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单世联个人文集:方志敏:《我从事革命斗争的述略》 -- AleaJactaEst
文学参与革命、文学就是革命是20世纪最为引人注目的文化现象,现代中
国许多作家是从反抗婚姻、走出家庭的革命行动进入都市,在逼窄阴暗的"亭子间"
用笔来发抒对现状不满、对革命希望的。现代文学的主流是激进的、革命的,所
以毛泽东曾把左翼文学说成是另一支革命军队,尽管这支军队仍需要按照毛的思
路彻底改造。
丁玲是左翼作家中杰出的一个,她善于发现女性的不平和苦闷,但自身却更
具男性的豪雄和泼野,与声称要彻底变革现存秩序的共产革命有极大的亲缘性。
不但20年代就与共产党的领导人有交往,而且在30年代进入延安后主动争取
到作家兼革命者的身份,既在政治上一度发红又被扫地出门,但无论命运如何,
她都以共产党人、革命作家自居。《魍魉世界 风雪人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
社,1989)是她晚年写的一本回忆录。
1 历史为现实服务
1933年5月,丁玲被国民党特务绑架,囚禁3年多,当时有丁玲在南京
自首一说。到延安后,中央组织部对她进行了审查,毛泽东亲自在结尾处加了一
句:"因此应该认为丁玲同志仍然是一个对党对革命忠实的共产党员。"(P3)但
无论是1955年批"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还是1957年批"丁玲、陈企霞
反党集团","南京自首"总是一条主要罪状。1958年1月《文艺报》发起对丁
玲延安时期写的《三八节有感》等文章的"再批判",毛泽东给编者按加了几句话,
其中有:
丁玲、陈企霞、罗烽、艾青是党员。丁玲在南京写过自首书,向蒋介石出卖
了无产阶级和共产党。她隐瞒起来,骗得了党的信任。(1)
同一个丁玲,在毛的眼中前后截然相反。如果说这可以用"隐瞒"、"欺骗"来解
释,那么是"编者按"的下一段话就更是矛盾了:"1942年,抗日战争处于艰苦
的时期,国民党又起劲地反共反人民。丁玲、王实味等人的文章,帮助了日本帝
国主义和蒋介石反动派。"既然丁、王等和汉奸差不多,为什么只把王实味杀掉却
把丁玲留下来?原因中世俗心理与革命需要的统一,如果打击以《莎菲女士的日
记》闻名的丁玲,会在国统区左翼文化人和青年学生中产生震动,而王实味虽然
也出版过一些小说和翻译作品,但知名度较小,清洗王实味不会削弱国统区人士
对延安的向心力。所以,毛当时着特意把丁与王区别开来的:
毛主席说:"《三八节有感》同《野百合花》不一样,《三八节有感》虽然有
批评,但还有建议。丁玲同王实味也不同,丁玲是同志,王实味是托派。"毛主席
的话保了我,我心里一直感谢他老人家。(2)
革命形势天天在变,对一个人评价也要随之变化。有权保护你,也就有权不
保护你,丁玲像其他许多高级干部一样,其命运掌握在毛泽东手中。周扬在19
57年9月作协反右总结大会上明确提示:"他们忘记了他们的荣誉、地位,是党
和人民给予他们的,因而也是可以从他们收回的。"(3)
保护不保护,收回不收回,看其是否有用,"毛主席统率革命大军,创业惟艰
,需要知识分子,也需要作家。他看出这群人的弱点、缺点,从个人角度可能他
并不喜欢这些人,但革命需要人,需要大批知识分子,需要有才华的人。他从革
命的需要出发,和这些人交朋友"。(4)毛确实不喜欢知识分子,同一篇文章中
,丁玲记得1937年,毛到丁玲的住处,"遇见一群从国统区到延安抗大学习的
青年。他对我笑道:'丁玲,我看这些知识分子很喜欢同你接近,你这有点像文化
人的俱乐部。'我懂得他是在批评。"附带地说,毛对"文化人的俱乐部"有批评,对
跳舞的俱乐部却有好感。"那时的文抗俱乐部,每逢星期日就有几个打扮得怪里怪
气的女同志来跳舞。'每星期跳一次舞是卫生的',说这话的就是江青。"(5)"那
时"是1939年,其时毛已与江结婚。
古为今用、历史为现实服务是毛泽东的基本原则,在毛的评价标准上,"历史
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紧跟。50年代并未发现丁玲新的历史问题,但
丁玲却成了反党分子。受到"再批判"的文章是丁玲在延安时写的,说明毛泽东记住
的是丁玲在延安时"暴露黑暗",而不是其"历史问题"。可以设想,如果丁玲在延安
时也和周扬一样"歌颂光明",她的历史问题就永远不会有人提起。1974年,风
烛残年的康生进行了最后一次投机,他向毛泽东告发江青、张春桥都曾在30年
代叛变过,但毛根本没有当回事,因为其时毛正赖江、张等平衡周恩来等。
所谓历史为现实服务的本意是如何看待历史取决于现实需要。1932年2
月,上海一些报纸上发表中统特务伪造的"伍豪等脱离共党启事",伍豪即此时已到
江西苏区的周恩来,此事因此不难弄清。2月下旬毛泽东郑重宣告:"事实上伍豪
同志正在中央政府担任军委会的职务,不但绝对没有脱离共产党的事实,而且更
不会发表那个启事里的荒谬反动的言论,这显然是屠杀工农兵士而出卖中国于帝
国主义的国民党党徒的造谣污蔑。"(6)时移境迁,1967年红卫兵查到当时
的报纸寄给江青,从此周就不得不为此事作出解释,而毛也一直不发话彻底澄清
此事。直到1975年9月20日进手术室之前,还再度在有关材料上签字,同
时大声喊道:"我是忠于党,忠于人民的!我不是投降派!"(7)
2 冯达
判定丁玲在南京自首的证据之一,是她在被囚期间与冯达有过一个孩子。
冯达是中央宣传部下属的工农通讯社的通讯员,在胡也频死后"寂寞孤凄的时
候,冯达走进了我的生活。"丁玲对他的感觉是"没有热。也没有光。也不能吸引我
,但他不吓唬我,不惊动我。"(P9)不过,当时刚认识丁的胡风却对冯有"只要
有可能就非来缠住丁玲不可"的印象(8)。
丁玲与冯达同居后不久的1933年5月13日晚上,冯回来时发现他们的
住处已被盯上,他们约定第二天12点钟以前回家,届时如有一人未回,另一人
就立即离家,并通知组织。第二天11点半,丁玲回家时发现冯达未归,就清理
东西准备走,刚好此时历来从容不迫的老革命潘梓年来了,"我坐在床头急于要按
