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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台湾历史从1895年开始 -- 南渝霜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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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台湾历史从1895年开始

标题党一把,呵呵

今天下午,台湾历史博物馆馆长吴密察教授在UCLA做了一场演讲。

吴密察,著名历史学家,1990年获东京大学博士学位,导师是以研究东亚朝贡体系闻名的滨下武志。历任台湾大学历史系教授、行政院文建会副主委、国立台湾历史博物馆馆长,现为国立成功大学台湾文学系主任。

教授的一个半小时演讲内容很丰富,也颇可玩味,谨录于下,供大家讨论。

题目:“历史”的出现

台湾历史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以前有“四百年”的观点(注:这个提法来自于著名的独派史著《台湾人四百年史》,作者史明),但这是一种汉人中心史观。(注:应指大规模汉人迁台)原住民就说了,你们汉人没来之前,我们就没历史了?于是台湾史一下推进到七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

这是一个整体观念。对历史的具体研究,需要史料,但台湾史见诸文献的史料大都是统治台湾的人留下来的,谈来谈去都是台湾怎样被人统治,缺乏民间的自我表述。在另一方面,非文献史料也非常缺乏(注:这是近年来非洲史研究中越来越重视的一个方向),因为原住民中有名的艺术家和工匠不多,其作品保存下来的也很少。在清代,对台湾的文献记载主要是中国来台的人留下来的,基本上都是一种外来者的视角。除了明清档案中的记述,余下的就是诗词、笔记。

清朝消灭郑氏,开始统治台湾之后,曾有一段时间致力于编修地方志,但集中在1683到1750年之间。这以后很长时间没有修志,1830年有一些,再到1895年,近150年中修志很少。空间分布也不平衡:台南多,其他地方少。以至于有人说,清代台湾史只有一天半,那半天是1860年台湾依《天津条约》开港之后的历史,从此台湾的茶、糖、樟脑等产品源源不断地进入国际市场。

虽然在这段时间有不少地方志,但除了《淡水厅志》之外,其他都是官修地方志。这和长珠三角洲多由地方宗族修志的情况很不一样。1885年台湾建省,修《台湾通志》,也是具有行政手册性质的地方志。

那么,台湾的在地人什么时候意识到“我要写历史”呢?

契机是中日甲午战争。台湾被割让之后,台湾人在地方官员的鼓动之下奋起抵抗,最终失败。读过书的人要把这一段历史记下来的心情非常急迫。因而,虽然以前文人们写的都是诗词,几乎没有写过不是韵文的东西,在96、97这几年却出现了不少历史记述。

如署名“思痛子”的人所著《台海思痛录》:

予于甲午倭寇犯台之役,纪其战事本末,分为五篇,命曰“台海思痛录”。盖生于台,长于台,身受台之创巨痛深,亲见台之同遭蹂躏而痛定思痛也。

在这部写于光绪丙申(1896)夏月的著作中,“思痛子”记下了台湾沦陷时各色人等的表现。他对曾任“台湾民主国”总统、号召台湾军民齐心抗日、关键时刻却临阵脱逃的唐景崧非常不满,“民主国之总统,直梦呓耳!儿戏耳!”

此外尚有《瀛海偕亡记》(洪弃生)等多种。连横所著《台湾通史》,也记载了唐景崧、刘永福、丘逢甲等人先勇后怯的情形。《丘逢甲传》文末曰:“景崧未战而走,文武多逃,逢甲挟款以去,或云近十万云。”至今丘逢甲后人对此句依然耿耿于怀。

黑格尔说过,有几种历史,其中有一种是非得要把我看到的记录下来不可的历史。当人们感觉到岁月不再自然流逝,有那么一些时刻必须要等一等,要保存下来的时候,这样的历史就会出现。

而在殖民时代,却出现了强有力的历史叙述。这和日本的统治形态有关。事实上,现在大家一般同意,在皇朝中国,政府的力量并未有效渗透到县以下的基层,但日本的现代政权却能将力量有效地贯彻到地方。

