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 聚会,跨越20年 -- 楚天哥
今天的聚会很不同,因为除了老同学们,我的班主任崔老师也来了。
班主任是六十年代的工农兵大学生,而今退休已有六年。我是真的20多年没见她。
去聚会的路上,我想起历史想起她浇灌下给我和我们的不可磨灭的痕迹。她身上那种岁月看透所有虚饰的干练和务实,使高中4班的所有孩子与其它班明显有不同的气质。于我多年以后也是一个老师,最常借鉴益至今日的,是她的教学风格。大大的字,简洁的话,不按教材的顺序,溶入一个时代的总结。这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心里赞叹过。
进门的那刻,禁不住冲上去抱住她的时候,泪滴落,然后就是暗暗的不离眼的打量。
头发是黑黑的,我知道那是染过的。皮肤白了,好像比我记忆中的那个20年前更年轻。尤其在她笑笑地聊不去割眼袋手术的时候,我觉得又认识了个更年轻的崔老师,好像她和我们是倒着活的。
只在她吃着饭的时候,说:呦,忘了打针了。笑着轻轻快快地跑去洗手间打糖尿病针的时候。我的心一揪,岁月的无情轰然笼罩在老年和中年的老师和学生们身上。
故友相逢,二十年后,相视一笑,以前的远,竟忽有些近。已届中年的学生们因为老师的在座,优雅矜持了许多。
在座每个人都在说自己、谈别人,尴尬,捻熟,碰杯。
还时尔畅快的不能自己。
二十前大家还都是学生,固守着自己,无论轻狂,自矜,或是龌龊,看似拥在一个教室,住在一栋宿舍,实则离得很远,不交流和狂交流是一回事,除了少数和少数成为交心的朋友,大多归时不问来路,见面只是问答。
二十年后大家都寻着自己的路走了一段,未见面,未通信讯,全无了解,坐在一个空间里,却恍然成了故友,桌面上的话和操纵这话的心,反应与反差,一目了然,毫无遮蔽。
是啊!离开学校,大家便真正开始在一口锅里捞汤,浑身都是那汤的味,彼此可不要比二十年前更为熟悉,更能抓住对方的软肋或是硬骨。
生活使人和人之间没有距离,无论你如何伪装。
以前狂喜欢过的印度人泰戈尔其实很扯。
人和人之间最远的距离不是变化,它只能使人更近,而不变才最能离世万丈而拒人以千里。
黑泽明解释<罗生门>的终极意义是:人去了虚饰便无法生存。
我的理解是,人最受用的其实是虚饰给他带来的距离,而生存却根本不吃这一套。
所谓在时代的履带上高速运转,和在股掌之中受活,大致不外如此。
席间我们一起看20年聚会光盘,光盘读启的那恍惚,我的状态大变,我豁然想起一个女孩,一个我想用“清伶”来形容的女孩。
面对她和她的家人,我既不痛苦也无法失望。
但我感到尴尬。
**先生充满感伤的说:广场的孩子已经远去……36岁的史巍在青春不再的父辈心头吹过一阵“优雅的秋风。”
我给**先生留言:“巍巍也许并不合适这个世界,正如她父母的爱并不合适那个广场。”
但我感到尴尬。
令我尴尬的是巍巍的文章里所透着的一股“清伶”的气息,在我读它的时候,它散发成雾,读过后它又凝结成冰,我在其中看到了很多个已经扭曲的自己,我叫它“三棱镜”。
我在“三棱镜”中看到,可爱的巍巍离开祖国时给朋友赠书写道:“请看我的波澜壮阔吧!”!这也是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发出的质问。
而我面对自己的时代,无辜的东张西望,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去要什么,仿佛因为未曾拥有“债务”,而一个劲在做着“轻轻巧巧”的忙碌。
我对自己说:“七十年代人是尴尬的一代。”既无风雨经历又无希望可寻,被包裹在时代的旋涡之中最多也只是用力的喘息。
常想到行路时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可怕,因为使命的异化和追求的荒芜,时代那滚滚的巨轮,正使我和我的同代人步入这样一种可怕。
我们从七十年代开始的生命长度难道只是撑杆跳运动员手里的长杆,我们尽量让自己光洁、坚韧、有力量难道只是为了支撑那跨时代的一跳,我们双手紧抱着自己的理想难道只是为了那可资慰己的欲望……
我们没有五六十年代人那在风口浪尖上“跳舞”的激情,也没有九十年代人那种已经远离“深重”的成长,我们有的只是自己和自己被卷在其中的这个时代。
这个时代很快就会过去,我们今天不再将“巍巍”握在手里,“巍巍”的生命意义又在哪里?