规定及时离开,但看见潘梓年那样稳定、沉着,我有点不好意思再催。"于是两人
都被冲进来的特务捕获。几分钟后,特务把冯达带进来,此后又一直让冯陪着丁
玲,试图劝说丁玲。丁认为冯是叛徒,但冯却反复声称他说是在无知中犯了罪:"
他去看那两个记者的时候,被敌人扭住了,盘问了,他竭力分辩,也无法脱身。
他们说你既然是一个普通人,那你总有妻室,总有家,只要到你的家看看,证明
你不是共产党,与共产党也没有联系,就没有事了,就立即放你。他盘算已经超
过了我们约定的归家的时间,我一定早已离家走避,而且家中任何可疑的东西都
没有,不会出事,所以说了住地址。他实在没有想到我尚未出走,还在家里,而
且连潘梓年也等在我们家里。"(P31─32)
冯达没有讲出其他同志的地址,也没有自首书之类;他身体较差,性格也不
坚强,且在监狱中对丁帮助甚大。丁玲相信他讲的是真话,但不能原谅他。只有
两人始终被关在一起,无法完全决裂。
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到底也还是一个人,总还留有那末一点点人的自然而
然有的求生的欲望。我在我的小宇宙里,一个冰冷的全无生机的小宇宙里,不得
不用麻木了的、冻僵了的心,缓解了我对冯达的仇恨。在这山上,除了他还有什
么人呢?则他这时只表现出对他自己的悔恨,对我的怜悯、同情。我只能责备我
的心肠还不够硬,我居然能容忍我以前的丈夫,是应该恨之入骨的人所伸过来的
手。谁知就由于我这一时的软弱,麻木,当时、以后竟长时间遭受某些人的指责
和辱骂,因为我终于怀了一个孩子。(P47─48)
冯达病重后很想回广东老家,却"不愿在此时此境留下我独自受困。"(P74
)他始终尽力帮助丁玲恢复自由,他们有过3年患难相依的日子,当丁与共产党
接上关系找到组织找到"家"后,她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冯达。对于这个患有三期肺病
的丈夫,丁玲没有任何留恋。他们最后一次联系是:"1938年我率西北战地服
务团在西安工作时。收到他从广州寄到西安八路军办事处转给我的一封信。信中
说广州沧陷在即,他要到香港去,希望我能为他介绍几个香港文化界的朋友。我
把这封信交给办事处主任林伯渠同志看过,没有给他回信,谁知道他后来是什么
下场呢?"(P104)对不想做亡国奴的前夫,丁的态度显然过于冷漠无情。
到延安后,丁成为党的干部,她已无需冯的关怀和帮助,相反,她和冯达的
关系反而是她政治上的严重负担,丁玲因此受到怀疑和审查。对于丁玲这个坚强
的共产党人,"叛徒"冯达心甘情愿地为之效力;对于冯达个"叛徒",共产党人却不
能与他有丝毫瓜葛:直到80年代中央为丁玲平反之后,周扬、夏衍、张光年等
高级文化官员仍对此耿耿于怀。张光年是《黄河大合唱》的作者,他不能想象人
间除了抗敌爱国的民族感情外,还有这样复杂的感情。
冯达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因为走错了一步他就成了"没有前途的的人"──共
产党方面认为他是叛徒;因为他只是一个普通共产党员,"没有什么社会地位,在
国民党眼中,我不值钱,他们睢不起我!有我无我对他们无足轻重。"(P61)
但冯达保持了人际情怀:几十年后在台湾,他还写道:"俗话说'人生如梦'。我确实
相信有一天我可以在冰之墓前献上鲜花礼拜,她确实伟大得很。"(9)
3 贞贞
丁玲的小说常有亲身经历和真实人物为基础。比如第一篇小说《梦珂》有自
己的影子,《韦护》写的是她熟悉的瞿秋白和王剑虹;《母亲》写的是她自己的
家族等等。
1942年在延安,丁玲写了一篇小说《我在霞村的时候》。(10)主角
贞贞一年多前在日军进攻霞村的时候逃走不及而被强暴,但此后她非但没有自我
了断,反而混入日军阵中,甘操贱业。当"我"到了霞村之后,贞贞回来了,受到包
括父母亲人在内的乡亲们的极端鄙视。当"我"和贞贞进一步接触之后,了解到贞贞
并非自甘堕落,而是领有游击队布置的刺探日军情报的使命。为政治牺牲肉体,
贞贞本应受到尊敬,但多数乡民昧于实情,更兼风俗保守,自然容不下她。这个
故事有一个光明的尾巴:贞贞接受了组织的安排,准备先去XX治病,再找学校
学习,继续为革命工作。
从读者来说,有理由认为丁玲借贞贞来表达自己的情绪。贞贞回来的第二天
,"我"出去散步,第一次听到一家杂货铺老板"挤着那双小眼睛,有趣地低声"地传
说有关贞贞的事:"听说起码一百个男人总'睡'过,哼,还做了日本官太太,这种缺
德的婆娘,是不该让她回来的。"疑点在于:"我忍住了气,因为不愿同他吵,就走
了出来。我并没有再看他,但我感觉到他又咪着那双小眼睛很得意地望着我的背
影。""我"此时并不了解贞贞为革命出卖肉体的真相,即使厌恶杂货铺老板的这种
市民心态,似乎也不会出现"同他吵"的念头;而且"我"在霞村的身份是拥有某种优
越感的从"政治部"下来休养的干部,杂货老板怎么敢"很得意地望着我的背影"?显
然,这是丁玲的联想:她与冯达的生过孩子而受到严厉审查一事,是她塑造贞贞
这一人物的内在诱因。
不过,《我在霞村的时候》绝非仅仅谴责乡民愚昧保守的心理,丁在其中表
达了自己对革命与性的困惑。在道德上,女性身体既作为孕育生命的神圣之所受
到膜拜、作为欲望享受之源受到期待,也被视为藏污纳垢的不洁表征和伦常礼教
的劲敌而受到谴责。对其膜拜是巫术的、艺术的,期待是个人的、私下的,独有
谴责是可以公开的、伦理的。不但男性社会是如此,女性也是这样:"尤其是那一
些妇女们,因为有了她才发生对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圣洁来,因为自己没
有被敌人强奸而骄傲了。"贞贞在霞村是不可能得到理解和认同的。在政治上,女
人一方面是红颜祸水,误国害民,另一方面又可以以性为工具操控敌人,为国立
功。在日军蹂躏贞贞身体的同时,游击队也利用贞贞的身体获取情报。正因为女
性身体既美好诱人又异常危险,男性社会才对之既纵横使用又严加防范,以至于
连贞贞自己也甘受对自己的肉体忽视与摧残。丁玲于此提出的是:两性之间的不
平等关系,在以"解放"为动员的革命中是否能获得解决?女性的遭遇能否通过政治
革命、阶级斗争、民族独立而有所改变?
