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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甲申三百六十年祭――谁主沉浮 -- mynood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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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三,吴三桂和李自成的决裂

  三,吴三桂和李自成的决裂

  

  说到吴三桂入卫,首先要说到他为什么从关外入卫速度如此缓慢这个问题。

  部分人认为吴三桂自宁远三月六日撤退,到十六日才进入山海关,再从山海关进军至永平的这段时间明显长得不合理,是在有心拖延,企图观望局势。这个说法,似乎与事实并不那么相符。

  第一个问题,吴三桂组织的宁远卫大撤退,并不是简单地率部队撤退,而是要携带关外数十万百姓入关安置的大撤退。

  关于宁远部队的撤退,崇祯和大臣们自一月起就在不停地讨论,崇祯甚至多次而为此大怒。争执的关键是如果撤回吴三桂,辽东就等于彻底丢给了满清,丧失国土的罪名崇祯固然不想背,大臣们也一样没人愿意背,于是就一直扯皮到三月四日(一说三月二日),等大顺军攻破宁武关占领大同,崇祯才下诏书命令吴三桂弃地入卫京师。

  但崇祯的诏书里并不是只要吴三桂领军入卫,还要求弃地不弃民。此刻的崇祯,也仅仅只知道大顺军抵大同而已。而弃民之举,也确实是不太能让人接受的,因为那时候清军是靠掳掠人口为奴搞生产,并有“杀贫”“杀富”“杀士”之屠杀习惯,况且清军就近在锦州。

  这道诏书三昼夜(如果三月二日发出的,那就是五昼夜)走了九百余里,三月六日到的宁远,按路程计算应该已经是晚上。

  辽东居民的撤退人数按史书记载,是五十万人,这显然有夸大之嫌。但光是宁远城的辽民,就有八万之众,还不包括宁远军的家眷。其他如中前所等四个汉镇卫所的辖区,乃至觉华岛等十数堡、坞,前方沿至与锦州清军势力交界的中间地带内的辽民,怎么算也至少有不下二、三十万之众。因此吴三桂等人仅仅从七号到十号花了四天,就完成了全部的动员撤离工作,速度可说相当之快了。

  带着几十万百姓的行军速度,可想而知。中国历史上可以比拟的同类撤退,在三国时期发生过一次,那就是刘备率领的荆州百姓大撤退。虽然很可惜那是个失败案例,但照样博得了后人无数称颂:“比到当阳,众十余万,辎重数千两,日行十余里,……或谓先主曰:宜速行保江陵,今虽拥大众,被甲者少,若曹公兵至,何以拒之?先主曰: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今人归吾,吾何忍弃去!……曹公将精骑五千急追之,……及于当阳之长坂。先主弃妻子,与诸葛亮、张飞、赵云等数十骑走,曹公大获其人众辎重。”(《三国志》)

  刘备日行十余里,吴三桂两百多里路走了五天,并不算慢。而当时的人,也确实都把宁远大撤退这一行动,比做刘备的荆州大撤退,把吴三桂比做了刘备。

  三月十六日到达山海关后,吴三桂和关门总兵高第、辽抚黎玉田等人开始安置迁移进关的几十万百姓和部分宁远军家属,据记载都安排在山海关周边四城之中。而在这之前一天,大顺军才刚刚接受了居庸关明将唐通的投降,这时连北京的崇祯都尚且不知道,更遑论山海关的吴三桂了。

  三月十八日安置工作完毕,吴三桂所部开始奔赴北京。《南明史》写到这里,是这样说的:“由于放弃关外土地,官绅家属和相当一部分辽东百姓跟随进关,安插未定,明朝就覆亡了。”这“安插未定”一语,也是倾向吴三桂并没有拖延这一看法的。

  三月二十日,吴三桂部队在永平知道北京被破的消息。

  事实上,身处北京城里的崇祯也是到三月十七日大顺军兵抵城门,才知道大顺军已经抵达北京的,可见当时明军的情报系统无用之极。而从北京到永平,快马也要两天路程,即使北京十七日就发出了警报,也要到十九日才能到永平。

