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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梦评版】杂忆随感漫录--张学良自传 -- 梦里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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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我的父亲和我的家世

我的父亲和我的家世

我的家世

我们原是河北人逃荒逃到辽宁的

我的家世,既非望族,亦非阀阅。我们的老家原是河北省大城县,在前清初年, 因遭逢荒年,流迁到辽宁省海城县的家掌寺地方。世为贫苦农民,除耕种之外, 以烧◆为生,仅能糊口。(按:「扫土熬◆」者的生活辛苦,比垦地开荒者犹过之)

我们本来是姓李

我的祖宗,原为李姓,大概是在家的高曾祖时代,张、李两家原本是亲戚,又同为是由大城逃荒而来者,张家无子绝后,领养李姓之子以继香灯(按:即香烟),遂冒姓了张氏。

我的祖父之死

我的祖父为人慷慨尚侠义,对于乡里凡有不平之事,虽不干己,亦多挺身而出,到后来也就是为了替人家打抱不平而死。缘因:有王姓者,恃强凌弱,我祖父出而论理干涉,王某怀恨在心(按:王某在赌局中作弊,为张学良祖父识破,与王某结仇)。某晚路遇我祖父于野外途中,要挟向彼赔罪,我祖父本已衰老之年,王某乃年青(按:轻)力壮者,我祖父怒骂不已,被其殴伤,仍迫赔罪,我祖父始终不允,遂致重伤而死。

彼时我家贫苦,王乃地方富户,当时的官府,如俗所云:「衙门口向南开,有理没钱少进来。」我家糊口都成问题,那里敢同一个富户去打官司哪!

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弟兄二人谋复不共戴天之仇

我父亲雨亭公,讳作霖,同胞弟兄三人,我的大伯父早死(按:张学良将军大伯父,人长得体面,乡人一女子与丈夫作「打虎」生计,张之大伯父误落圈套,事为张之祖父知晓,对一家之长子期望很高,恨铁不成钢,十分气恼。一天张之大伯父正在炕头吃饭,张学良之祖父,怒气按捺不下,自背后以门栓拦腰一棒,打得其大伯把吃的东西全吐出来,不日就因内伤致死),二伯父同我父亲决心誓报我祖父之仇。

于某一夤夜,兄弟二人,持一土枪,潜入王姓宅院,不幸被同住的佃户老太婆发觉,出而强行阻拦,我父亲不慎,黑夜之间误将老太婆击毙。报仇未果反误伤他人。我伯父被捕,我父亲逃去,王姓遂控告我伯父等抢劫杀人。

我伯父声辩,为谋复父仇,并非抢劫。虽抢劫杀人之罪得直,但仍被判为误杀之助手,有罪入狱。我二伯父作孚公,在前清末年为地方保卫团团董,追剿土匪阵亡,得荫为世袭云骑尉。

避祸投军

我父亲既定为误杀之正犯,因而逃走,投入毅军宋庆部下。曾参甲午之役,后积功得升为哨长。数年后辞差回里,自以为衣锦荣归,殊不知到家之后,王姓知晓,惧我父再来复仇,投官府报案,请求逮捕我父亲,幸乡里得知,通告速为躲避,不得已再事逃亡。我父亲曾习过兽医,以医马为糊口,因之结交了好些江湖朋友。时逢庚子之乱,我父亲同几位好友,共营保险生涯。(何谓保险?当庚子之乱,官府不能控制地方,秩序大乱,盗贼蜂起,豪强者聚集同

志,保护地方,人称之曰「保险」。即是驻守某地,由某地供给饷粮,此地之治安则须负责保护。)彼时我父亲驻扎于八角台(现已改为台安县,即我的出生地也。)后来有一夥豪强,由一名为海沙子者率领过境,向八角台徵索粮饷,如不交出,即行攻打。我父亲向海交涉说:「我在此地,受父老之托,受人家的供养,保卫此地,你的勒索,我决不应允,如相攻打,必致糜乱地方于心何忍。」相约二人单独决斗,在郊外同时以枪互相射击,如我死你则领我

之众,领受此地之供养,如你死则你众归我率领。何必攻打,使无辜人民受苦,使部属受灾难乎?海则同意,二人在八角台郊外互相对击,我父亲虽受微伤,海沙子死焉,我父亲遂收其众。(按:海沙子部,包括了一度反张作霖的汤玉麟在内,汤日后在热河督军任内,使张学良将军大为掣肘。一九三三年热河一役,日军以百馀士兵、战车十一辆,从容进入承德,汤玉麟失踪,使张学良因守土失责,自请辞职。)

编为巡防营管带

迨拳匪乱平,我父亲部众,经官府收编,委我父亲为巡防营之管带,驻扎新民府。当时的知府为增韫,我父亲已竟(按:经)到了民国,对增从来礼敬之。后来蒙匪陶什陶、牙迁,猖獗肆虐,东三省及热河等四省会剿,皆未有功。我父亲被调至洮辽,加入剿匪。