丁玲与贞贞仍有很大差别:丁玲是因为身体与情感的需要而和政治上有问题
的"丈夫"同居,贞贞是为抗日而与日本人"睡",不过无论是底层愚昧的民众还是党
内高级官员,对与敌人有过性行为的女性都不能原谅。共产革命改天换地,抛弃
一切旧伦理,但仍然持有严格的"贞节观":性行为只能在革命内部施行。1958
年对丁玲进行再批判的时候,有论者说贞贞是一个丧失了民族气节、背叛了祖国
与人民的寡廉鲜耻的女人,丁玲是在把一个日本侵略者的随营妓女当作女神一般
来美化。
4 国民党与作家
丁玲被捕期间,国民党的中宣部张道藩与她接触了三次,目的是要软化她,
使她的笔为国民党服务。第一次是来看她,建议她写文章、写剧本,"他说他有一
段戏剧材料,他愿意介绍给我,供我写作参考;如果我肯执笔,那就太好了。"第
二次是用汽车请她到办公室,再提写剧本的事;第三次是抒他自己写的剧本送来
给丁看看,"或者请我动笔替他修改一下。"(P64)剧本演出时,还送来入场券
。
丁在获得自由之前,中统头子徐恩曾约她谈话:
他说:"听说你想到上海去编刊物,可以的。你要编一个什么样的刊物?你打
算要多少钱,要用些什么人,你说说看,我们帮助你。"我心里想,他们果然要利
用我替国民党编刊物,我决不会干的。我答道:"我还没有过细地想,也没有具体
的主张,我只是想找一家在上海的书店出版我自己编。"他说:"当然是你编,你自
己编,不过有时候大家商量一下。" (P102)
这些政府大员对丁玲都很客气,从没有直接要丁玲为政治服务,更没有规定
她写什么怎么写,国民党没有胆量搞独裁,这也许是它一直没有像样的"党文艺"的
原因。
5 革命者的封建主义
共产党人的封建主义问题,80年代才由邓小平正式提出。但事实上,这个
现象一直顽强地存在。
1931年丁的丈夫胡也频被捕遇害后,李达几次对丁说,要她一心从事文
学创作,不要卷入政治漩涡,1926年,丁到北京,住在李的家里,发现:
他的著作,他研究的、宣扬的都是马克思主义,但在家里处理家庭生活,他
对待王会悟,却实在有些封建气味。(P92)
丁玲是一直保持着"五四"新女性的本色,她所谓的"封建气味"也许就是家庭中
男性中心。这不是李达一个人的问题,比如丁玲始终怀有敬意的瞿秋白,似也有
此习惯。瞿的妻子王剑虹,原是个英气逼人的女性,"她好象非常严肃,昂首出入
,目不旁视。""她像一团烈火,一把利剑,一支无所畏惧的、勇猛直前的队伍的尖
兵。……我总觉得她是浑身有刺的人。"但和瞿结婚后,"她完全只是秋白的爱人"
,以至于丁玲为她担心:"你将沉沦在爱情之中,你将随秋白走向何方呢?"(11
)
丁玲确实敏感,她不能容忍女人嫁了丈夫后失去自我,不能容忍丈夫对妻子
的权利的合法剥夺。当她发现以政治解放为号召的革命也要牺牲女性为代价时,
她再度在《三八节有感》等作品中为在革命中遭到贱踏的女性鸣不平。但李达、
瞿秋白的"封建气味"可以委婉地批评,延安的社会体制却是说不得的;当她为王会
悟、王剑虹鸣不平时,她仍然是李、瞿的朋友;而当她为贞贞、陆萍们鸣不平的
时候,她是在反党。
6 冷暖
政治行为的非人性使丁玲对温暖、热情有特殊的敏感。1936年在西安,
她见到史沫特莱:"我转身望她时,发现了那一对闪烁的热情的眼睛正紧盯我。…
…我急忙扑过去,她双手一下就把我抱起来了,就在她有力的拥抱当中,我忽然
感到一阵温暖。……我是不怕冷酷的,却经不起温暖。我许久不易流出来的眼泪
,悄悄地流在她的衣襟上。"(P109─110)
参与了20世纪你死我活的党派政治斗争,丁玲是很难感受到温暖的。国民
党曾把她囚禁在寒冷的莫干山,"我整天坐在这初东的寂静的高山上,向往宇宙中
的一切。万物皆自由,唯独我被困在这离地面一千公尺高的山上,像希腊神话那
些受罪的神。"(P47)到延安后,因为在南京的这一段历史,丁玲几乎永远得
不到原谅,永远受到指责:
我有时不得不长叹"这人世实在太残酷了,怎么四处都象那个寒冷的冻人的冰
冷的莫干山上的世界呢?"(P49)
实事求是地说,就丁玲在南京的复杂经历来说,她受到的审查不能说是很严
厉的,这是因为对她的审查是整风前由中央组织部陈云等人主持的。到了整风审
干期间,有一点疑问、甚至没有一点疑问也会被打成特务。廖汉生回忆:"一次,
我参加支部审查一个姓董的干部,他讲述在白区工作的历史时说到某年12月在
杭州西湖里划船。主持审干的同志是北方人,听到这里,把桌子一拍,呵斥道:'
你说的这个就是假的!12月还划船。12月冰都好厚了,你划什么船?这就是
假编的!"(12)这个北方的干部不知道12月的西湖可能还没有结冰,他只以
个人的经验判断一个干部的历史。如果丁玲撞到这样的审查者,还有活吗?