  因此对吴三桂来说,接到宁远撤退的诏书时,他最多只知道大顺军逼大同,距离北京还有近千里之遥;十六日到山海关的时候,他也不可能知道大顺军已经到达居庸关;而十八日他就开始起程进京,从山海关到永平一带,大约两天时间走了一百五十里到二百里,是按照正常的行军速度在前进,不能说缓慢。

  因此,指责吴三桂在入关时间上故意拖延,是没有考虑到李自成、崇祯、吴三桂这三方之间存在空间和时间差的。

  至于吴三桂、李自成后来仅仅只过了几天的短暂蜜月期,双方就关系破裂的原因和过程,顾诚先生在《南明史》中有过这样一段叙述:

  “三月二十六日左右,吴军行至河北玉田县,离北京已经不远了,吴三桂突然改变主意,由投降大顺转持敌对态度。产生这一急剧变化的原因在史籍中有三种说法:一是吴三桂听说他的父亲吴襄被大顺政权拘捕追赃,一是误信从京中私自逃出的奴仆谎报吴襄全家被大顺军抄没,第三种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说法是吴三桂留在北京的爱妾陈圆圆(又名陈沅)为大顺军将领所掠,于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真实情况已难考定。吴三桂投降大顺,本意是维护和扩张自身利益,从北京传来的消息使他疑窦顿生,猜测李自成的召见很可能是一种骗局,将对自己采取不利行动。于是,他骤然变卦,带领部下兵马直奔山海关,从背后对镇守关门的唐通部发起突然袭击。唐通的兵力大约只是吴三桂部的五分之一,加以变生意外,猝不及防,山海关遂被吴三桂占领。唐通率残部撤往离山海关不远名叫一片石的地方,大顺政权委任的其他官员也纷纷逃回。”

  顾诚先生的总结和判断,应该说是相当客观的,由于受篇幅和著作重点限制,他这段写得很简洁,没有做长篇探讨,但语句精准,正文和注引所包含的信息量都极大。

  实际上顾诚先生所说的前两点,是可以合并为一个原因的,也就是抄没家产拘禁吴襄。顾诚先生没有合并的原因是,他所说的第一点在出处的原文中还有一段: “吴襄书达三桂,并不言被夹,而赍书人误传已夹。三桂大痛愤,以道里日期计襄必死矣”(《甲申核真略》),一说家没父死,一说家没父未死,所以列为两条。第三点牵涉到陈圆圆,顾先生也另列为一说,应该说他也是认为有这个因素的。

  关于陈圆圆,小说《李自成》的作者姚雪垠曾经做过长文考证,试图证明陈圆圆早就在宁远病故,但未能被绝大多数学者所接受。同时他考证的出发点也比较偏颇,黄裳先生曾经专门作文理论道:“姚(雪垠)文还责怪‘郭沫若同志在这个问题上又继续作了宣传,扩大了错误影响。’这指的是《甲申三百年祭》一文。姚文说,这是‘完全上了清朝一部分谣言的当,制造那些谣言的动机既是鞭挞吴三桂,同时也诬蔑刘宗敏。诬蔑刘宗敏也就是诬蔑大顺军。’这种推论方法非常面熟,看来作者是适可而止了,本来是还可以继续推论下去的。”

  不管吴三桂的父亲死没死,总之家肯定被抄了,父亲也是进了监狱,爱妾也被刚归顺的新君手下重臣抢了去。因此吴三桂认为李自成让他去北京是个骗局,“剪所忌耳”,其次是爱妾陈圆圆的被抢,无论对什么人来说,都是一个奇耻大辱,尤其是明代这个士大夫极其重名的社会里,更是如此。基于此,任何人都会继续做出这样推断:退一步说,即使进京不是骗局,在刚刚交出山海关手中尚有四万人马的情况下,大顺军上下就敢如此对待于他,也可以想见入京以后所遭遇的情况,恐怕比目前更不堪。

