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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梦评版】杂忆随感漫录--张学良自传 -- 梦里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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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我同中国共产党人

我同中国共产党人

忧患好恶不得其正

  

  我时至中枢,及屡参各项会议,感慨殊深。又因华北党务和中央军队之被迫撤退,于学忠等人的调职,以及冀中等事件,使我患忧不已。

山海关注:

  长城抗战以后,中日签订塘沽协定,中央军,大部东北军,以及国民党党部被迫离开华北,东北军系统的于学忠原任河北省主席,也在日本的压力下被迫调任甘肃省主席。

  在京沪时,曾同沈钧儒,邹韬奋,黄炎培,杜仲远等会谈,被他们的言语激动,使我热血沸腾。而党政军少壮的同志,亦多以抗日问题相责勉,致我内心益加惭愧悲愤,屡思有所表达,苦无机会。

  

  正当此之前后,陕北剿匪,两遭失败,一百十师和一百O九师覆灭,师长何立中,牛元峰先后阵亡死事。因此之故,我心中更加悲痛。一者:何立中,牛元峰为我多年僚属,生死患难,二人品学皆可称道,实为东北军将领中的佼佼者。二者:阵亡和伤患的官兵,我当时无力以善其后。中央之抚恤规定,原为全国性质,当然不能单独顾及东北籍军人之特殊。当时的抚恤办法,由军政部发给抚恤证件,统由死伤者的原籍省县支领。我所率领者多为东北籍官兵,在当时情形下,官兵睹此规定,多有不平。某次在京谈及此一问题,有人说东北为东北军所失陷,等到收复东北,再去领抚恤金是也。我闻之心中深为酸楚。三者:兵员及枪械无法补充。因当时的规定,各师皆以省籍为补充区域,而东北军自然无有,枪支弹药也无法补充。更有甚者,官兵的情绪不安,皆以为如此的牺牲消耗,远不如抗日牺牲为光荣。尤以东北籍的将领更具深一层的烦闷――历年流离的苦痛,思乡的观念,加深了抗日而不欲剿匪的心情。自然,他们的情绪,会影响我的情绪。

同中国共产党人的交接

  我在鄂时,东北抗日宿将李植初(杜)曾向我吐露,彼仍欲返北满,再从事抗日活动。我甚为赞许,彼请求三事,(一)返北满必须假道苏联,现在北满已经有了中国共产党活动,因此必须同中国共产党取得联系。(二)路费及活动费用。(三)由我选派文武二人,随彼前往,帮同办事,并任联络。我皆应允。我遂征询总部秘书应得田,前吉林旅长赵毅二人之同意,愿去北满工作。彼等行在德国,停留相当的时日,受阻不能通过苏联,不得已而返。应,赵二人仍归回总部工作。

  李杜派驻西安之代表刘鼎者,彼为一被捕而自首的共产党。方当在西北,剿匪失利之际,而共产党高唱共同抗日之时,由刘鼎之介绍,在上海自称为中国共产党负责者的一个人,愿同我一谈。(此人非潘汉年即为绕簌石,如今已回忆不清楚了。)相谈之下,不得要领。此为我第一次与中国共产党人发生接触也。尔后同中共的联络,多由刘鼎任奔走。

  财政部曾派一专员持公函来西北总部见我,并出示孔庸之致我的私函,请人帮忙此人要到匪区调查经济状况。我十分诧异,再三询问,该员不肯吐实。我说你如不肯明白说出真情,决难获得通过,彼不得已说出真实任务,是要想向共匪有所接洽。我亦将曾同上海某人未谈出要领的详情告诉他。彼言,上海之人,恐是不能负责,彼必将此事转达匪方。我遂令王以哲将彼送入匪区。当彼返来时,告诉我说,彼之接洽有相当的眉目。

  共匪在此时际,先后将俘我之官兵,陆续释回。并声言不再敌视东北军,因东北军的官兵,多怀抗日热心,与中国共产党的抱负是一致的,可称为同路人,目下与共产党对敌者,非所本愿也。

  于廿五年夏间,我得王以哲,刘多荃由洛川来电报告,言共匪派来代表到彼军中,请求与我相见,可否请我莅洛川?我覆电允诺,我亲到洛川。共匪的代表为李克农,该时我并不知晓李克农为共匪中何项人物,彼所述的大旨为:共匪愿拥护中央,停止内战,共同抗日,结束土地政策,取消红军名称,听受指挥等等。我认为这些条件是可以接受的。但彼是否可以代表整个中国共产党哪?假如毛泽东或周恩来能亲来见,我可以代为向中央转达。李答称,彼所提之条件,乃是中共中央所决议者。如我能以诚相见,彼可以约请毛泽东或周恩来前来会见。彼遂返回瓦窑堡。