人世的冷酷不会因政党的不同而改变。革命党正是以发掘人性中的残酷成分
而达到自己的目的。1939年,针对毛泽东反对讲人情、论私谊的"反自由主义"
,曾三就认为:"除了同志关系外,不许有私人感情,这话不尽对。只能说私人朋
友感情是次要,不允许超过或并重于党的利益,而不能说私人感情须一笔抹杀,
这是违反人情的。这一趋向的发展,可能走到人间的冷酷。"(13)曾三是江西
苏区受毛泽东的信用、领导"肃AB团"的主要人物之一,没有人能怀疑他的革命立
场。老革命尚且如此,何况是作家呢?1940年,丁在小说《在医院中》)中
描述陆萍感到的"冷酷":"当她一置身在空阔的窑洞中时,便感觉到在身体的四周
,有一种怕人的冷气袭来,薄弱的,黄昏的阳光照在那黑的土墙上,浮着一层凄
惨的寂寞的光,人就像处在一个幽暗的,却是半透明的那末一个世界,与现世脱
离了似的。"(14)生活世界没有温暖和光明,所以是"幽暗的";但这个世界没
有属于个人的权利和自由,包括身体和性之类都不再是独立于政治之外的隐私,
所以是"半透明的"。
国民党的"冷酷"是因为它是敌人。但到延安回到自己的"家"里,为什么还没有
温暖的感觉?在还没有受到延安整风的整肃之前,丁玲可以在小说中借陆萍之口
向革命提出质疑:"现实生活使她感到太可怕。她想为什么那晚有很多人在她身旁
走过,却没有一个人援助她。她想院长为节省几十块钱,宁肯把病人,医生,看
护来冒险。她回省她日常的生活,到底干革命有什么用?革命既然是为着广大的
人类,为什么连最新近的同志却缺少这样的爱。"但革命需要是人间的恨,对丁玲
要求的"爱"毫无兴趣:"对于后面那股自由主义的空气,我和许多从前线来延安的
同志都非常反感。我曾为此向八路军野战政治部副主任陆定一同志放了一'炮':'我
们在前方抗日,流血牺牲,人家却在这里说风凉话,挖苦人!'"(15)廖汉生把
丁玲划在"人家"那一边,根本不承认你是"家"里人,你还要到哪里去要爱?于是,
丁玲不得不为贞贞、陆萍们向党要温暖一事而向党作检讨。
7 舆论的力量
1935年丁被捕后,众多报纸作了同情的报道,妇女界、文化界都发出严
正抗议,知名人士联名发电,还成立了一个"文化界丁潘营救会"。以至于国民党特
务也对这些"社会舆论"有所顾忌,一直不敢公开承认逮捕过丁玲。在南京,除开始
时搞了一下神经战外,国民党对付他的主要是派人来劝降,包括国民党的高官和
顾顺章这样的大叛徒,也包括姚蓬子这样的文人,鉴于丁玲的影响和舆论的力量
,国民党其实并不怎么敢迫害丁玲,她可以毫不认帐地开罪张道藩这样的人,硬
是不给国民党面子。开始是住旅馆,日用品一应俱全。在写了一张"回家养母,不
参加社会活动"的纸条后,国民党对她只是软禁:在莫干山住小洋房,在南京住的
也是比较大的民房,为软化她,还把好的母亲接到南京。1935年冬天发伤寒
病时,"我住进了二二等病房,单间,一天要四、五元。我落落大方地交了两百住
院费。果然医生、护士川流不息地来到病房。……我按医生说的,临时雇离一个
保姆守夜,她为我全身按摩。"(P79)
49年以后,舆论已不再有独立的力量,因为它成为党的宣传工具。掌管舆
论工具的中宣部副部长周扬就是批丁的主要领导人,文艺界、舆论界的任务只是
无条件的配合:
1955年8到9月,作家协会开了16次党组扩大会议批判丁玲;
1957年7月,作协再次开会批判丁玲,几乎文艺界所有知名人士都上台
发言或发表文章。25日大会,"会议进行中有一些人愤怒指责,一些高呼'打倒反
党分子丁玲'的口号,气氛紧张,声势凶猛。在此情况下,把丁玲推到前台作交代
。丁玲站在讲台前,面对人们的提问、追究、指责和口号,无以作答。她低着头
,欲哭无泪,要讲难言,后来索性将头伏在讲桌上,呜咽起来。"(16)
全国妇联也不甘落后,紧接着也召开批斗丁玲的大会。
1958年发配北大荒后,除了偶尔会得到一些同情、关心外,全国范围内
没有任何一个组织、任何一个人公开为之鸣不平。像郑振铎、曹靖华这样的好友
也不得不表明自己的态度,像玛拉沁夫这样的学生干脆成了打手;连她的儿子也
要和她划界限。北大荒生活条件极其恶劣,劳动强度远远超过她所能承受的程度
,"我咬着牙,强打精神,汗如雨流,跟在人家后面干。"(P266)午觉、抽烟
都不行,她刚把烟拿出,一些的姑娘们就叱责道:"什么东西!不能抽烟!"她想午
睡,还没有倒下身去,就人叫了起来:"她怎么也敢睡觉?!她怎么能和我们一样
?我们是革命派,我们休息,她也休息,那怎么成呢?""出去,出去!下地干活去
!你还配睡午觉!"(P259─260)总之,"对于从京城官场、文坛全身而退
的丁玲来说,没有一个从容做人的生存环境,没有一个抬头平视的人性感觉,情
感交往上的枯竭比起物资条件的困苦还更可怕,更使人的情感演变成那种卑微的
易碎品。"(17)
国民党礼遇丁玲的原因之一,是怕引起外国人的抗议和社会舆论,但毛泽东
却把整丁玲的事坦然向国外公布,1957年在会见捷克斯洛伐克访华团时轻描
淡扯地说: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搞文学的很糟,丁玲这样的人,是一个大作家、
党员。现在很好,可以把她赶出去了,赶出去更好办,文学艺术会发展。(18
)
丁玲享受过共产党给予的荣誉。到延安后,毛一度对她表现了空前的热情,"