这经历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日本虽然消灭了抗日义军的大部队,但却不能有效镇压剩余的抗日力量。因为这些抗日者是当地民众,无法辨识,遇上日军大队时就装作顺民,等大队过去之后再进行偷袭,或击杀落单日军。这样的游击战,给日军带来很大困扰。日本人就恼了,进行宁错勿漏的报复,把整个整个的村子烧掉,但这样反而把原本不坚决抵抗的人也逼上了抗日之路,形成无休止的恶性循环。

日本人发现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就跟本地人谈判。后者开出不少条件:第一,日本人不要来,我们自己搞政府;第二,为了防范匪盗,我们要成立自己的武装;第三,你们要承认我们这些武装的合法性;第四,建立和维持武装需要钱,你们得让我们像原来一样课税;第五,如果有人来跟你们说我们的不好,你不能立马当真,要来做仔细的调查。

日本人答应了。——但要求人们登记。登记后发给归顺证(良民证?),定期出来报到。在本地人看来,这是日本人对地方割据势力的认可,但实际上是日本人的引蛇出洞之法。通过登记的办法,摸摸底,先看看你这个地方到底有多少人,如果势力很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先消灭那些较小的势力,最后来收拾大的。就这样,到1902年,武装抗日的力量基本被消灭。

为了巩固对台湾的统治,日本人采取了一些措施。第一条是把行政机关设到地方,第二条是建立了具有准军事力量性质的警察系统,形成严密的警察网。现在,本地人每天醒来就会感觉到日本人的存在——因为村子里面有警察。从此,生活中有了代行国家权力的东西。“他者”出现了——日本人。而我们是什么呢?被日本人管的台湾人!所以台湾人的身份是被逼出来的,没有甲午战争,没有割让,没有日本人的到来,就没有台湾人。这时,读书人的意识是,“我们是中国人,但是,是被割让出来那个地方的人”。底层民众则是不断遇到管他们的人,从而在家庭、宗族、村庄之外,多了一层身份。

殖民统治对台湾的统合主要体现在交通建设上。清朝统治台湾期间,台湾的陆海交通都不方便,虽然西岸的北中南都有港口,但几乎没有深水港,而南北之间因河川阻隔也很难沟通,最先进的交通工具是牛车。虽然南部出产的鱼粮和北部出产的茶叶等产品为彼此所需,但两边的商贸往来却很少,大都把产品销到对岸的福建,再购回所需的物品。

日本人修了纵贯铁路,打通了西岸精华地区,对台湾的一体化有很大贡献,使本地人开始有了共同的经验和感觉。而到了二十年代,接受了系统的日本教育的知识分子,就能够用近代方法来详细说明什么是台湾人。

殖民统治制造了台湾人,但这并非特例,在许多殖民地都出现了这样一个“制造”的过程。然而,这样的研究思路到很晚近的时期才出现。总的来说,台湾史的研究虽然有很多史料整理和概念辨析,但还处在非常初级的阶段,跟中国史和其他殖民地历史,还缺乏对照、比较的研究,而这恰是未来要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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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为什么这样的思路出现才出现?

答:因为以前在研究中有很多死角,不能充分自由地讨论各种观点。国民党统治时期,用中国民族主义的方法把这些过程掩盖过去了。没有充分放开讨论。

问:(提问者继续发言)美国被认为是欧洲人的拓荒殖民地(settler colony),因而长期以来“后移民学”很发达,后殖民研究的方法却不能应用在美国研究当中。以此类推,美国不是后殖民,台湾也不是,因为它是国民党的拓荒殖民地。

答:以前不能充分讨论,现在这些都不是定论了,比以前活泼有趣多了。很多人认为清朝对台湾也是殖民统治。不过台湾现在还有逢甲大学,铭传国小,教科书上还说丘逢甲是英雄呢!

问:刚才您谈到1750到1830年方志的缺失。新清史学派谈清朝版图的扩张,恰好是在这个时期。随着清朝的扩张,被纳入统治范围的少数民族都由理藩院进行管理。台湾也存在大量的所谓“土番”,但并不在理藩院管辖的范围。为什么台湾成为这样一个异数呢?