同周恩来会见于夫施

  再得王以哲电告,言周恩来欲亲来会见,请我约以地点和时日。遂电覆可在夫施,令周福成师长加以照料。我遂飞往夫施。在天主堂寓所同周恩来会见。周恩来为人捷给,伶俐机敏。我二人谈至深夜(按:“西安事变忏悔录”称二,三小时),我曾告诉他,关于政府的一切措施, 蒋委员长为国忧劳,宵衣轩食等等的事实。周亦承认 蒋委员长的为国勤劳,并言彼曾先我而为蒋委员长之部下,惜其左右多有亲日主张者。我遂告以我在某次参加会议,讨论广田所提之三原则问题时,当时的驻日大使曾表示,此为最后之条件,我方须考虑容纳。关于承认伪满一事, 蒋委员长正厉地说:“待我蒋某死后,诸公再谈考虑!”我引此一事为证, 蒋委员长在丧权辱国之下,决不能向日本低头。周言:“你们既然有抗日决心,为什么,必须要消灭愿作先锋,坚决抗日的中共武装哪?”我二人尔后讨论到具体的条件,大旨如下:

(一)共产党的各地武装,集结,点编,受训,以备抗日。

(二)取消红军名称,制度,待遇同国军划一。

(三)共产党不得再在军中作政治工作。

(四)保证不欺骗、不缴械。

(五)共产党停止一切斗争的宣传和行动。

(六)释放被捕的共产党人。

(七)划陕北区为其后方,准其非武装的党人居留。

(八)抗日胜利后,**武装与国军同等复员遣散。

(九)准共产党为一合法政党等等。

  我应允待机向 蒋委员长转陈,谅能可成事实。二人相约,各不得失信,周遂告别而去。

  我当时认为共匪具有诚意,自己甚为乐观。遂谋设法向 蒋委员长陈说。曾去南京,思觅机会,惜屡未得尽言。而因粤变,更致无缘陈请。迨 蒋委员长避寿至洛阳,适又有阎百川等会聚,我想这是最好的机会,可以提出来讨论。不意, 蒋委员长在阅兵训话时,严厉斥责共匪为最大的汉奸,一般人愚昧,不明共匪之居心险测,妄言容共,实皆为共匪之张本。我聆听之下,希望落空,甚为懊丧,曾自饮泣。因而愤愤消极,思谋引退,为僚属反对,讥我不负责任,不体念部属,动辄抛弃他们。而我自心又念道国难家仇,如何图抱乎?我遂请求,图将东北军调动,离开剿匪任务。又恳请派我随孔庸之为贺英使节。皆未蒙允准。彷徨午夜,不只如何是好。曾对陕西绥靖主任杨虎城谈及此事。彼深为同情,劝我不可消极,此为国家大事,应一往直前,不计厉害,求其不达目的不止。此处我应当略说一说,杨虎城与我的关系。

  杨虎城本出身草泽,具秦人慷慨激昂之素性,其粗鲁过我。对共产党的问题,恐怕比我还要模糊。对抗日问题则深表热诚。好接近文人政客,自以为风雅,自然的受了影响。其所统帅的十七路军,亦甚困窘。因之心中时为愤懑。我二人虽系初交,但甚至契,无所不谈,他常对我发牢骚说:“愿为抗日而死,不愿受这剿匪的零罪。”

  他同情我的主张,认为停止剿匪,从速准备抗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们为部下的,是应当向长官直陈己谏,这也是我们的天职。 蒋委员长虽然有抗日的意向,但为亲日者流所左右。待 蒋委员长再来西安时,我们要强颜直谏,用一切办法,不达目的不止。一切行动,他皆愿以我马首是瞻。

  迨至十二月初, 蒋委员长由洛莅节西安。我曾两度悍然陈词,因彼时心气浮动,语无伦次,深受责斥。羞愤忧患,冲动无已。决心武力要请,遂生十二日之变。当事发之初,我曾同杨虎城等会商,变乱目的,促请 蒋委员长停止剿匪,拥护 蒋委员长领导抗日。在事变翌日,我在剿匪总部及西京公园,两度公开地演讲,曾声述 蒋委员长乃是我等的最高领袖,请大家勿生误会,勿起怀疑。今日思来,行动的鲁莽,思想的幼稚,可耻而又可笑!既称尊崇领袖,而举措胁迫,形同叛逆,我所谓“利令智昏”。正是像曾子说过的:“有所好乐,忿愤,忧患,不得其正者也。”事发之后,我深悔孟浪,彷徨无策,遂邀周恩来来西安会商。西安事变的荒谬的举措,除我之少数僚属及杨虎城知晓外,共产党事先未参与也。于二,三日后周恩来携同博古等三人,到达西安,彼等亦讥肖我等行动过于孟浪,遂共商如何结束之策。