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她是郭沫若、柳亚子之外第三个得到毛赠诗的作家,
是杨开慧、江青之外毛泽东为之写诗的第三个女人。1937年春天,毛还屈尊
到丁玲的住处。此后也一直是共产党领导文艺的高官,她的小说《太阳照在桑干
河上》获得过斯大林奖。但共产党对付知识分子就是比国民党有办法,可以把丁
玲捧到天上,也可以把她打到地下。更重要的是,尽管国民党在她身上费了不少
功夫,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投靠国民党;而共产党把她赶出文坛、关押起来、甚至
被脱光衣服被搜身之后,她总是坚信党,坚信自己是共产党人。
8 白区与根据地
当丁玲在延安因为和冯达的关系受到指责和辱骂时,一些领导人是谅解的:
恩来同志还说,你要帮助那些不熟习白区情形的同志了解情况,你们原来是
夫妻;那时的实际情形也是"身不由已"嘛。而一些经历过国民党的恐怖统治、在我
们党组织部门工作的同志对此是容易理解的。他们都曾为此默然良久。他们说:"
这是很难为你的。"(P49)
在白区干地下工作是拎着脑袋干革命,但这里没有战阵厮杀,他的工作成绩
也不是扩大地盘、分获浮财。这很容易引起相信靠武力打天下的根据地将士们的
不满。因为要搞统战和获取情报,就要与国民党及各种上层人士打交道,地下人
员的社会关系比较复杂,潘汉年还见过汪精卫,所以建国后政审起来就比较麻烦
;加上情报人员要经常出入公馆、酒吧、舞会、公园之类的场合,衣服要整齐,
谈吐要文雅,要过资产阶级的生活。而在根据地就完全相反,张国焘到鄂豫皖苏
区后发现:"在这个村庄的广场上,有成百的伤病兵,晒着春日早晨和暖的阳光,
解开衣服在捉虱子。……有一种荒谬的说法:'身上虱子越多,革命的资格就越老
!'"(19)凡此种种都极易导致他们与农村战士在思想情感上的差异,进而演变
为农村与城市、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对立。从延安开始的历次整风,以白区(
主要是城市)地下工作者挨整最多。
比如刮胡子。战阵厮杀的人不会经常刮胡子,而主要和各类社会人物、包括
上层体面人物打交道的地下工作者却不能整天胡子拉碴。1958年的北戴河会
议上,毛泽东就嘲讽地说:"蒋介石的阴魂在城市没有走,他们的臭气染我们,与
他们见面,要剃头,刮胡子,学绅士派头,装资产味,实在没有味道。为什么要
刮胡子呢?一年剃四次头、刮四次胡子不是很好吗?"(20)"跟资产阶级、土豪
劣绅搞在一起,正襟危坐,学资产阶级的样子,剃头、刮胡子,一天刮三次,都
是从这里学来的。"(21)
当然,也只是说说,毛泽东49年后的胡子从来都是刮得干干净净的,也许
没有一天刮三次,一次总是有的。
9 文学史上少有的事
1957年7月以后,中国作协连续举行25次党组扩大会议,主要批判丁
陈反党集团。压力之大,以至于只开了几天会,挨批者即纷纷认罪。后来周扬在
总结报告中如实地说:"十六天的会议就揭露出一个反党集团的活动,这在文学史
上恐怕也是很重要的、过去少有的斗争,翻一翻过去的历史来看,恐怕都是很少
有的事。"(22)
周扬用了"恐怕"一词是极为准确的。一方面,把一个追随党20多年、享有盛
名的革命作家打成反党集团当然是重要的,在文学史上确实是少有的。但这也是
不确定的"恐怕是",因为前不久的1955年5月中旬,毛泽东的"按语"一出,就
揪出了一个规模远较丁、陈反党集团为大的"胡风反党集团"。
事实上,要揪出一个反党集团并不需要"16天",对于掌握国家命运的领导人
来讲,随时可以揪出一个。从1949到1976,各层各级、各行各业,"反党
集团"如过江之鲫。共产党自认为在开创历史的新纪元,当然在不断地做历史上"少
有的事"。胡乔木以批判《海瑞罢官》为例指出:"在全国范围内,由党中央亲自发
动批一个剧本,搞得规模那样大,这在国际上是没有先例的。"(23)
革命本来就是历史上"少有的事",更何况是以改天换地的共产革命?但创造历
史上"少有的事"的动机却并不少见,无非是一个"权"字。郭小川反右时是周扬的大
将,"文革"中交代:"那时,文化部不太听周扬的,管事的副部长钱俊瑞是闹独立
性的。周扬后来利用58年钱俊瑞不适当的工作方式,抓住了这个事。副部长刘
芝明也看不起周扬,两人并不见有原则的分歧。原来在文化方面是胡乔木管,后
来由陆定一主管,拉来周扬。周扬有文艺界的实权是从54年或55年初开始的
。当时周扬手上只有作协,当初只有作协归中宣部管,其他协会归文化部管。周
扬要从作协打开缺口,掌握文艺界。55年底,康濯写了一个揭发丁玲的材料,
说丁自由主义,攻击周扬。原来没有准备搞丁陈的,刘白羽来作协后鬼得很,野
心勃勃,对丁陈斗争是刘搞的。他一来作协就感到作协有一股势力,要搞作协,
必须把丁玲这一派打下去。因为反周扬的人很多,打丁是杀鸡吓猴,把作协的阵
地抓到自己的手上来。"(24)
夺权而外,还有抱私仇。文革中张光年交代,1955反丁玲时,"周扬知道
我在52年文艺整风期间对丁陈有些看法,半开玩笑地说:'现在是有冤报冤,有
仇报仇啊!'"(25)
10 立地成佛?
