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庆祝出营,重发一下编译版《大饭店》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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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五,六,七,

  《时代》杂志的编辑们一看到早报上这条富于新闻性的报道,就迅速插手了圣格雷戈里饭店这起民权事件。他们驻当地的特约记者——新奥尔良《州报》的一个编辑——奉命把一切能收集到的当地情况写成报道发出来。《时代》杂志休斯顿分社社长前一天晚上在纽约《先驱论坛报》早版登出这则消息后不久,就接到电话通知,第二天便搭早班飞机飞到了新奥尔良。

现在两个人都在饭店底层一个斗室里跟侍者领班赫比钱德勒密谈。在这个通常被称之为记者室的小屋里,稀稀落落地摆着一只办公桌、一架电话和一个帽架。那个来自休斯顿的人由于他的身份,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子里。

《时代》杂志对于给他们铺路架桥的人向来慷慨,钱德勒对此深感敬意。此刻他正在想他们通报自己刚刚侦察来的结果。

  “我去调查了牙医会议。他们好像把它蒙在鼓里一样。他们通知那一层楼的楼层领班,除了会员之外,什么人也不准进去,连会员的妻子也不许进去。他们由自己人把门,核对姓名。在会议开始前,所有饭店人员必须一律离开会场,还要锁上门。”

  分社社长点了点头。他是一个神情迫切、剃平头的年轻人,名叫夸拉通。他已经去走访过牙医主席英格莱姆大夫。侍者领班的话证明大夫告诉他的情况属实。

  “我们确实要开一个全体紧急会议,”英格莱姆大夫曾对他说。“这是昨晚我们的执行委员会决定的,可是它是一个秘密会议。要是我有决定权,小伙子,你和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参加,而且欢迎你们来参加。但是我的一些同事看法不同。他们认为人们知道没有记者在场,说话会随便得多。因此,我想,你恐怕不能参加了。”

  夸拉通并不想就这样无所作为,不过还是彬彬有礼地向英格莱姆大夫道了谢。由于已经买通了赫比钱德勒作为同伙,夸拉通马上就想到施用老伎俩,借一套侍者制服混进会场。而根据刚才钱德勒的报告,势必要改变计划了。

  “开会的房间,”夸拉通问道,“是个大会议室吗?”

  钱德勒点点头。“在多芬厅,先生。有三百个座位,与他们想要的座位数相差不多。”

  这个《时代》杂志的人员想了一想。有三百人参加的会议,显然,一散会就谈不到保密了。会后他可以从容地与从会场里涌出来的代表们混在一起,自己冒充代表,打听会议情况。不过这样做,《时代》杂志及其读者所追求的那些富有人情味的会议细节,他多半就得不到了。

  “这个什么厅有楼厢吗?”

  “有一个小的,可是他们早已注意到它了。我去调查过。会议要派两三个人上去守在那里。有线扩音机也被剪断了。”

  “见鬼!”那个当地的记者反感地说。“这帮人怕什么——怕捣乱分子吗?”

  夸拉通自言自语地说,“他们有些人想说心里话,可又怕被记录下来。从事专门职业的人——对于种族方面的问题——一向不坚持强硬立场。由于他们承认不得不在两条路中挑一条,要么采取撤离饭店的激烈行动,要么仅仅为了装装门面而象征性地表一下态,他们早已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了。从这方面讲,我认为这个情况非同一般。”他又想,正因如此,这里可能写出一篇比他起初所设想的更好的报道。他的决心更坚定了,一定要想办法进入会场。

  他突然对赫比钱德勒说,“我需要一张开会的那一层和它上面一层的房屋平面图。不只是房间布局,你懂吧,而是一个标明墙壁、管道、吊顶上空间以及其他等等的技术图。我等着就要,如果我们还想取得什么进展,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了。”

  “我真的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东西,先生。总之……”侍者领班停下不说了,眼看着夸拉通在数一叠二十元票面的钞票。

  这个《时代》杂志人员数了五张钞票给钱德勒。“拿去给检修间、工程间或其他随便什么地方的人。现在就拿去派用处。你的我以后会给的。半小时之内回到这里来找我,能快一些更好。”

  “是,先生!”钱德勒黄鼠狼似的脸上现出了谄媚的笑容。

  夸拉通指示新奥尔良的记者说,“从地方上的角度去报道,好吗?市政府的声明,还有头面人物的声明;最好去找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的人谈一谈。你知道那一套。”

  “我闭着眼睛也写得出。”

  “不要那样。要注意人情味。如果你能在盥洗室里拦住市长,那倒是个办法。他一面洗手,一面发表谈话。这有象征性。要写好报道的导语。”

  “我想办法躲在厕所里。”这个记者高兴地走了出去,意识到他也会拿到相当丰厚的加班费。

  夸拉通自己一个人在圣格雷戈里饭店的咖啡室里等着。他要了一杯冰茶,心不在焉地呷着,脑中在想着这个发展中的报道。它不是什么重大事件,但如果他能从令人耳目一新的角度来写,就可能在下星期出版的一期中占上一栏半的篇幅。真能那样就太好了,因为近几个星期以来,他精心撰写的十几篇报道,不是被纽约那边枪毙便是在排版时被抽掉。这是常有的事,《时代—生活》的编辑都习惯于忍受这种白写的挫折。可是夸拉通希望自己的作品能上报,而且是登在显要的地位上。

  他回到小小的记者室里。不到几分钟,赫比钱德勒带来了一个穿着衫连裤工作服、面部轮廓分明的小伙子。侍者领班介绍他名叫切斯埃利斯,是饭店的检修工。这个新来的人胆怯地和夸拉通握了握手,然后指着他腋下的一卷图纸,不安地说,“我可得把它送回去。”

  “我用不了多久,”夸拉通帮助埃利斯打开图纸,按住图纸的边。“好,多芬厅在哪里?”