答:这是一个观念问题。1683年清朝拿下台湾之后,台湾并没有完全进入清朝版图。比如,台湾东北角有一个地方,宜兰,根据《葛玛兰厅志》,就是道光年间才纳入清朝版图的。当时平原和山地之间有划线,清朝不允许平地居民进入多为“生番”居住的山区,而后者就没有进入清王朝疆域。因此当时台湾还有很大一片地方在清朝版图之外。到1750年,台湾西岸的郡县设置已经基本完成,于是修志也就停止了。而牡丹社事件就暴露了这个局面下的问题。1871年69名琉球人因乘船遇风飘至台湾南部,3人溺水身亡,66人登岸,其中54人被当地高士佛与牡丹社生番杀害。日本向中国发难,清朝官员回答说生番乃化外之民,不立中国版图。日本说,那好,我来!于是1874年攻打台湾。清朝马上意识到划线之举是作茧自缚,于是1875年就“开山抚番”。由此,康熙时期划下的线才被取消。增设郡县也与此有关。

问:1895年,土著占总人数百分之几?

答:不超过20万,而台湾总人口已经有200万。事实上日本人也不太敢进山地。日本人对台湾居民进行了分类,把平地和山地分为不同的类型,给予的权利也不同。比如,在平地的“普通行政区”,居民有土地私有权,而山地居民没有。1895年,谈“台湾人”的时候,百分之九十的原住民是不包括在里面的。他们不是同胞,我们是“人”,他们是“番”。直到1945年,讲台湾人也基本不包括他们。把他们包括进来是很晚近的事情。

问:那是什么时候呢?

答:那要到1980年代的原住民运动。他们自称原住民,有人认为应该叫先住民,他们说不对,我们不只是比你们先来而已,我们是本来就住在这里的!他们很积极地参加联合国建立的原住民组织,很积极地和其他原住民交流,认为是自己的兄弟民族。主要是和加拿大、美国的印第安人和澳洲的毛利人交流,非常亲密,往往能够宾主尽欢。

而且他们不只是自己搞运动,和那时争取社会民主、妇女权益的各种运动有广泛的合作。

问:日本的阿伊努人在争取民主权利的过程中,也和左派团体进行了广泛的合作,请您比较一下台湾的原住民运动和日本阿伊努人的运动。

答:我认为阿伊努人进行运动的社会基础还是很薄弱的,就只有北海道的那一小块地方。而台湾的原住民有一半都住在台湾最重要的地方。很多人在都市的郊区生活,条件相当不错,因为政府给了很多优惠。由于政府给的加分等等好处,很多原住民学生能去台大医学院这种最好的地方念书。而且原住民与争取社会民主的人以前一直合作,后来这些做社会运动的人被政府吸纳了,陈水扁时期虽然在行政上是下降了,但这些进入政府的人推动通过了不少对原住民有利的法案。

问:我有两个问题。刚才您介绍了殖民者造出被殖民者身份的情况。其实当时很多台湾知识分子仍然认为自己是中国人,比如说江文也。可能要到了后来去了大陆,发现自己不被接受,像《亚细亚的孤儿》里面写的那样,认同上才又有新的变化。所以这是不是,应该说是,一个长期的过程?第二个问题,您刚才说这样的思路是一个“晚近的情况”,但是台湾解严已经二十多年了,台湾史研究的兴起也有十多年时间,在台湾有不少学者进行这方面的研究,您认为即使在这部分学者中间,思路也不够放开吗?

答:第一个问题是这样的。首先汉族知识分子有一个“我是汉民族”的认同,即文化、血统上的认同感,同时日本的殖民统治也保留了一般中国人的习惯,比如中国人习惯要拜拜,拜神,三零年代日本人要台湾人不拜拜,遭到很大的抵抗。后来让台湾人改姓,有些人改了,多数人还是很不愿意。

你从蒋渭水的思想就可以看出这种意识。他的一些说法跟孙中山很相似。他说台湾人“把握世界和平之锁钥”,因为台湾人有日本人的政治身份,又有中国人的文化,所以是日华亲善的桥梁。如果让台湾人充分发挥作用,中日之间就有和平,有了中日和平就有东亚和平,然后就会有世界和平。你看看孙中山1924年关于大亚洲主义的演讲,蒋渭水身上是不是有孙中山的影子?所以台湾知识分子没有放弃中国。

至于台湾史的研究,我认为现在只是放开了小脚而已,要说充分讨论,我觉得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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