周扬晚年的"忏悔"不但获得一些当年的受害者的原谅,也得到差不多整个知识
界的高度评价。但陈明说:"丁玲一直等到死,都没有听到周扬说一句道歉的话。"
(26)丁玲当然也一直没有原谅周扬。
1958年丁奉命到北大荒"体验生活",想到自己的冤屈,不由得对周扬等人
一腔愤慨:"大人先生们呵!你们幸运,可能一辈子也不会体会到这种滋味的。"(
P202)但不久,周扬就开始体会被整的滋味了。由最高领袖极为信用的"文艺
沙皇"变为人人喊打的"四条汉子",周扬的人生反差较丁玲为大,无论1979后
他的"忏悔"有多大的真实性,但其思想确实发生了不小的变化。1983年,周扬
因为讲人道主义而再度挨整。丁玲的大约是在此前后写回忆录的,她可以把周扬
前后的言行对照起来:
一位权威人士的话,我是一辈子都不敢忘,而引为教育的。他说:"以后,没
有人会叫你'同志'了。你该怎么想?"说这话时,他那轻松,得意,一副先知的脸色
,正是狠狠刺痛了我心灵的痛处。我从他的冷语,从他的脸色中,我悟到了人。
有些人只是挂着党员的招牌,口口声声讲人道主义,而实际却往往是没有丝毫人
性的。(P203)
1984年周扬对法共《人道报》代表团说过:"我这个人一直信奉人道主义
,你们是《人道报》,我就要见《人道报》的同志。"(27)但"文革"前,周不
但领导过文艺界对人道主义的批判,而且整人时从不讲人道。1957年批判冯
雪峰时,邵荃麟多次暗示冯雪峰:只要他按周扬的口径承认错误,"为了党的利益"
牺牲自我,就可望命保住党籍。当冯雪峰按照周扬的要求作了一切之后,他仍被
开除了党籍。"(28)周扬依靠邵荃麟、刘白羽等人严格控制作协十来年,"文革
起来时,作协一百三四十人中,有一百零八人是反周扬、刘白羽的"。(29)文
革中周扬被打倒,不完全是冤案。一个完全违背文明人类道德准则、苦心积虑整
人的人,一个双手有血的人,是否能真的立地成佛,是否有权利讲人道主义?
这里有两个层次的问题,理论上,周扬确实认可了人道主义,也在口头上部
分检讨了过去行为,但对丁玲、李之琏这些受他迫害的人,他并没有认真认错。
这是一个相当普遍的现象,当时与周一起整人的陆定一晚年承认:"我在中宣部的
十几年中,无非是整完了这个之后接着再整另一个人。"周扬听说此话后,苦笑着
说:可不是么!事情就是这样。"(30)但陆定一并未因此向丁玲、李之琏等"右
派分子"道歉的表示。这些大人物可以抽象地自我检讨,但一般不会有具体的认错
行为。他们可以在理论上承认人道主义,实践上却只能是反人道主义者。
这不是口是心非的问题。决定陆定一、周扬们整人的不是他们自己,如果没
有一定的政治情势,没有毛泽东的同意,像冯雪峰、丁玲这样级别的文艺官员,
陆、周是无能下手的。丁玲也曾在这一体制中呼风唤雨,反右检讨时她说:"反右
派斗争期间,作协作家支部开会,杨朔同志谈了对整风简报的意见,我谈了浦熙
修来找我的经过,会议开得比较沉默。这时陈企霞发言了,提出文艺界的反右派
斗争,应讨论何直的论现实主义一文,及钟惦 的《电影的锣鼓》一文。……跟着
艾青发言了,而常常是沉默的罗烽也跟着谈到何直的文章,响应陈企霞。"(31
)在陈、艾、罗(应当也包括丁)看来,右派是有的,也是要整的,不过不是他
们,而是何直等人。如果不是自己挨整,丁玲的手也不会干净。
1955年批判丁、陈时没有多少事实,1956年夏,中宣部复查丁玲的
历史,调查的结果证明"丁陈反党小集团"的说法不能成立。1957年6月6日作
协召开党组扩大会,"提出批评就集中在周扬身上。人们纷纷提出质问,问题越提
越尖锐,态度也越激烈。丁玲、陈企霞也追问:'是谁叫他这么搞的?'"(32)如
果不是反右运动来得及时,周扬败于丁玲不是没有可能的。可见,丁玲也是想利
用体制的力量整一下周扬的。
也许丁玲的自我意识比较清楚,所以她从来是以革命作家而不是以人道主义
者自居。
11 组织与个人
文艺界帮派林立。丁玲被打成反党集团、右派分子,周扬起的作用很大。反
右期间,作协党组书记邵荃麟曾对被批的冯雪峰说:"党不是抽象的","周扬是代
表党来领导文艺工作的。"(33)郭小川也在陈笑雨等人的批判稿加上:"党委托
周扬同志来领导工作,因此反党必须反对人──的就是周场同志等……通过周扬
同志等体现出来的党的政治路线和组织路线是一条红线。"(34)其实1949
年以后频繁的文艺运动已经使作家们逐步认识到这一点。所以在此之前1958
年8月4日的会议上,冯雪峰就这样检讨说:"我过去认为我只是反对周扬而不是
反党,这在认识上是错误的。反对周扬其实就是反对党。……今后要接受周扬在
文艺工作上的领导,团结在周扬周围把文艺工作做好。"(35)周的亲信张光年
也发现,"周扬在哪里工作,就要派人到处把关,派你去把守,你就得跟他走"。不
跟他走的,就要整。陈涌是周扬的得力助手,并做过他的秘书,被打成右派时,
张光年想要周扬保他一下,周一听就火了:"我就恨这种人,看到这条船要翻了,
就赶快往那边跳。"(36)
党是基于一定的政治主张和路线建立起来的政治组织,党的生命是路线,党
的外形是组织,从事党的工作的是各级领导人及其普通党员。从理论上说,服从
党首先是服从党的路线,其次是服从党的组织,最后才是服从领导者个人。但组
织由人构成,路线由人制定,所以在实际政治生活中,常常是领导者个人代表组
织、特定的组织代表党的正确路线。比如在丁玲面前,周扬因为是中宣部副部长
,就可以代表党,丁玲就不能不接受周扬的领导。只不过,周扬只习惯他自己代
表党,对其他代表党的人似乎认识不清,以至于1983年胡乔木以党的化身批
评他、要他作检讨时,他还当场抗议说胡乔木不能代表党。当然,在政治局委员
胡乔木面前,他这个中宣部副部长的抗议是无力的,而且他不得不忍受他当年施
加于冯雪峰的屈辱:胡乔木"劝周扬检讨,他说只要反省几句,这场批判就可了结
。……周扬开始执意不肯检讨,经不起胡乔木再三'诚恳'的劝说,答应接见记者讲
几句。没想到媒介立刻在电视和广播上广为传播,仿佛是对广大读者说:你们瞧