  吴三桂此时处于了一条夹缝之中。背后是从小就性命相搏打了十几年仗的满清,前面是在他看来态度恶劣的大顺军。在这样的情况下,吴三桂的抉择其实是很困难的,远不如我们所想的那么简单和容易。把他脸谱化后再进行描述和判断,是不客观的。

  在“冲冠一怒为红颜”后,他依然曾经有过相当长时间的犹豫和试图和平解决的努力。吴三桂首先是个军人,长期的戎马生涯和战场上瞬息万变的残酷的搏杀,使他会在下决断前去尽量多方收集情报,然后才做出自己最终的选择。

  不少史料记载,他在知道父亲被拘捕,家产被抄以后,都是坦然一笑,泰然处之,唯独听说爱妾被抢以后,就突然大怒抄刀断案曰:“大丈夫不能自保其室,何生为!”

  对吴三桂的这个表现,许多后人都因此嗤笑说他那些所谓的忠孝是假的,不然何以这时他父亲还不如一个小妾云云。这些谈论,应该说是过分简单地看待了吴三桂这一历史人物,没有从更深的层次去分析这些现象背后所表露的问题。

  九成以上的史书都记载着吴三桂的复叛,是因为听说了陈圆圆被抢的缘故,口径基本一致。想全盘否定这点是比较困难的,也缺乏推断的直接证据。因此就事情的过程客观地说,他应该确实是在知道爱妾被抢后才反复的。

  从表面上看来,这是说明了吴三桂的降而复叛与陈圆圆有着直接关系。但是,并不能因此就可以说这是纯粹的主因,恰恰相反,我认为在更大程度上,这是一个诱因。

  换句话说,虽然毫无疑问吴三桂是在听说了陈圆圆被抢之后大怒起兵的,起兵必定有这个成分在内,但未必就仅仅只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起兵。而是因为这件事情的发生,诱发了他对大顺政权的怀疑和反感,从而让吴三桂开始对局势的判断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最后导致他决定降而复叛,而不是因为这件事情本身致使他反复。再之后,又因为李自成和大顺政权接连犯下了一系列决策错误和政策性错误,才终于使得吴三桂最后彻底与大顺政权决裂。

  

  李自成一开始对拥有很强战斗力的吴三桂所部是有一定顾虑的。

  他在三月十五日拿下居庸关时,就开始命令唐通写信招降吴三桂。在进北京后,他又派出了一拨与吴三桂关系极好的同僚去劝降:“持檄招三桂曰:尔来不失封侯之位”云云,并允诺他“父子封侯”,后来又送去四万白银犒军。而前面派去劝降的唐通也是明降将,且和吴三桂在辽东并肩作战过,其他的在朝降将如大同总兵姜襄等人,也都和吴三桂曾经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

  这些人的话,对吴三桂来说是具有相当可信度的。而且这些兵力和能力远在他之下的人,现在也都已高官厚禄,更是无言的雄证。因此在这时的吴三桂看来,被唐通等人“盛夸新主礼贤”的大顺政权,是“顺应天命”的新朝,是具有开邦定国气象的,加上明朝官吏纷纷投效,好象改朝换代已成定局,于是他归顺了新朝。

  有部分人认为吴从未归顺过大顺,这是不确切的说法。如美国学者魏菲德(Fredreic E.Wakeman,Jr.)先生在他的《洪业――清朝开国史》中就这样写到:“吴三桂……立刻集合队伍返回山海关,准备应付一场他自知已不可避免的战争。1644年5月3日,李自成派唐通去夺取山海关。两天后,唐通大败,逃回永平。李自成得知唐通战败后,又派白广恩率部前往增援。”

  这显然是错误的。唐通在吴三桂、高第两人归顺后,马上就接手了山海关的防务,不存在他去攻打山海关的问题,自然也没有吴三桂返回山海关此事,山海关是被吴三桂从唐通手里打下来的。