剿蒙匪有功升为统领

陶什陶(又称陶克陶胡)被我父亲击散,逃至外蒙。将牙迁拿获献贡,以功升为巡防前路统领,我亦因此得荫了一个小小功名,我祖母得到诰封,在那个时代,可谓光耀已极。(按:清廷朱批「予部司张作霖等五员奖叙」,据张将军持赠之《从草莽英雄到大元帅□□张作霖》第十七页,称赏银五千两并被升为奉天巡防营前路统领,系计擒杜立三之嘉奖。但该书注4清《德宗实录》光绪三十三年七月戊戌之引证,则大错特错,该年为一九○七丁未,并不是一八九八的戊戌。)

迨至宣统末年,各省纷纷宣布独立。奉天驻军协统蓝天蔚,准备响应,拟举当时之东三省总督赵次帅(按:尔巽)为临时都督。

赵次帅之为人,持身廉正,忠贞不移,我父亲终身以师礼事之。能对我父亲加以约束教训,我所见者只此一人而已。赵死时我父亲在北京大元帅时代,亲为吊祭服丧,抚棺痛哭。当时赵次帅,决不承允,拟死节。时值我父亲因事在省,赵召见告以明日谘议局将开会,拟举彼为都督,彼决心死节,托以后事。因为我父亲不但是赵之喜爱部将,曾拜为他之门生。

我父亲力谏赵次帅请暂缓一时,明日谘议局之会,自身亦去出席,观看情势,如能挽回则不成问题,否则大家同死不晚。赵次帅嘉许之。

只身斥退蓝天蔚

彼时我父亲之部属,只有卅几人,在省城讲武堂受训,部队皆驻防于洮辽一带,距省城近者五、六百里,远者千里。遂请赵次帅,急调军队进省,令受训卅几人出堂,发给枪枝。彼时蓝天蔚驻于省城北大营之军队则在一标(团)以上。翌日在渖阳南门外谘议局开会,军队林立,气象森严。蓝天蔚当众宣布,东三省应当独立,拟推选赵尔巽为都督,徵询有无意见。我父亲时在主席台上,坐于蓝天蔚之旁,突然立起,抽出手枪,力拍主席桌案,大声疾呼,我张某反对请(按:有)何人敢再言此议者。会场则哑然无声,蓝天蔚悄然退出会场。我父亲急返入城,告赵次帅速令城门关闭,以防万一。赵次帅乃命我父亲为城防司令指挥警察以及赵之卫队,并急调辽北军队,星夜进省。我曾记得,曾为当时的老军官,告诉我说,他们曾日夜行军,多至一百馀里!

四天的工夫,达到渖阳。而蓝天蔚亦未曾有何动作,蓝之内幕,我未闻知其详。我想当时参与蓝之事者,应该有个真实记载也。(按:一九一二年诱杀革命党人张榕,抄得张家财产约「五万三千三百五十七两」。见《从草莽英雄到大元帅□□张作霖》二十八页。)

我父亲后来扩编为陆军廿四镇,被任为统制,再改编为陆军廿七师师长。迩后升任为盛武将军管理奉天军务事宜,再兼任奉天省长。

军队之扩充和奉军名称之由来

奉军之扩大及入关参预内战,殆为「劫械」一役。彼时我只十几岁,正在读书时代,整个事情,我不知其详,仅就我所知道的来述写。

大概是北京政府因参战向日本购买了一批军火,步枪约为三万枝,炮和机关枪若干,海运由秦皇岛进口,徐又铮携同吴鼎昌、王永泉来渖阳。我想是因为皖派恐怕此批军火落于直派之手。徐又铮同杨宇霆为士官同学而又是好友,游说我父亲劫留此批军火,并商议扩充军队,此事虽为我父亲势力扩大之根源,亦启奉军入关干政参预内战之开端也。

我对于徐又铮之才气,深为钦佩,我当时虽然是未冠的书生,我的性情,自幼就喜欢观审人物。我脑海中不能忘的是:徐又铮风流潇洒,才气纵横,真够得上「上马杀贼,下马露布」,我十分钦羡。惜死于非命,□志而没,否则对于国家必当有更大的作为。

劫械的成功。由第廿七师为基干,又扩编了五个混成旅。以五个混成旅,皆驻于关内。成立了一个奉军总司令部,我父亲自兼总司令,徐又铮为副司令,杨宇霆为参谋长。此奉军二字出现于关内之初始也。司令部设于天津附近之军粮城。彼时此一实力为皖派一大支柱。后来因为徐、杨二人诱杀直派要人陆建章于奉军司令部(陆为冯玉祥的舅氏,后来冯亦藉此事擅杀徐又铮于廊房车站),我父亲闻而大惊,怒责彼等过于跋扈,再加上其他的摩擦,因而同徐又铮发生龃龉。徐遂辞去奉军副司令之职,杨宇霆因恐惧而未敢返回渖阳。孙赞尧、张叙五相继为奉

