房“打馆”、“尽搜民间食物以供啖嚼”,其利在于“省军力”,士卒少服劳之苦,“故气自振,恒战斗以忘死”[109]。湘军则是兵皆住营、止必扎营,以此,兵将相习,上下同心,或逊乎敌军之“忘死”,而全军部署之迅捷、战术之谙练则优于敌军。二、太平军不惯扎营,故喜速战(亦只能速战),由此不注重建设自己的後勤体系,全以“取用于国,因粮于敌”[110]的方法解决供应问题。湘军则不然,建军之初,便有粮台之制:总粮台常设于水师[111],行营各设分粮台,全军以总粮台对外承办一切辎重银米的采购和征办,然後,总粮台根据各营预算对各行营粮台进行指拨,即士卒采买日用品亦大半在粮台货船解决,尽量避免军内军外不经粮台而直接发生资金和物资的流动。此法甚善,用今天的话讲,可以充分发挥集团采购的优势,也可有效预防因汇率[112]和物价变动引起的经济损失。

  

  因为营制与後勤制度的差异,湘军作战部队的补给常较太平军为从容。这一次,太平军临时调运粮米,闹出这么大的笑话,可以视为制度缺陷造成的苦果。不仅此役,咸丰十年在赣、浙边境,同治元年在雨花台[113]诸役,太平军俱因军实粮糈运送不及,无法坚持战斗,前功尽弃,都可算作制度缺陷造成的苦果。而反过来说,作为太平军的统将,当然能认识到补给不及时的危害,故不得不讲究作战的速度、追求用兵的诡巧,以便在发生物质匮乏之前解决战斗。但是,这种战术,若遇懵焉不察、恃勇而骄的敌军,如满、绿各营统将,固可奏效,一旦碰上老练、稳重的敌帅,如鲍超、曾国荃、左宗棠诸人,则将被捉住痛处,遭受沉重打击。孙子固然说过“因粮于敌”,他不还说过“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玉成此次“因粮于敌”失败,更欲“拙速”,无奈鲍超死守不战,逼着他出尽花招(“巧”),以老其师而费其财(“久”)[114]。在这个背景下谛听回荡在小池驿黑暗上空的笑声,读者当可将心比心,深刻体会到玉成的无奈与焦虑。而新年之後传来的情报,则更让他感到一丝恐惧:湘军万人大军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登上天堂,扼要布防。这意味着,己军已处于被夹击之势,敌军的反戈一击即将来临。若不愿撤军,那么,只有赶在敌军总攻之前攻陷小池驿,打通前往太湖的道路,或对天堂之军发动强攻,夺取制高点,方能避免全局的失败。新诗名篇云:“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你若不想被人看,又不想就此离开,那么,要不拆了这座桥,要不就拆了人家的楼。玉成显然不愿被“看杀”,因此,他双管齐下,既攻霆军,复犯天堂,展开了最后的疯狂。

  

  十年正月初一至初五,小池驿攻防战之激烈程度达到顶峰。霆军左营受创最重,鲍超亲自督战,敌军“枪炮子密于雨点,洞穿左军棚帐如蜂房,时或伤鲍公左右”。左营士卒经过十馀日的不断轰击,伤亡惨重,体力过度透支,亦形不支。在此关头,多隆阿表现了“肯救人、固大局”的“大将之道”。先是督队杀进重围,为霆军补充军资,旋又精选己军将卒为一大营,进驻霆军左营旧垒,而将左营全部将兵移调至中营养伤。多部接防後,续有伤亡,而多、鲍两军之气以此更健。初六日,多隆阿调唐训方军入围中,命其驻扎在己军与霆军之间,欲强行扩大己方防区,以此破坏太平军四面包围之势。训军入列,多隆阿下令:“急作垒”;两个小时内,多军之垒“立成”,而训军“筑垒甫四尺”――营制规定,八尺方为合格。今语谓“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训军筑垒全不合格,其军当日必然血溅沙场,可想而知。唐训方回忆垒未成而敌已至的情形,云:“垒垒未成,贼蹑焉,以死战出”[115];“死战”二字,一点都不假,当敌军大上、“训方苦战”之时,“多隆阿坚壁不救”[116]。训军此番入围又突围,纯属自助游。然多隆阿之“坚壁”,亦势所必然;敌军蜂拥而至,多、鲍、唐三军能各护其垒,捱过猛攻,便是成功,若妄图出垒救援友军,则极有可能与之俱灭。请以街头群殴为喻。人少一方与人众一方混斗,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各觅对手死拚,尚不暇讲究什么擒贼擒王射人射马的策略。若见己方某人被殴至倒地,遭众人拳脚痛击,万不可心生恻隐,舍弃面前的对手,去援应朋友。因为,这么一动,不仅放弃业已取得的攻势,且将前后受敌,连守势都保不住。本来己方战线只有一点被突破,尚足支撑;分心救援,则攻守俱废,瞬间便已被攻破两点,其势更形颓弱,不免于败。败,则全体挨揍,喋血街头,人不忍观矣。而硬下心来,不去救援,只管拼死制住面前对手,各负其责,则人数虽少,尚有望于一战成名,足可傲立街头,并赚得医药费为朋友疗伤。多隆阿之用心,无异于此。“坚壁不救”之语,暗寓贬义,出自王贻运之口,即此可知:贻运之少年固未领略“蛊惑”之快感,而贻运之中年亦不曾体会兵事之精也。林翼论此,则能平允,曰:“形睽势隔,不能救人如救火”[117];不愧为知兵之言。设贻运为主帅,彼将引前揭国藩“败不相救”之语痛骂多隆阿矣。书生好谈兵,兵岂易谈哉?虽然,伯牛亦不过纸上奢谈而已,适堪自笑。

  

  

  110] 《十一家注孙子校理?作战篇》张预注:器用取于国者,以物轻而易致也。粮食因于敌者,以粟重而难运也。夫千里馈粮则士有饥色,故因粮则食可足。

  

  [111] 咸丰十年後分别在南昌、安庆设立陆路总粮台,然粮台物资的调拨转运仍赖水路。

  

  [112] 所谓汇率,盖以此指称当日银价、铜价、大钱、部钞、司钞及外洋银元之间的兑换,可参见魏建猷《中国近代货币史》,黄山书社,1986年。

  

  [113] 拙著《战天京》之《战天京》篇“二李战一曾”章,即述此役,读者可参观。

  

  [114] 《十一家注孙子校理?作战篇》杜牧注:攻取之间,虽拙于机智,然以神速为上,盖无老师、费财、钝兵之患,则为巧矣。

  

  [115] 唐训方《从征图说》,见陈士杰编《唐中丞遗集》,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五十五辑,台湾文海出版社影印光绪辛卯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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