  首先,顾诚先生发现在同年六月,山海关总兵高第给多尔衮的揭帖中,说当时“伪镇唐通”到山海关来调取自己所部的马匹、军士“投顺流寇”。这个情况说明唐通当时不但已经抵达并接管了山海关,而且还对原明军守卫部队进行了重新整编。这充分证明吴三桂、高第等人确实已经归降大顺,并且唐通也占据了山海关。其次是据当时永平人、后来清朝的江川知县说,自四月二十三日起,吴三桂就“从关上至永平,大张告示‘本镇率所部朝见新主,所过秋毫无犯,尔民不必惊恐’” (《吴三桂纪略》),告示内容中“朝见新主”云云,都确凿无疑地表明他已经归顺了大顺朝。再一个是李自成随后在给左良玉等人的檄文中曾有:“唐通、吴三桂、左光先等知天命有在,回面革心”等语,这也从另一方面证实了吴三桂等人已经归顺大顺军。

  之后的问题,是当他走到丰润附近时,却突然得到了家产被抄的消息,虽然我们可以肯定他很不高兴,但他在这个时候还是作出了符合逻辑的判断,并一笑置之说,只要我到北京,就可以还回来。还有一些记载说,他把这解释为这大顺军不知道情况,所以不觉得有多严重。另外,吴三桂自己也是一个军人,他非常清楚部队在攻下一个城池后会出现一些什么状况,少数军士乘机掳掠也是有的,况且他也并不在乎那点家产,只要他成了大顺的权贵,想要多少都可以要回来。所以这个问题,目前来说不会对他产生多大影响。

  再接下来的问题,是又接到了他父亲被下狱的消息。这也一样有不少记载,如:“襄使者至,诘知襄被执,笑曰:是胁我耳,我至即释,何患!”(《吴逆取亡录》)他这个反应,客观地说应该也是比较符合逻辑的,况且这并不是没依据的乱做推断。在明、清松山之战后,因为吴襄大儿子吴三凤和妻兄祖大寿等一大批亲人降了清,而吴三桂又独镇关外举足轻重,所以在1643年的十一月十三日,吴襄就被崇祯以御寇的名义征调入京,两个月之后,也就是1644年的元月,吴襄才被授予京营提督的官衔。如此一来,吴氏全家三十六口人(包括吴三桂的发妻张氏和爱妾陈圆圆在内),都开始在北京享起了清福,实质上这就是做了人质(崇祯十六年十一月十三日日明兵部塘报具此事,他书并云吴襄于1644年元月入京有误,应是元月授官)。

  现在李自成在京师一片混乱的情况下,为避免吴襄逃跑或其他什么状况,干脆把他押起来做了人质,这确实可以理解为李自成对吴三桂很重视,惟恐他不降而进行的保障性措施。

  但是,第三个问题却是吴三桂的爱妾被抢,这就和前面两个问题的性质完全不一样了。

  这个情况的出现,不但导致吴三桂完全推倒了自己前面对局势所做的推断,还引出了他另外一些非常不好的判断。

  首先抢走爱妾这件事无论从那方面推断,都不会得出合理的、好的结果。因为误抢是不可能的,李自成既对吴三桂如此重视,已经连续派出了几拨人马来招降,还特意请吴三桂父亲写了信来,而他的头号大将权将军刘宗敏,大顺政权的二号人物,却在这个时候竟然抄了吴三桂的家,还拘押拷打他父亲索要钱银,并抢走其爱妾,这些行为是不可能以少数士兵不知道情况而误抢来解释的,这显然说不通。

  所以他能得到的结论就只有两个:

  一,如顾诚先生所说,吴三桂认为李自成对自己招降是假的,目的是诱骗他入京,彻底剪除自己这股势力。

  二,李自成和大顺政权对他根本不看重,没把他放在眼里,或是认为剪除他是迟早的事情而已,因此他和他的部下肆无忌惮地拘押他父亲,抄他家产,抢他爱妾。

  吴三桂于是觉得受到了莫大的欺骗、愚弄和侮辱,一向自视很高并拥有诸如“夷夏震慑”、“勇冠三军”等等赞誉的他,终于“冲冠一怒为红颜”,盛怒之下抽刀断案,发出了“大丈夫不能自保其室,何生为”的喝声。

