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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忆苦思甜”大会 -- 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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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忆苦思甜”大会

俺下放的那生产队里的政治队长,虽说是个扁担倒落地,不认得是个“一”字的角色,但对于那政治,却是十分地感兴趣。他听说公社党委要选拔几个“忆苦思甜”的好典型,去参加县里的大会,上台现身说法,便闻风而动,只想在本生产队里头,来一个“矮子里面拔将军”,拔出几个能说会道,苦大仇深的代表,去公社乃至县里,抛头露面出风头,为队里,也为他争个脸面,背面锦旗回来。

无奈俺队里在旧社会受剥削,受压迫,苦大仇深者虽说是不少,但真正上得台面,有板有眼,能讲出几句撑头(通顺)话的,却少之又少。政治队长像排戏地试了好几回,老是营造不出那种“同仇敌忾忆剥削,深情并茂倒苦水”的氛围来。

这一日,天上飘起了麻灰细雨,北风呜呜地刮着,冷嗖嗖的。看样子,出不了工,也搞不成事儿。于是,政治队长站在那高屋场上,扯起喉咙啾了一嗓子:今日个大家不出工,全体男女劳动力集中在队屋里开“忆苦思甜”大会,到了会的,工分嘛,照记不误!

坐在屋里头听白话,又不出力,还赚净工分,皆大欢喜!呵呵!于是,个个从家里搬来椅子板凳,一齐吼到队屋里来,开“忆苦思甜”的大会哟!

既然是开会,自然是领导先放‘头炮’哦!

农村里头的规矩,凡开会,发言先从最大的官官起首,像是推磨磨的,轮流转。和尚一拍拍(一会儿)嘛,道士一拍拍!等到会计,保管都讲清白(完)哒,就希陡(轮到)社员们讲哒啦!

平日里头,这些男女社员们三个一伙,五个一堆,凑在一起,讲丑话,讲痞话,鸡巴卵喧天,那笑断肠子的荤段子,就像是下汤圆地,一砣砣地甩的。真正是上正板,要搞正经路子,一个个像是吃了狗肉——见不得天呢!都把个脑壳低到了胯里头。闷了差不多一歇烟的功夫,还没得人开这个金口呢!

眼看这会就要“冷火”哒哟!在这尴尬万分的关头上,社员刘胖儿老弟媳妇的九叔,人称酒葫芦儿的那一位,刷地一声站起来。

酒葫芦儿未曾开言,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起苦来:“我要控诉!我要控诉啊!万恶的旧社会的苦啊!真的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俺远的不港(讲),就只港(讲)这近的59年,60年和61年这连陡(着)的三年,那个干部哇,不凭良心哟,任务完不成,就作死地打人啊!饭哪七(吃)不饱哦,一个个的腿梗子(大腿和小腿)肿得俨如那包子呢。俺爹爹就是唔扪(那样子)饿死的啦!”也许是激动过分了吧,说到这里,酒葫芦儿当即昏了过去,旁人赶快把他扶起,掐他的人中,进行抢救。等醒过来后又嚎啕大哭不止。

政治队长和社员们一看这场合,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个个面面相觑,气得说不出话来。大家纷纷指责那酒葫芦儿:“你真是反动透顶呢!你这是诉么得苦呵!你分明是诉陡(到)新社会的苦哒呐!”

大伙儿对酒葫芦儿进行了严厉的斥责与批判后,诉苦大会继续进行。

接下来,已完全失去自我控制的张X秋,这老人已七十挂零年纪,人称“秋和尚”。他从人群中站立起来诉苦。

老人说:“你岸(你们)年轻呐!不晓得俺唔(那)时候到常德的镇德桥,给地主做长工,吃的是么得苦啊!龟儿的地主,心狠手辣呐!俺一个正月里头,你就莫想看陡(到)地主他一粒米哟!地主他老人家天天昧儿(想主意)估赌(逼着)俺七(吃)糯米糍粑呢,七得俺一日黑(一天到晚)都呕酸水呢。地主个人屋里的人七(吃)大鱼大肉哇!一港(讲)起这些事,俺就恨得地主要死呢!你看看!这个地主几得挖苦(心狠)呀!”

政治队长和社员们一听“秋和尚”这话,都觉得有点子不对头呀!要晓得啊,正当这诉苦的时节里头,家家都缺粮食啊。好些人家正半菜半粮,餐餐熬稀粥喝呢。天天,餐餐,还能有糯米糍粑七(吃),那简直都是一件可想不可及的人间美事啊!

鉴于两位诉苦人都没有正陡堡得(对正目标),诉苦大会只好到此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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