  彼时我已读过 蒋委员长的亲笔日记,惭愧万分。自念侧身旌麾,滥竽党籍,未能窥其高深,鉴其苦衷。但事已至此,使我彷徨无据,进退维谷者! 蒋委员长刚正严厉,无论何等言辞,皆不准我陈述;全国人心惶惶,舆论沸腾;中央的部队,日益逼近,内战即起燃眉。西安少壮派的叫嚣,不达八项要求不止。杨虎城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心情。我睹此情形,五中疚焚,本欲救国,反致误国,遂决心牺牲自身,悬崖勒马,速为约束,以遏万劫之祸,以赎滔天之罪,不为仇者所快,使日寇坐收渔人之利。但回旋无地,无法收场。幸 蒋夫人,宋子文,端纳诸人先后莅陕,从中斡旋,挽救了几乎成为历史上的大灾祸。不但我应该感谢她和他们,后之读史者,对此诸人,亦应表崇敬,要知在当时的西安,人皆目之为虎穴鬼窟,避之尤恐不及,安有冒生死之危,冰天雪地飞航之险,千里来临乎?须眉如斯, 蒋夫人真堪称巾帼豪杰也。

  蒋委员长仅允许将我等所提至八项要求,可提交中央会议讨论,但又声明,在会议上彼将表示反对。我几经周折,对西安人士,方能加以说服。终于廿五日圣诞节,腼颜恭护 蒋委员长及 蒋夫人诸位飞往洛阳。临行之时, 蒋委员长召我和杨虎城,深切的训诫。并再三阻止我的同行。我思为了国家的纪纲,领袖的尊严,我既肇此祸乱,不能再计及荣辱生死,甘愿牺牲自身,以维国法,以炯后人。遂违命陪同莅洛,转去南京。

变乱与技术

  写到这里,我想到一件丑劣的事情,但可以作为当前反共抗俄的一个借鉴。

  当西安事变之初,我本原令不准乱发一枪,不得妄伤一人。迨至事发之后,我一观察,弄得乌七八乱一团糟,真使我凉了半截。如此的没纪律无能力,又安能抗日,又安能革命,又安能建国乎?

  后来我在雪窦山的时候,有位朋友送给我一本“变乱与技术”一书,我读过之后,理论跟我实际的教训,因而联想到,从事革命事业的人们,必须要注意自身和同志们的技能问题。请准许我说一句--大家也都晓得的,今后的世界,一刀一枪相斗之局,已经过去,不只是凭优秀的领导人,或者良好的策略,就会成功的。我这句话,不是意味着不需要优秀的领导人,不必用良好的策略--是要有良好的策略与优秀的领导人,但是得还要具有技术能力行动的人们去实施。我记得与登堡元帅在它的回忆录中关于但能堡之役,曾有过像这样的一段话:(现下我手无此书,仅凭记忆。)“后之人,要打算仿效我的包围办法,你可千万要记着,靠量靠量你的兵是否像德国兵那样?否则你失败了,可别埋怨我。我敢于那样冒险去做,是我知道,确信德国的官兵,能够担负起我给他们的任务。)这是表明了:有执行能力的部众,才能实施良好的策略,达成优秀领导者的意图。我们当前艰苦的反共抗俄的斗争,不只是有坚强的意志就够了,必须锻炼自己,竭力学习,得有精巧的技能,文武的才干,方可能担负起此一种神圣艰巨的任务。

山海关注:

  张将军是不是在说,西安事变是“革命”,只是由于部队素质不够高,所以“革命”没有革好。:-)

  蒋总统在“革命教育的基础”一书中所指示的:哲学,科学,兵学连贯教育。那是他多年实际奋斗,在困苦中所得来的体验,给与我们宝贵的教训。 蒋总统他的反共理论,不只可为我们的法,亦可为天下法。不但可为天下师,亦可为百世师。世界的人们,既然认清了要维护人类的礼教和自由,必须同共产党相搏斗。那么,你必须武装你自己。假如,你不愿那样去作,那么你就自甘为羔羊,等着作俎上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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