  

  事实上,即使在这个时候,吴三桂也还没有想彻底与李自成决裂,他在等待与李自成的谈判,并且也确实派出了人去和李自成谈判。毕竟,老父亲、爱妾还有全家三十四口人的性命不是闹着玩的。吴三桂再怎么样,这时还不至于对自己的亲人性命漠视到如此地步,完全不做一点努力就把他们置于死地,这无论从那方面看,都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也违背了常识。吴三桂也只是一个人而已,并不是一头不可思议的怪物。

  吴三桂击败唐通夺回山海关,一则当然是怀疑李自成在耍阴谋想消灭自己,并且做为一个军人他也不甘被骗、受辱。二,可以借机是展示自己的实力,让李自成有点忌讳之心。如果李自成确实如唐通等人所说的那样 “礼贤”,有混一宇内的胸怀,就该礼敬于他(不过归还家产和爱妾,至多再补偿点官爵和银子而已),以收服各路明军。三,这样可以把号称“天下第一关”的山海关重镇,还有手中被公认明军中最强的四万雄兵做为强有力的筹码,用来和李自成谈判,达到解决问题的目的。

  三月二十九日,李自成排出使者两人带着吴襄的第二封书信,也许他真想对抄吴三桂的家这个举动有点补偿和安抚,一起带上的还有四万银两,前往山海关与唐通汇合,继续劝降吴三桂。

  同时李自成也做了一些应变准备,令白广恩率领约两万人的部队增援唐通,以遏制吴三桂。

  事后看来,这个行动也显然是个巨大的失策。对吴三桂问题,李自成虽然有些重视,但还是没能提高到应有的程度。他把袁督师组建的关宁铁骑,当成了他一路碰到的普通明军来对待,这无论在军事上还是政治上,都过于轻率和轻敌。

  当时的情况下,正确的解决方式是要么干脆不派部队去,摆出姿势以示自己绝无敌意,表现出招降的诚意。要么就干脆派出压倒性的优势兵力,胁迫对方就范。

  因为如果派去压制的兵力不足以制住吴三桂,就不能产生巨大的压力胁迫吴三桂俯首,同时又陡然加大了对方的敌意,这等于是狠狠推了吴三桂一把。如果当时由大顺军的大将带着压倒性兵力前去谈判,那么后来的结果,就有可能完全不一样。因为万一谈判不成,吴三桂根本没时间去招满清八旗军入关,也就没了孤注一掷的筹码,再客气一点允诺他父子的待遇不变、归还家产和爱妾,应该有很大把握压制成功,让他乖乖就范。不然的话,就干脆全歼吴三桂所部。

  此时吴襄已被李自成从监狱里放出,也给吴三桂带去了金银财帛。可以说,这本应是双方就坡下驴的台阶,是剑拔弩张的两头猛兽之间,细小触须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如果处置得当,是可以做到皆大欢喜的。如果真的这样,历史也许能在这里改变它的进程。

  可惜历史不会按我们愿望去发展,它永远都有自己的轨迹。

  在这个关键时刻,李自成本人又再次犯了一个严重错误,紧接着大顺政权也犯了一个严重错误。于是吴襄的书信和唐通的招降,不但没能让吴三桂安下心来,反而起到了截然相反的作用。

  大顺军的头号大将刘宗敏,对女色极其贪婪。据《甲申纪闻》载:“是日(三月二十一日),予在宗敏宅前,见一少妇,美而艳,数十女人随之而入,系国公家媳妇也”,全祖望的《鲒?瓮ぜ?》说:“据杨宛叙言,与沅同见系于刘宗敏,既而沅为宗敏所携去,不知所往”,《庭闻录》曰:“刘宗敏踞宏遇宅。闻沅、寿名索之。寿从优人私逸,而沅先为三桂购去。宗敏于是斩优人七,而系襄索沅。襄具言送宁远己久。宗敏不信,拷掠备至”,杨宛、顾寿二人都是和陈圆圆一样艳名远播的名姬,如此等等都证明了这点,尤其刘宗敏为得陈圆圆“斩优人七,而系襄索沅”一事,如此事是真,则确实令人发指。

