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经典重温《千与千寻》（一）自由的鸟儿 -- 长少年

无论看到什么，我都喜欢瞎琢磨，比如那篇《察颜观色小练习》，思维像三哥的导弹一样老做布朗运动。年初遭遇重大挫折，当了一星期植物人：除了偶尔吃点东西和上厕所，其余时间全躺在床上。然后起来重看了几部电影，就随便写了点东西。完工后发给河友南方有嘉木，她说你的影评如何如何，夸赞了一番。冤枉我了，只是观后有点感想而已，算不得“影评”。本是写着玩，不敢轻易放河里惹大家耻笑。得嘉木鼓励，不自量力发河里，敬请大牛指正。

介绍《千与千寻》的文章汗牛充栋，我就不废话了，直接上正文。

真正的艺术，应该是一种传达——对纷繁芜杂的事物表象之下的本质和那套老掉牙但却是每个人内心深处最美好的所谓真善美的传达——而非凭空创造。艺术家们远不是问题的答案，甚至不是打开宝库的钥匙，答案在每个人自己的心中。任何试图扮演先知或上帝角色的人深情地说我们应该如何如何，若不是愚蠢自大，那便是别有用心。

文艺界从来都不能担负、甚至仅仅充作引领时代的思想先锋的重任。相反，如果一个国家的文艺界没有表现出应有的肤浅和无知，那反倒是这个国家和民族的悲哀。古人云：娼无情，伎无义。信夫！

因为村上春树、宫崎骏，感觉这个民族的思想沉淀还是很了不起的。

宫崎骏是非常成功的——能够引人思考发人深省的作品就是成功的。他做到了引导观众思考，而不是说教。至于思考了些什么，呵呵，我一定是“过度解读”了，宫崎骏一定没有想到这么多。西谚云：We do not see things as they are, we see things as we are. 我们的解读会照出自己的面目，并且或多或少地偏离创作者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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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海报很不错，千寻表情沉着坚毅，背后的蝴蝶结强调了性别特征、暗示了年龄特征，并且二者形成鲜明对比。前者连同挽起的袖口暗寓主人公面临任务的艰巨，后者则恰当地表明了主人公的多重身份特征。背后左侧是代表善良与正义的钱婆婆的家，右侧是充满诱惑的汤屋。背景建筑囊括了冲突发生的地点。

这是个成人童话。

整部作品透着淡淡的忧伤：变成猪的父母、陌生的城市、无处不在的危险、单程的电车……那种无可奈何又无可逃避的伤感贯穿始终，以致最后的成功营救出千寻的爸爸妈妈也更像是解脱而不是胜利。这种感觉始终笼罩心头挥之不去，虽不强烈但却持久，以至于当千寻大声哭出来时，我反而感到一丝平静。

故事的主线是千寻想要救回因为贪吃变成猪的父母，期间遇到了白龙，然后发生了一堆故事。片子开头借千寻父母之口介绍了汤屋，大概是九十年代泡沫时代的烂尾工程。当他们走过那段桥洞（不知是吉卜力工作室偷懒还是有意为之，片头千寻一家走过桥洞的那段与片尾走出那段一模一样，明显是用的同一段影像），眼前只是一片草地和荒无人烟的房屋。当夜幕降临，那里却成了灯火通明的秦淮河。片尾千寻离开的时候有回头看的冲动，但她忍住了好奇。如果她回头看了并且发现什么都没有（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桃花源记》），那这简直就是樱花版的《桃花源记》了。只是，这里的桃花源不那么美好而更惊心动魄罢了。

这座汤屋充满了日本传统文化的元素，文化圈外的人只有剔除纯文化因素造成的隔阂才便于理解作者的意图。比如电梯门上的“天”字，它仅仅表示身份的高贵，就没有必要在意它是否另有深意。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日本人对于本民族文化元素的恰如其分的运用真让人嫉妒。反观我们对于日本文化的解读，似乎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樱花、菊与剑、插花、忍者，要不就是男人打败了要解剖自己。日本文化较之天朝固然肤浅，但也决不止于此。汤屋的构造，很好地运用了日本传统文化元素，并且这种表现是立体的、全方位的。也让我这样的日盲看到了日军之外的日本群体。

尽管如此，片中还是不小心暴露了日本人的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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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小人物拿着钱罐子乞舍一般聒噪“大爷给钱了”……太直白了点儿。不恰当的比方：大家都知道彼此脱光了是什么德性，但文明的人还是乐意穿着衣服打交道的。这么赤裸裸地邀赏，斯文扫地。天朝最见钱眼开的商人都做不来。