,周扬犯了严重错误,检讨了,而批判他的人证明是正确的,更有理了,也更起
劲了,对周扬的批判向前推进了。……周扬并没有真正过关,事情没有了结,周
感到自己受了骗,但又说不出这样的话,于是就郁郁不乐。"(37)
既然个人可以代表党,那么理论上说这个"人"的官位越高就越能代表党,就像
胡乔木之于周扬一样。但这个问题其实是复杂的,有时也会出现县官不如现管的
现象。川籍女革命家胡兰畦1921年就在恽代英的影响下参加革命,1927
年在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武汉分校,尽管表现极好,但因为她的丈夫陈梦云是川军
军官(倾向革命,与中共友好),李淑宁(即著名的抗联女烈士赵一曼)等人就
是不同意。1927年5月,熟悉她的陈毅到军校担任党委书记,支持她入党,
并向"军校党组织介绍过我,但李淑宁等人始终不表态。……于是我入党的事,也
就从此没有消息了。"(38)陈毅是李淑宁的上级,说话也没有用。1930年
在德国,得到廖承志的帮助,胡终于入了党,成为"德国共产党中国语言组"一员。
1932年2月,因为她批评过该小组的一位同志挪用一千多马克的党费等原因
,就被小组开除党籍,"我简直无法想象,一个党组织能这样随便处决一个人的政
治生命的!"(39)经胡的审诉后,德共中央正式宣布恢复她的党籍,但"某些同
志表面上也没有异议,但内心却并不愿意照着执行。果然,会议结束后,他们仍
没有立即将党证发还给我,也没有再通知我开过会。"(40)看来,德共中央也
不能把自己的意见贯彻到一个党小组中。胡兰畦因此一直是民主人士,1949
年后只能在政协挂名。
党和党的代表的复杂关系还在于,反对党的干部是不是就是反对党,这在党
自身也没有确定的规定。1957年10月,中央下发的《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
》的第3条是:"以反对社会主义和共产党为目的而恶毒攻击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
领导机关人员,污蔑工农干部和革命积极分子,污蔑共产党的革命活动和组织原
则。"(41)但是,1966年8月23日《人民日报》社论《工农兵要坚决支
持革命学生》中却说:"任何一个地区,任何一个单位的党组织,都必须无条件地
走群众路线,接受群众的监督和批评,决不允许以任何借口拒绝和压制群众的批
评,更绝对不允许把批评自己的群众打成'反党','反党中央'的'反革命分子'。党中
央就是党中央,如果违背了以毛泽东同志为首的党中央的正确领导,违背了毛泽
东思想,为什么批评不得?为什么反不得?为什么人家一批评。就叫做'反党','反
党中央','反革命'?"对于这个矛盾,朱正先生这样解释:"1957年的说法,党
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由一个一个具体的基层组织组成的,因此,凡是'蓄谋
推翻某一部门或者某一基层单位的共产党领导'的,就应划分右派分子。这差别是
因为1957年是全党一致地要在右派猖狂进攻面前保卫党的领导;而1966
年却是要从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手中夺权,就唯恐天下不乱了。同样的言行
,在1957年要划右派,在1966年却被看成是革命。右派分子也不必悲叹
自己生不逢辰,不该'超前'了几年。因为文化大革命初期颇为风光的造反派,到1
982年整党时,其中不少人都属于受到清查和处理的'三种人'了。"(42)其实
,不要等到1982年,造反派中的精英分子1968年就受到控制了,一些领
袖人物70年代初就被捕了。说到最后,在共产党领导底下,任何反对党的领导
干部的人,即使没有反党,也绝没有好下场。
12 丁玲和王震
陈明编的《1955年至1979年有关丁玲的重要记事》中记到1958
年6月:"丁玲经作协党组批准,农垦部部长王震同意,由作协、中央宣传部,转
到中央农垦部,介绍丁玲到密山。王震决定把陈明调出八五三农场,和丁玲一起
同到合江农垦局下属的汤原农场。"(P287)丁对王也甚怀感激,尽管在密山
的第一次谈话中"他的表情平常、漠然。是的,我们之间还是隔有一座高山。……
我感谢他,将永远感谢他。可是,真正的了解,则谈何容易啊。"(P215)1
979年后,不少文人写文章,称颂老粗出身的王震对知识分子的爱护。
但这个"人情"还有另一种说法。1958年春节过后,丁玲的丈夫陈明作为文
化部系统的右派下放北大荒劳动,曾向王震提出让丁玲来北大荒;4月11日,
丁玲向邵荃麟、严文井等作协领导写信,催问组织对她的安排。时任作协总支书
记的黎辛回忆:因为作协党组副书记郭小川曾在359旅当过王震的秘书,领导
就让郭找王震,让丁玲、艾青去北大荒。郭有顾虑,说很久未与王震联系,怕碰
钉子。"从郭小川文革中留下的一份材料来看,当初王震愿意留下艾青,对要为要
丁玲有一些顾虑。郭对王震说,丁玲没地方放。后来刘白羽通过黑龙江省委,设
法把丁玲安排到北大荒农场。"(43)王震对丁玲是早有了解的,尽管丁玲温暖
地记得1936年底初到延安时受到他的热诚欢迎(P212),但胡乔木也记
得1942年《三八节有感》发表后,"有一次毛主席召集《解放日报》的人开会
,……在这个会上,贺龙、王震同志都批评了《三八节有感》,批评得很尖锐。"
(44)胡没有说"尖锐"到什么程度,但"王胡子"的厉害尽人皆知。直到他已风烛
残年、社会政治也相对平静的80年代,因为《人民日报》发表了吴江在党的十
二大分组会上的发言,王就给该报总编秦川打电话:"还要不要脑袋"?(45)
但王震确实几次改善过丁玲的工作环境。1959年7月,作协秘书长张僖
受周扬指派到北大荒了解丁玲等人的改造情况,王震时提到要给丁玲适当安排;
1961年、1962年,他又两度督促下面给丁玲摘帽。态度转换的契机是什
么?
