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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老北京讲古 作者:耳福 -- zhy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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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老北京讲古 (7,8)

(7)

入秋了,到了晚上山风送来了凉意。窗外的蛐蛐呦呦的叫着,七爷扶着条残腿坐在草铺上。我用给七爷点烟剩下的小火枝子,把油灯点上,屋里显得亮了,我们爷俩的脸也被映红了----

七爷抽了口旱烟,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的说开了-----

“我小时候啊和你一样,老追着我爷爷问,老神仙长的什么样啊?其实没人见过神仙长得什么样,不过呵,我第一次见了齐白石的时候心里就估麽着,那老爷子可太像老神仙啦。‘肃然起敬’这四个字的意思也是我见到了齐白石才咂摸出滋味来的。”

好像是“反右”的前两年,那次是上面领导让七爷陪一位外宾去见齐白石,据说这位外宾在他们国家也是位著名画家。

去之前领导特意把七爷叫到跟前嘱咐:“除了带上齐老爷子的润笔外,别空着手去,老爷子苦了一辈子,平时抠着呐,外人去了要是给他拎点好吃的,老爷子就高兴了,下笔的时候就不会应付你。另外,老爷子要是端出点心招待你们,可千万不能下嘴,那点心不知是那辈子的啦。记住!尤其不能让外宾吃。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让老爷子给咱店里写个‘发扬民族文化传统’的横幅,不一定当场取。”

外宾带着一个翻译和七爷在白塔寺回合后,车子直奔西城的一条小胡同。出来开院门的是个老头,据说是个清朝太监,院里种了很多花草,还有大大小小的瓷盆瓦罐,里面养着小鱼小虾,是白石老人平时用来揣摩观察的“样本”。

进了屋来,屋里也养了不少的盆花,暗褐色的老家具虽陈旧却古朴大方,透着祖宗文化的神韵。一叠一叠的宣纸,一卷卷的画稿堆在书架子上

靠窗户摆着一张大案子,上面铺着一张沾满了墨迹的旧毡子,裹着宿墨的大砚台,几个老花梨笔筒,青花笔洗,印谱,线装的古书等等几乎样样都沉浸着岁月沧桑--------

近90岁的白石老人坐在漆黑的老榆木椅子上,穿一件黑色的宽宽大大的粗布夹袄长衫,白发苍苍,瀑布般的银须垂在胸前,透过一双正圆的水晶眼镜片,目光乌亮深邃而悠远。老人皱着眉,微张着嘴,那表情好像是在回忆着什么,脸上的起伏和轮廓以及那根根皱纹都像他的画一样于大开大合中透着非凡的气度和朴素善良。似乎是点了点头,算是对客人的迎接了。

外宾好像是被白石老人催眠了,愣在屋子中间半天不动弹,听到翻译说到他的名字才回过神来不住的冲着白石老人微笑点头。

七爷说明了来意,跟进来的阿姨接过七爷带来的礼物,一大串扬澄湖大闸蟹,刚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冲着白石老人喊:“您老看好了,一共38只,别回头又说人家偷吃了你的。”才转身戴上了屋门。

招呼入座后,白石老人慢腾腾的起身从案头笸萝里拣出一把钥匙,将靠墙的木柜子打开,柜子中又分格子、小柜和抽屉。打开小柜。小柜里面放着几十颗花生和一碟点心。齐白石将花生和点心端出来,返身将小柜、大橱一一锁上,然后示意客人们吃花生。

熟悉齐白石的人都知道,这是老人招待客人的礼数,事先七爷向翻译打过招呼。此时翻译忙对外国客人说:“请客人吃花生和点心,是老人家最高的敬意,但不是让我们真吃,这只是一种小小的仪式。”

外宾觉得受到老人的尊敬,十分高兴,通过翻译谈起了一些艺术方面的话题,东方西方,古典现代,认真而投入---翻译的也十分流畅,然后又提出希望能得到一幅作品。

白石老爷子坐在那闭着眼半晌没动静,七爷凑上前去唤着:“老人家!齐老爷子!”回过头略带尴尬的对翻译说:“睡着了。”

(这些细节属实,下面的句子。希望大家慢慢读来神游白石老人的笔墨)

这是一只做过木匠活的普通老人的大手,竖握着一管善涟羊毫湖笔,笔锋柔软而修长,透明的淡墨连同水韵在徽州特产的净皮玉版宣纸上落下,运笔的速度沉稳缓慢却不迟疑。

一个溶溶的墨点,再一个溶溶的墨点,蕴藏着无穷的生命力在纸面上渗化开来,

几笔勾勒,内力早已稳稳的透过纸背,莹润的笔迹嵌在绵绵的宣纸上。

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透明和凝重,笔下的气韵在诉说在歌唱!

浓淡变化的笔触带着老人返璞归真的心境搭配了起来,而随之腕下塑造的生命降生了----- 一只小鸡雏! 形神兼备的跃然纸上。

与此同时站在一旁的外宾,泪水在眼眶里颤动了两下陡然间滑落了下来----,

一个活了近一个世纪的木匠出身的老人,将他对生活岁月的垂练和中国绘画真谛的体会从脑海深处传入笔尖,以墨融于水如此单一的手段,表现出了千变万化的生机和天人合一的东方特有的艺术空间。“不似乃欺世,太似则媚俗,贵在似与不似之间!” 从少时起直至临终,一笔复一笔的为人类艺术史绘出了一座不可逾越的里程碑----。这个老人的就是眼前这位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 齐--白--石!