这座汤屋里充满了各种诱惑，这种安排，似乎是在暗寓繁华的花花世界。每个有抱负的人，都同样有一个实现自己抱负的舞台，那个舞台，同样是充满诱惑的“汤屋”。

贪婪、吝啬、嗜钱如命而脾气暴躁的汤婆婆是汤屋的统治者，其他的人都是忘记了自己名字的奴隶。那份看似公平的合同或曰“规矩”背后，是每个人一觉醒来就会忘记自己的名字，然后永生都要为汤屋服务。名字暗寓自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暗寓迷失了自我。《越狱3》里Scofield对Sucre说，I understand the impulse to pull the trigger, but if we lose ourselves, we lose everything. 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在那个充满诱惑的汤屋里，大部分的人都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包括英俊的白龙，泼辣的小玲，一根筋的无脸男。千寻也险些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迷失了自我的人，是不会真正自由和快乐的。

快乐没有父亲，没有一个快乐曾经向前一个学习，它死去，没有继嗣。而悲哀却有悠久的传统，从眼传到眼，从心传到心。

——以色列诗人阿米亥

这个星球上不同民族，都在追求所谓“快乐”和“幸福”。什么是幸福和快乐？每个人对幸福和快乐都有自己的解读，但有着广泛的共识，那就是这种幸福和快乐应该是真实的而非虚幻的，应该是自身努力得来的而非他人加与的，应该是自发的而非强迫的——无论这种强迫来自他人还是自身。财产可以继承，幸福和快乐不能继承。

迷失了自我的人，是不会快乐的。汤屋里的人，绝大多数都是不快乐的。不快乐的直接原因，是他们都不是自由的。这样的说法似乎有些刻薄，因为以汤屋里的人为参照真实的世界世没有几个人是快乐的。汤屋里的仆役们在做成一单大买卖后表现出了空前的兴奋，难道不是快乐吗？在自由已经不可能的情况下，接受现实并从中找到乐趣也是智慧。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犹太人不还组建乐队吗？也许吧，但迷失了自我而失去自由和受制于环境而失去自由毕竟不同。

汤屋里的人，几乎没有人是真正自由的，因此，也几乎没有人是真正快乐的。汤婆婆专注于没完没了的生意和提防她的孪生姐姐，白龙受制于体内的虫子，无脸男被诱惑趋使着，小玲和汤屋里的佣人们都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按照这样的标准，现实的世界中似乎同样很少有人是自由的。对人的束缚不仅在于外部的世界，也在于自己心理和灵魂的桎梏。

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贫，其一富。贫者语于富者：“吾欲之南海，何如？”富者曰：“子何恃而往？”曰：“吾一瓶—钵足矣。”富者曰：“吾数年来，欲买舟而下，犹未能也。子何恃而往！”越明年，贫者自南海还，而以告富者。富者有惭色。

——清彭端淑 《白鹤堂诗文集》

彼富者困于心之以为不能。

当我们关注外部的束缚时，往往忽略自我竖立的栅栏。铁窗外面的自由人并不见得比里面多。当我们恐惧、偏见、贪婪、愤怒、嫉妒、自以为是等等的时候，我们就为自己戴上了枷锁，蒙蔽了双眼。钱婆婆是汤屋中唯一不受合同束缚的人，但她的心思被自己的贪欲、仇恨和恐惧占据了。她就是另一个富和尚。

当年第一次向姑娘表白，良久方才收到回复，当时正在听《认真的雪》，瞬间感到曲调变得伤感。把给她的东西送出，感觉日月无光，以为此生找不到另一半，不可能出现比她更好更适合我的人了。

诚然，世间有许多女人。但是哪里还能找到一副容颜，它的每一个线条，甚至每一处皱纹，能引起我的生命中最强烈而美好的回忆？

——马克思

与马克思共鸣。

《尘埃落定》里的麦琪土司说：你的心又不是捏在别人手里，想伤就可以伤吗？我的心没有捏在别人手里，但仍容易受伤。这也算是自我束缚、自我佩戴的枷锁吧！

看看几张剧照吧，也许这样更便于说明问题。

在进入汤屋后，千寻牢记自己的名字和目标，与之无关的都蛛丝般拂去。这个动画形象是矛盾而丰满的。只一会儿功夫，自己的父母变成了猪，回家的路竟成了一片泽国。面对突如其来的不幸，她的第一反应是逃避，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这种反应更贴近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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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形象很是惹人怜爱，懦弱的男人也会生出救美之心。