  吴三桂派人来谈判时,吴襄虽然被放出了牢狱并优待软禁起来,但在陈圆圆问题的处理上,李自成却犯下了严重错误,再次暴露出他御下不严,或者说是对部下不法行为纵容的态度: “三桂侦知陈沅为刘宗敏所得,闻之自成。自成渝宗敏以陈沅还三桂,宗敏不可”(《读书堂西征随笔》),很显然对刘宗敏的抗命,他显得并不那么太在意,或者是有点无可奈何。其实这是他一贯的问题,也是大顺军的传统。譬如在陕西时,就因为那里是自己家乡,他曾下令严禁烧杀抢掠,甚至有“马腾入苗者斩”的严令,可惜不到一个月就“抄掠如故”。

  同时,刘宗敏自三月二十四日起,开始试用新式“夹棍”拷打原明朝降官,在天街先夹杀两人,大顺政权自此日起在北京实行“追赃助饷”政策。这是第二个严重错误。

  三月二十五日,大顺政权的大规模“拷夹”行动开始。首日被绑去刘宗敏府内(原田弘遇府)用“夹棍拷打”者就达八百余人,其追索标准是:“内阁十万,部院、京堂、锦衣帅七万,科道、吏部郎五万、三万,翰林一万,部曹千计,勋戚无定数”,相当数量的明降官、宗室“人财并尽”,第一天被抓的这八百多官员勋戚中以“英国公惨死最酷”(《明季北略》)。首日被抓的八百多人中,后来有近五百人死亡,整个“追赃助饷”期间被“拷夹”至死的官吏,最少有上千人之多。

  除此以外,还有一部分大顺军将士借着“追赃助饷”政策的开展,开始奸淫掳掠,其影响相当恶劣。

  很多记载表明,面对大顺政权作为一个政策在推行的“追赃助饷”和“拷夹”活动,还有大顺军中一部分害群之马的烧杀奸淫行为,不少京城官员和家属、商户、百姓陆续开始逃亡,以至于大顺政权采取了连坐制度,一人逃走,十户连坐。于是相当部分在京的明降官和士绅,甚至百姓都开始对大顺政权感到失望甚至抱有了敌意。

  要注意的是,吴三桂所部的辽军将士家属在京者不是少数,此前由吴三桂筹划的三月六日到十一日的宁远军民大撤退中,为保证家属安全,曾经从觉华岛先“雇海船,尽出家口”,不少将士的家眷自海路从天津卫上岸进入京畿安顿(《吴三桂纪略》)。

  这一系列从北京逃出来的明官吏以及家属、百姓带来消息,还有吴三桂派往北京的密探们不断送回的情报,都让吴三桂觉得问题越来越严重:“三桂差人进北京打探老总兵圣上消息,有闯贼在北京捉拿勋戚文武大臣,拷打要银,将吴总兵父吴襄□打要银,止凑银五千两,已交入。”

  吴襄的手下旗鼓官傅海山,也从北京逃出找到了吴三桂,对他说了“京城里的一应大事,吴老总兵已被闯贼刑法将死,吴总兵闻之,不胜发竖”(《甲申纪事》)

  北京城里发生的这些情况和大顺政权的所作做为,让吴三桂本人和他手下不少关宁将士,以及京畿、山海关地区的不少士绅、百姓,都开始对大顺政权产生了敌意,并且导致他们认为大顺政权不具备真正统治天下的能力。这一情况,可以从山海关一带不少士绅商户知道双方决裂后,对吴三桂部队在人力、物力、财力上进行大力支持这一现象中得到证实,如乡绅、生员佘一元、郭应龙、孟四吉等人,纷纷出钱出人出物,“输助粮饷七千八百五十余两,稽察战马一百二十余匹”,吴三桂又从当地百姓中“新募兵数千,尤雄悍。”(《郭应龙奏本》、《临榆县志》)