13 棺已盖而论未定
丁玲病重时,胡启立、薄一波、习仲勋、余秋里、王震等党和国家主要领导
人都到医院探视。1986年3月4日,丁玲去世,当天晚上中央电视台《新闻
联播》中播发了新华社的电讯。消息传出,时任中顾委主任的陈云特意交代:一
定要替他送一个花圈。如此哀荣,是一般中国作家难以想望的。
但中国的事情就是有奥秘。此时官方要发一个《丁玲生平》,初稿中有"丁玲
同志是受'左'的错误迫害时间较长、创伤很深的作家"一句,作家协会坚持要取消,
家属陈明坚持要写上。双方互不相让,一大堆专门为丧事而来的人只好干等着。
直到习仲勋认为"不应删去",告别仪式才于3月15日举行。
作协还要搞鬼,它把"讣告大量往下发给各省不能来的作家而少给在京的作家"
,意欲缩小这个党的总书记都送了花圈的追悼会的规模,以至于党内元老邓颖超
办公室和著名作家秦兆阳都在追悼会后询问何以没有收到讣告。(46)
类似的事不止发生在丁玲一个人身上:
1979年中央决定为冯雪峰平反,征求正在医院的夏衍的意见,夏不顾病
魔缠身极力表示反对。由于他的干扰,原定于1979年4月召开的追悼会不得
不推迟到1979年11月。
1985年6月8日胡风去世后,因为家属与文化部(胡风生前的单位)在
悼词上有争论,遗体只好在冰房里保存了两个月。家属实在等不及,8月初自行
办理火化。直到次年1月15日,也是由习仲勋拍板修改悼词,追悼会才正式召
开。而胡风的全面平反,则还要等到1988年6月中央办公厅发文。
这里反映出两个问题。
第一是名人与单位的关系。作家协会算不得什么权力部门,但丁玲属它管;
丁玲是作家协会副主席,但所有中国有协会之类,掌权的从来是"党组"。秦兆阳反
右是是作协党组成员,他的印象是:"作协太黑暗了,弄得乱七八糟,我一想起这
些事就难受。"(47)郭小川也"感到作协乱七八糟,勾心斗角,他很想离开。"
(48)中央尊重丁的地位,但丁玲不能大事小事都找习仲勋,一切还得靠单位
。在中国这种体制下,任你怎样的名人,单位都有机会收拾你;而且越是名人凡
越要摆平你。
第二,政策和政策执行者的关系。1984年8月,中央组织部决定恢复丁
玲的党藉,政治局委员胡乔木亲自过问,但周扬对此不满,主持作协工作的张光
年居然把平反的文件压了许久。这些领导人可以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与中央抗衡
,继续给丁玲穿小鞋。中央发动的历次政治运动伤人之多,一个重要原因是各个
单位都有宗派,握有权柄的人趁机清除对手,周扬、夏衍、张光年等人对胡风、
冯雪峰、丁玲等人的平反,都有一定程度的抵制,他们可能认为自己比党中央还
有党性。
第三,整人者与被整者不平等关系并不因被整者的平反就颠倒过来。丁玲、
胡风、冯雪峰等人终于平反了,活着的也官复原职,但这并不意味着周扬等人要
为当年的举措付出政治上的代价。运动是党发动、党领导的,打倒和平反看似相
反,但都是党的事业的一环,周扬们即使犯错误也是替党犯错误,所以当丁玲们
历尽艰辛终于复出后,周扬还是她们的领导。
丁玲简历
1904年生于湖南常德。
1923年夏到上海,进入中共创办的上海大学学习,与瞿秋白相识。
1925年与胡也频结婚,与左翼文学界发生联系。
1927年发表第一篇小说《梦珂》;1928年发表成名作《莎菲女士的
日记》,由此成为著名左翼作家。
1931年春胡也频被国民党杀害。
1932年3月参加共产党,下半年任左联党团书记。
1935年3月被捕,1936年9月逃离南京。
1936年11月到延安,先后任"中国文艺协会"主任、中央警卫团政治部副
主任、西北战地服务团团长、《解放日报》副刊部主任、陕甘宁文协副主任。
1948年出版《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后获"斯大林文艺"二等奖。
1949年后任《文艺报》主编、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央宣传部文艺处处长
、《人民文学》主编、中央文学讲习所所长等职。
1955年开始受到批判,1957年被划为右派,1958年毛泽东亲自
组织对其延安时期的部分作品的"再批判",不久下放北大荒劳动改造。
1970年被抓进秦城监狱,1975年获释,到山西长治劳动。
1979年平反,任作家协会副主席。
1986年逝世.
注释:
(1)(18)参见陈晋:《文人毛泽东》页440、435,上海:上海
人民出版社,1996。
(2)(5)丁玲:《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前前后后》,长沙:湖南人民出版
社,1984。
(3)《人民日报》1957年9月27日。
(4)丁玲:《毛主席给我的一封信》,《丁玲文集》第五卷。
(6)金冲及主编:《周恩来传 1898 ─1949》页249,北京:
人民出版社,1989。
(7)金冲及主编:《周恩来年谱 1949─1976》下卷页721,北
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7。
(8)《胡风回忆录》页11,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
(9)引自周良沛:《丁玲传》页790,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
3。
(10)《丁玲文集》第三卷,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
(11)丁玲:《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丁玲文集》第五卷。
(12)(15)《廖汉生回忆录》页269、264,北京:解放军出版
社,1993。
(13)参见《谢觉哉日记》上页284─285,北京:人民出版社,1
984。
(14)《丁玲文集》第三卷页244。
(16)李之琏:《不该发生的故事》,北京:《新文学史料》1989年
第3期。
(17)(22)(24)(25)(26)(29)(34)(43)(
47)(48)陈徒手:《人有病 天知否 ── 1949年后中国文坛》页13
7、113、115、117、154、149、174、124,、179、
176,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
(19)张国焘:《我的回忆》第三册页30,北京:现代史料编刊社,1
981。
(20)(21)引自李锐:《大跃进亲历记》下卷页105、122,海
口:南方出版社,1998。
(23)《胡乔木文集》第二卷页133,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27)李辉:《与袁鹰谈周扬》,《往事苍老》页349,广州:花城出
版社,1998。
(28)(33)(35)参见陈早春、万家骥:《冯雪峰评传》页529
、527、510,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
(30)(37)于光远:《周扬和我》,载王蒙等主编:《忆周扬》页1
73,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
(31)(32)李之琏:《我参与丁、陈"反党小集团"处理案经过》,北京
:《炎黄春秋》1993年第5期。
(36)张光年:《回忆周扬》,王蒙、袁鹰主编:《忆周扬》。
(38)(39)(40)《胡兰畦回忆录 1901─1936》页160
、243、255,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
(41)引自胡平:《禅机》页443─444,广州:广东旅游出版社,
2000。
(42)朱正:《1957年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页525,郑
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
(44)《胡乔木回忆毛泽东》页55,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45)参见吴江:《与胡耀邦最后一次晤谈》,萧尉彬主编:《告别万岁
》,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7。
(46)参见周良沛:《丁玲传》页825─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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