无脸男进入汤屋后，大肆挥霍变出来的金子。汤屋的人全体出动招待她，以至于千寻起床后见不到一个人。为了救白龙千寻要去汤婆婆的房间，路上竟被巴结无脸男的人山人海挡住了。无脸男见到千寻，变出了一大把金子。王夫之说，不见可欲，则人心不乱。空谈如何抵抗诱惑总是很容易的，但当它们摆在眼前时依然不为所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千寻的心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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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敢不是没有恐惧，而是战胜恐惧。白龙奄奄一息之际，千寻要通过一段长长的生锈的管子去汤婆婆的房间，底下是汹涌的波涛……看到这里的时候感觉千寻已经不能单单用“坚毅”或“勇敢”来形容了，她解下带子扎紧衣服捋起裤腿决心冲下去的样子——怎一个帅子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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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胆小，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像勇士一样战斗。

当然，最重要的是坚守。“我想要的东西，你绝对拿不出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面对的是一个正在狼吞虎咽连汤婆婆都对付不了的大怪物。在金块的诱惑、可能的危险的双重压力下，这里的坚决和淡定让人难以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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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不再是童话故事里的词儿。

千寻的自由，表现在对目标的坚守，对人性弱点的控制。面对困难，鼓起勇气去面对（当然，是在白龙和锅炉爷爷的帮助下）而没有被击倒；面对诱惑，丝毫不为所动；并且最重要的，她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她是自由的，也是快乐的。她的快乐不在于可以无忧无虑，而在于她不会屈服于诱惑，自始至终朝着那个简单明晰的目标去，在于她自始至终没有忘记最重要的是什么，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佛家讲“六道轮回”，即所谓天道、修罗道、人间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我不信佛，但如果人的一生总臣服于“贪婪”、“傲慢”、“嫉妒”、“愤怒”、“恐惧”等种种情绪中，不正像佛家所谓的轮回吗？世间的人大体都在其中循环，直至生命的终结。“轮回”中的生命很难说是自由的：生命轨迹都被划定了，自然难以自由；也是不快乐的，纠缠于那些其实并不真正在意的东西的得失，如何快乐？些许快乐，也不过是轮回中的刺激罢了。而能超越轮回，就是自己的佛。

将天性善良纯真的千寻拔高到佛的境界似乎不妥。我相信人之初性本善，谁知道经历了无常的世事后这个可爱的小姑娘会不会陷入那样的“轮回”中呢？

千寻是汤屋中自由的鸟儿，也是一只快乐的鸟儿。自由的人享受的快乐是充实的，是真正带来满足的快乐。否则，片刻的所谓快乐后是更加长久的空虚。

——许巍《蓝莲花》

有一天你走在喧嚣的大街上，疲惫的身躯已与孤独对抗了很久，忽然这样的旋律响起，心中会否生起一种淡淡地热情？

真正的快乐，就是超越了肉体与心灵束缚的自由。

最后，与所有的童话故事一样，这个故事有个美满的结局。汤屋里外的人都各得其所，琥珀川（白龙）说他们将来会见面的。王子和公主总会见面的。

文学作品源于生活，表现生活。如果细细解读，还有很多暗寓。观其大略足矣，皓首穷经一世无用。宫崎骏是票房的保障，《千与千寻》票房成绩骄人。在巨大的观众量后，有着千万种解读。记得第一次看的时候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它想表达什么，愤怒地将它归为意识流一类。回头再看，真冤枉它了。

深刻的作品需要的土壤环境苛刻，我们这里有优渥的条件但诞生这样的作品的时机似乎还远未成熟。诞生宫崎骏、村上村树这样的文化人，说明鬼子的文化多少还有点啃头，比隔壁宇宙第一强国强太多了。

那只自由的快乐的鸟儿，最终飞走了。现实生活中的千寻们，不知多少会在生活中逐渐走进“贪婪”、“傲慢”、“嫉妒”、“愤怒”、“恐惧”的轮回。似乎没有必要为她们担心，因为我们自己就其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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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经典重温《千与千寻》 剧照欣赏（补充）
• 【整理】西河文萃第29期 2010年06月0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