  因此,当吴三桂在几天后看到吴襄前后两封口吻截然不同的书信,再联系间中父亲偷送出来说被拷“亟来救父”的一封信,还有傅海山说的“吴老总兵已被闯贼刑法将死”等等情况,使得他根本无法相信这封信是他父亲的本意。

  明明是父亲被拷打甚酷,但这封信中却对自己极尽威胁之口吻。事实上,吴襄的第二封信,也确实可能是大顺宰相牛金星的大作,只是让吴襄抄了一遍而已:“此书本牛金星作,使吴襄书者。”(《明季北略》)

  这一切,顿时让吴三桂又一次觉得被李自成的大顺朝彻彻底底地愚弄了一回。

  吴三桂于是勃然大怒。

  他当时的反应,和汉高祖刘邦面对楚霸王项羽以其父亲、妻子要挟一模一样,当着唐通和另外两个大顺朝文武官员的面,破口大骂自己的父亲助逆,声称自己忠孝不能两全,坚决和他父亲划清界线,要与李自成决一死战。这个举动,也算是煞费苦心。

  四月四日,吴三桂联合山海关一带的士绅乡民,与李自成彻底决裂,于山海关前消灭了前来增援唐通的白广恩部队,并把防线拓展到永平一带。

  三月二十日到四月四日,仅仅十六天时间,大顺朝和李自成 “顺应天命”的新朝新君形象,就在北京、吴三桂以及相当部分关、辽军民的心目中彻底倒塌了。

  

  在此先列出山海关大战之前的大事时间表,方便把事件发生的顺序理清楚。

  三月十五日,唐通在居庸关写信给吴三桂劝降,并率部属八千人前往山海关。

  三月十八日,吴三桂从山海关出发,前往北京。本日北京城破,搜索崇祯、太子不得。

  三月二十日,吴三桂得知北京被破,驻扎永平一带(距离北京约四百里,距离山海关二百余里)。唐通和大顺军使者带来吴襄第一封信进行招降。

  三月二十一日,刘宗敏抢掠京城妇女,掳数十女人和国公家媳妇。此日已酉午刻,于煤山发现崇祯尸体。未时,发钱二贯买柳木棺,入崇祯,以土块枕之,停东华门外施茶让。

  三月二十三日,吴三桂和所部将士宣布归顺李自成。此日辛亥,以帝礼改殡崇祯。

  三月二十四日,大顺政权开始在北京“追赃助饷”,刘宗敏于天街夹杀两人。

  三月二十五日,刘宗敏主持的大规模“拷夹”行动开始,许多明降官、宗室人财并尽。

  三月二十六日,吴三桂到达丰润、玉田附近(丰润距离北京三百多里,玉田距离北京约二百六十余里),从各种渠道得知家产被抄、父亲下狱(一说已死)、爱妾陈圆圆被抢,全军回师山海关,同时派出人员和李自成谈判。

  三月二十七日,吴三桂部队掉头急行军,两天疾驰三百里,击败唐通的八千守军,拿下山海关。这至少是在二十七深夜甚至是二十八日凌晨发生的事情。

  三月二十九日,李自成从北京派出使者。从丰润、玉田一带到北京,最快也要一天时间,所以李自成不会早于二十七日得到吴三桂降而复叛的消息。在知道后,他从监狱中释放吴襄,并要其写第二封招降信,再调遣白广恩率部增援唐通,大顺军使者带着吴襄的第二封信前往山海关继续招降吴三桂。

  在此期间,吴三桂则不断得到密探从北京来的情报,得知大顺政权在北京四处拷打官员,追索钱财,城内发生奸淫掳掠之行为。并获悉刘宗敏拒绝归还陈圆圆。

  四月四日,吴三桂杀大顺一名使者,割一名使者双耳,对大顺军发起第二次进攻,在山海关前击败唐通、白广恩的部队,和李自成彻底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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