军副司令。至此时与直派相当的接近。迨至皖直两派战争将起,我父亲曾亲自入京,拟作调人,被段芝泉(按:段祺瑞)大为申斥,几至遭祸遂立返渖阳。未几直皖战起,奉军先是中立,后来援助直军,皖军战败,此乃民国九年之事。彼时我已充任团长,迩后有些事情,我已渐渐的参预,以后所写述的,多为我亲身所经历者。

第一次奉直战争的前因后果

迨直皖战事结束,我父亲到保定同曹锟会见,就起了一场不快愉的事。缘在保定曹之光园开会,商讨善后诸问题,我父亲是不主张对战败者取激烈的报复行动,尤其是对于段芝泉应与以相当的颜面。(彼时段芝泉仍居北京,并未逃避。)曹仲珊之为人,唯唯诺诺,而吴佩孚在会议席场上,飞扬跋扈,大发激烈言论,主张逮捕段芝泉,严惩某某等等。我父亲则问曹仲珊:「此位发言者为谁?」曹则愕然而答曰:「这是我部下师长吴佩孚,你不认识吗!?」我父亲说:「今日之会,是我等高级层的会商,你未曾告诉我,师长们可以出席,否则我的师长,还有好几个哪!」曹则令吴佩孚退去。

后来在北京曾开过一个三巡阅使会议,当时我父亲是东三省巡阅使,曹锟是直鲁豫巡阅使,王占元是两湖巡阅使。王占元在直皖之战,取观望的态度,彼时直方有以吴佩孚代王之风传。某一夤夜,在顺承王府我们的家中,曹仲珊同我父亲二人闲谈,彼时我曾侍立在旁。这个时候我家已同曹家联婚,我父亲称曹为三哥。我父亲对曹说:「三哥,迩后北方局面,我二人可左右之,不可再弄战争,大家好好的练兵,把地方好好的治理,使老百姓过点太平日子。王子春(占元)彼即 (按:既)应邀来京,我们应该以诚相待,使他安心在湖北为对南方的屏障,你切不可轻听部下的怂恿,再拨弄是非。」曹则微微点首承诺。我父亲则正颜厉色,对曹言曰:「三哥你如口是心非,假如你有对王子春不起,你可小心,到那时我可会对你不起,你可不能说我不讲信义。」当时我在旁,听他二人之谈话,我对我父亲的豪爽态度,深为崇敬.

巴黎和会助款成行

第一次欧战停战,开和会于巴黎,中国以参战国身份,派陆徵祥、顾维钧等为代表。但因彼时北京政府经济乏困,无款可拨,代表团不能成行。陆徵祥求助于奉天,我父亲慨然补给十万元,以壮行色,并派王少溥为其随员。中国代表团在巴黎和会上,因山东问题拒绝签字,在国际上博得声誉,使胶东半岛及胶济铁路,日后得以收回。

收复外蒙之志未遂

缘外蒙取消独立之后,由褚其祥旅驻防库伦,民国十年,褚军被白俄恩琴所袭溃,白俄军遂占领库伦据有外蒙。而当时之苏俄屡宣言,如中国不将恩琴驱除,苏俄势将派军征讨。大总统徐东海(按:世昌)徵询我父亲意见,我父亲甚为兴奋,愿立功边疆,为国家收复失地,以遏外患。我父亲被任命为蒙疆经略使,组征蒙军。一路由张景惠率领集中于张家口,经滂江向叨林进军。主力则由我父亲自己亲领,集中于海拉尔,然后转向克鲁伦、车臣汗进军。彼时我的第三混成旅先头部队,由郭松龄率领,经铁路输送,已陆续抵达札赉诺尔矣。

正当此时,湖北王占元之第二师发生哗变,直派趁势驱逐王占元以吴佩孚为两湖巡阅使。我父亲闻之大为气忿,怒曹锟趁东北军征蒙外调,而失信排挤王子春,夺取地盘。决心停止征蒙之师,调军回转,向关内集中。以张景惠为西路军指挥奉军第一师、邹芬师、第二混成旅及第九混成旅。我父亲自兼东路军,共分为三个梯队,第一梯队为张作相指挥廿七师、廿八师之一旅及第六混成旅;第二梯队为我指挥第三、第四及第八三个混成旅;第三梯队为李景林指挥第一及第七两个混成旅。骑兵司令为许兰洲。继为吴佩孚通电反对梁士诒内阁,战事爆发。东北军战败,张景惠被俘,遂退至秦皇岛附近,拒守山海关。仅馀我及李景林两部,小加整补,再度在榆关附近激战,大挫直军,最后媾和,退至山海关外。此即称之第一次奉直战争也。

回顾这一段故事,在中国历史上,有重大意义。假如直系不谋夺王占元地盘,而东北军之征蒙事遂,彼时将库伦收回,安有今日之外蒙伪共和国乎!同时我父亲眼光已向外注视,(那个时候奉天省库存约有三、四千万,此乃奉天省长王岷源理财之功绩也),甚想经营外蒙,如此志愿实现,当然不可能再参预内乱。后之研究民国史者,请勿忽略此一件大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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