人在面对现在时只有将背对着过去,自从我开始一个人面对生存,离开家,在部队,来北京,固执的朝今天的自己走来,在时光剥去的实景与空镜中,我发现我年轻的三十岁的光景,恍若一张已经发黄的照片,那些站在景深处的身体和面孔,竟是如此的缺乏内容。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留下,往事如缕,生命如烟,无人可以改变。
假使过去的朋友变成了一种形式,现在的朋友也不可能成为永远的内容,于是感动的时候感念一下他们,或可让松软的肌肉有些弹性。
屈服的害处远远大于屈服本身所带给人的辱没,它无疑使人更容易在现实中生活,或者更像一个能正常生活的人,但却无法使人在自己理想的审视下不成为一个脱离了自己的怪物,如果他曾经固执,或是有过高远的心灵。
卡夫卡用一生构建自己心灵的城堡,像甲虫一样在世上艰难的爬行,当死亡拽住他那孤独的灵魂时,他无望的抓起自己未完成的书稿倔强的说:“请烧了它吧。”生活这枚光鲜的纽扣,使他至死都不能走出理想的牢笼。
美丽的尤苔莎在要逃离埃格敦荒原时,在一种悲痛反抗的疯狂中哭喊道:“我是怎样努力着要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可是命运一直跟我作对!我有能力做很多事情,但是我被我不能驾驭的事情伤害、摧毁、压垮!”这个可怜的女人,这个可怜的到最后都不能容忍自己降低身份乞求别人带她离开荒原的孤傲女王,终于在荒原冰冷的河水里了却了梦想,完结了自己美丽的生命。或许她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属性——美和尊贵,以及许多只有荒原人能感受到的生命内涵,原本就是荒原赐予她的,而她如果离开荒原,荒原赐予她的这些属性将消失殆尽,她不会再拥有荒原赋予她的庄严和神圣,在荒原之外——任何一座充满虚荣和浮华的城市里,她不过变成了一个轻浮的女子。
个人越是反抗命运,在命运设置的罗网中就陷得越深,离自己的毁灭就越近。尤苔莎毁灭了,她没有让自己成为“靠近巴黎林荫大道一幢漂亮小屋的主妇”,但她至死都是埃格敦荒原里的美丽精灵。卡夫卡也毁灭了,他没有修建完自己的“城堡”,没有以自己的方式对生活作出完整的“审判”,但他却完成了自己的不朽。
生活是一块生着跳蚤的绸缎,有如一场捉弄,近的近,高的高,远的远。不可歇止的妥协,无能为力的屈服,变换了一部分人的脸,他们说:“唉,现在不像以前了。”他们将镜子当成真理,在岁月的打扮下,接受那已经不是自己的自己;另一部分人则将理想悄悄藏在心里,以为暂时的屈服并不代表永远的失去,然而他们已经背离了自己。
人生中,每一次屈服都在与理想渐行渐远。今天,我面对镜中的自己,看着自己依旧自信的笑脸,明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骗局,却只能在岁月这无辜的面容里唉声叹气。
屈服,如不能全然溃退,便是将自己永久的圈在理想的牢笼中的生活变成一种宿命!
以前从没想过自己35岁会是个什么样子,现在看到了,竟不知对他说什么。
说,大侠,你终于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或者说,小子,你真的走了,嘿嘿,嘿嘿,嘿嘿嘿。
噫,35岁是精神病么?
35岁是一种精神,病是生打在他身上的烙印。
正如人来源于一次兴奋,死是掉在它身上的果实。
这似乎是一种亘古不化的颤栗,一丝兴奋可以持续一年光景。
那么,三十岁就是三十丝,三十丝就是一张网,一张经纬分明的网。
唉,这网很可怕!
你无法不用它先网住自身,然后进行那无谓挣扎。
正如皮肤下那若隐若现的血管,无休止的奔跑,只是为了一种聊于自救的循环。
如此,35岁是一连串的循环?
就像一棵树的年轮。
有这么粗?
还是这么粗?
或者这么粗?
人的两手再精巧也比划不出人生的形状!
不是因为不精确。
是兴奋这东西太像一个圆圈。
而35岁,还只是这个圆圈的一道看不出规则的弧线。
弧线?
呵呵,弧线!
我常觉得我这个人运气很好,走到哪里都有很好的故友朋友护送。我喜欢用护送这个词,因为它让我想起以往所走的路时心里会稍微觉得平静。
他们是他们中很小的一部分,他们有些与我有十几年未见,他们有了儿子或者女儿
散会了
我说:我看你们走。
他们说:还是我们看你走。
他们在车窗外向我挥着手,不像二十年前那么年轻,也不像二十年前那么有力。
我没有以前的激动,甚至感到一种平乏。我怀疑我是变了,如同我发胖了的身体,失去了迅捷,好象也失去了捕捉那兴奋过去的能力。
直到第二天我被突然拽住——我下班后坐在车上看着晃动的人流突然开始想他们了,突然特别特别的想……
也许就像海芳说的,一个人拼得累了,总是会像个人一样,向往面朝大海,然后春暖花开。
面对着二十年前的故友老师,感觉自己就是面对着大海,那暖暖的东西,一点一点滋养着心中的花儿在开。
是啊,读自己挚爱的上了年纪的老师自己的老同桌老同学们,总难免给人这样静而又静的感觉。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席上我恍惚间有了先视感,就是自己貌似20年前的自己,氛围貌似20年前的氛围。
当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时,人应该向后看那些被碾死在车轮底下的大多数。
这话有十几年了。
这话同揭去伪装、抨击政体、笑骂社会、探求真理、深入人性、追问灵魂一样,多了,时间长了,总会让人感觉到累。
累了就需要休息。
休息除了身体还有各样的疠气。
那么让我躺在这恍似过去的雾霭里吧!
哎,真的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写这篇文字的时候,先视感又轰然而来。
实干家海芳昨MSN上对我说:回忆要适可而止。
时不时望一望窗外,人会一下轻松下来。
树在风中摇摆,叶子被阳光照得亮白,圆鼓鼓,像一个小手掌,一会儿张开一会拳起。
树杆粗壮的微微晃动着,有节奏,仿佛在指挥一场合唱,急凑,舒缓,悠然自得,又分明显出些紧张。
树和风是朋友!
高兴的时候一起跳舞,不高兴的时候相互撕扯。
相信风在空中低沉的吼声充满了怨恨。树轰然倒地,泥土翻白,是离不了的根!
这时,雨往往会下来,歪歪斜斜的下来,就像另一个世界的形状。
回忆,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