顷刻.一幅四尺高一尺半宽的水墨画一气呵成了,其实这是一幅抽象的墨点构成组合,“计白当黑”乃中国画里独具的文人境界,八九只小鸡将画面布置的神韵完备,“大匠之门,夺得天工!”人至垂暮之年,阅尽沧桑的胸襟凝炼成艺术的语言时竟呼唤出了童贞,谁不为之感动啊?!--------

题款的时候,在旁边伺候的阿姨已经准备好了朱砂印泥和供老人选择的几枚印章,

白石老人此时似乎入定了,笔端饱蘸浓墨从右上角写下:寄萍堂上老人白石,白石,白石,白石----- 旁边的阿姨一把把老人的手抓了过去:“老糊涂啦,写太多白石了!”

七爷当时和翻译绝对没想到呵!瞪大着眼睛相互看了一下又都抬眼观察那外宾的反应。外宾陶醉在这东方大师的艺术氛围之余也发现这一排竖长的东方文字图案长得都一样?正不解其意的时候看到了阿姨的动作和大家的眼神,心中明更加疑惑了。

(8)上次讲到齐白石题款入定的事是真事,那张画后来把款裁掉后重题,仍是一幅神品。今天顺着齐白石往下捋一捋。

齐白石的弟子中有两个得意的弟子,都姓李,一个是李苦禅,一个是李可染。白石老人有句名言:“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两个弟子都能对老爷子的话和艺术精髓潜移默化,因此他二人另辟蹊径,画面上的功力和所创造出的成就至今难以有人逾越。

李可染在中国近两千年的山水画时空领域中,承传古人笔墨的前提下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谈何容易!外师造化,以写生入手,积墨法做逆光山水,厚重无比,墨气淋漓。而李苦禅的大写意花鸟画我个人认为应该在潘天寿之上。比潘天寿的原因是中国目前美术史评出近代国画四大家: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其实这样的评比严重无聊)。潘天寿在中国画的六法中,把“经营位置”发挥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他用山马笔在豆浆做过的纸上作画,笔墨气韵自然不够。而苦禅用羊毫京提斗笔画鹰和水禽其气势,自缶翁吴俊卿,齐白石之后,再次洞开文人画大写意之门,后无来者之势基本已成定局。

范增80年代得意时,曾多次口出狂言加上画面的浅薄,引起不少人的反感,但他当时针对北京画家有一句话说:“中国画家除了二李(可染,苦禅)都是糊涂蛋。”在当时从某一方面讲,是传达出了一些道理的。

网上70中有朋友说老北京讲古,应该讲一点京剧,很有道理。但限于小弟的能力和精力,只能放在以后吧。这里不妨沿着画家的的线往京剧靠一靠,算是给朋友一点隔靴搔痒的补偿。

中国画家和京剧无论从内在还是外在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下面我把一位老画家讲的一些小故事整理一下,供大家品玩:

李可染当时住在大雅宝胡同二号,这个院子是中央美术学院宿舍,里面住着好几位大画家。可染能拉得一首好京胡,不是小好是大好!夏天傍晚的时候常坐在院子里拉上几段,常浚的“碰碑”苦禅的“夜奔”邹佩珠的“搜孤救孤”黄永玉也能串上一出“独木关”“打棍出箱”版本是香港的,常让可染犯糊涂。走廊边,葡萄架下,京韵绕梁,孩子们也在嬉闹-----

李可染在做学生时,杨宝森(马连良的伺琴,据说一秒钟换指20多下,可以说是第一把京胡了吧)曾劝他不要去“杭州艺专”学画画了,跟他拉琴去,李可染不干,看来李可染选对了。

李可染有不少京剧界的老朋友,尚小云,(四大名旦之一)萧长华,俞振飞,盖叫天等(用现在的话都是天王级的人物)有些甚至是亲戚。白石老人也来过好几次这个院子。白石老人的出现总是引来孩子们的欢呼:“齐爷爷来啦!齐爷爷来啦!”从前院一直喊到后院。

一次大年除夕,中央美院大礼堂有演出。李苦禅要在京剧“黄鹤楼”中扮赵子龙。苦禅会打拳有武功的底子,不然哪敢扮赵子龙啊,科班的都打怵。那个角(京音:爵儿)是大武生,扎全套的靠,白盔白甲,神采飞扬!白石老人也爱听京戏,自然要来为弟子捧场。

开场前头一排座为白石老人准备了一张大沙发,男女学生簇拥着老人看这场由他弟子挑大梁的演出真是格外的兴致,近千人的大礼堂做得满满的。

锣鼓点响了,灯光下,赵子龙出场,(武生的难度和武功要求非一般人想象)几圈场子之后,全身压的重靠加上高粉底靴,李苦禅虽然是硬身板,可眼下已是汗流浃背,一个亮相,通报姓名的时候本应该是:“啊!常山赵子龙!”苦禅紧张再加上累得:“啊!啊!啊!---常---常----常-----”

下面的齐白石老爷子和学生笑的是前仰后合,教职员工和家属孩子们登时跟着满场大笑起来!

回大雅宝二号的时候已经快半夜十一点了,一路上,几家人笑个不停,可染还学着苦禅的样子拉开架势:啊---啊----啊―常---常--------常----。苦禅边笑边解释:“实在太,太累了,没想到那么吃力。到报名的时候,弄得那幅德性!幸好!没上‘武松打虎’的那出独角戏,要是上了那出,可真的有戏看了。”

记得某年夏天的的一个下午,黄永玉来找李可染不知是什么事,找了中院没有,客厅画室都没有,便掀开西屋李奶奶的布门帘子,不曾想啊!竟看见李奶奶光着身子坐在大木盆里洗澡,黄吓得连忙往外跑,边跑边听见李奶奶在屋里一边笑一边叫:“黄先生!来吃奶呀!别跑啊!”

事后大家说到哪天的狼狈情景,李奶奶指着李可染说:“他都是吃我的奶长大的,你害什么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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