  “就在这里。”

  钱德勒插嘴说,“我已经把关于会议的事告诉他了,先生。也说到你很想不走进会场而能听到会议的情况。”

  《时代》杂志人员问埃利斯,“墙壁和天花板里面是什么?”

  “墙壁是实心的。天花板与上面一层的地板之间有个间隙,可是你要是想钻进去,那可不行。你会从灰泥板上摔下去的。”

  “去了解一下,”夸拉通说,他正在考虑钻进去。他的手指指着图纸说,“这是些什么管子?”

  “厨房的热气排出管,靠近它,会把你烤焦的。”

  “这个呢?”

  埃利斯俯身看着图纸。他又查对了另一张图。“冷气管道。通过多芬厅的天花板。”

  “有出气口通向这个房间吗?”

  “三个。中间和两头。你看它们都有标记。”

  “管道有多大?”

  这个检修工想了一想。“我想大约是三英尺见方。”

  夸拉通决断地说,“我要你把我带进那个管道。我要钻进去,爬到出口处,好听到和看到下面在干什么。”

  埃利斯起初感到有点为难,钱德勒怂恿他再去弄一套衫连裤工作服和一个工具箱。快得出奇地他就把这些东西弄来了。《时代》杂志人员很快地换上了工作服,并拿了工具。于是,埃利斯紧张然而顺利地带着他走到开会那一层的厨房外的一个小间里。这时,侍者领班已小心翼翼地溜之大吉了。夸拉通不知道钱德勒从这一百块钱中拿了多少给埃利斯——他想决不会全部给的——可是显然给够了。

  这两个饭店检修工模样的人走过厨房,没有引起注意。装在小间高墙上的一道铁栅,事先已被埃利斯搬开了。在原来铁栅拦着的那个洞口前面,放着一个高梯凳。夸拉通一声不吭,爬上梯凳,毫不费力地向上面钻了进去。他发现有向前爬的余地,但只能用胳膊肘。除了偶尔从厨房射来一丝亮光外,里面一片漆黑。他觉得有一般冷风扑向自己的脸上;他的身体把金属管道塞得愈满,空气的压力也愈大。

  埃利斯在他后面低声说,“数到四个出口!第四个、第五个和第六个就是多芬厅的。轻一点,先生,否则他们会听见的。我半个小时之后回来,要是你没有结束,我就再过半小时回来。”

  夸拉通想转过头来,可是转不过来。这提醒他爬出去比爬进来还要困难。他低声回了一句“行!”便开始向前爬去。

  金属表面硌得他的膝盖和胳膊肘相当难受。尤其金属表面还有尖锐的突出。一只螺丝的尖端划破了夸拉通的工作服,戳进他的腿,痛得他退缩了一下。他稍往后退,脱开身体,又小心地向前爬去。

  由于有光线透上来,冷气管道出口很容易找到。他小心地爬过了三个管道出口,希望铁栅和管道装置牢固。靠近第四个管道出口时,他听得见讲话声了。看来会议已经开始了。使夸拉通高兴的是,声音清楚地从下面传来,而且,伸长脖子还可以看到下面房间的一部分。他想,再过去一个管道,可能看得更清楚些。果然如此。下面那个拥挤的会场,他现在可以看到大部分,包括一个讲台,牙医主席英格莱姆大夫正在台上发言。这个《时代》杂志人员转了一下身,掏出一本笔记本和一支笔尖能发微光的圆珠笔。

  “……要求你们,”英格莱姆大夫宣称,“尽可能采取坚定的立场。”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象我们这样从事专门职业的人天生是中间分子,在关于人权问题的论战中已经三心两意地浪费了很长时间。在我们自己人之间没有歧视——至少在大部分时间里是这样——过去我们认为这样就够了。总而言之,我们对自己这一阶层以外的事情和压力漠不关心。我们的理由是,我们都是医务专业人员,没有多余时间去管其他的事。当然,这样想也许是对的,即使是实用主义的。可是此时此地——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事情最后纠缠到我们的智齿了。”

  这个矮小的大夫停了一下,眼光扫视着听众的脸。“你们都已经听说了这个饭店不可饶恕地侮辱了我们卓越的同事尼古拉斯大夫——这个侮辱是对民权法的直接挑战。作为反击,作为你们的主席,我建议采取激烈行动。那就是我们应当取消我们的会议,集体撤出这个饭店。”

  会议室里有好几处响起了惊讶的声音。英格莱姆大夫继续说道,“你们大部分人已经知道了这个建议。另一些今天早上才到的人还不知道。我可以告诉大家,我建议的这个办法——对我,同样也对你们——会带来不方便和失望,也会给职业和社会带来损失。可是有时候,当涉及到高贵的良心时,就只能采取最强烈的行动。我认为这一次就是这样。这也是显示我们感情的力量的唯一方法,而且凭这一点我们可以明白地表明,在人权问题上我们这一行的人再也不能被戏弄了。”

  会场上有人叫道,“好哇,好哇!”但同样也有人喃喃地说不同意。

  靠近会场中间有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站了起来。夸拉通居高临下,倾身向前,看到的好象是一个宽下颚、厚嘴唇、戴着阔边眼镜的人在笑。这个魁梧的人宣称,“我是从堪萨斯城来的。”会场上响起了一阵友好的欢呼声,这个人挥了挥短肥的手表示谢意。“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问这位大夫。他是不是能向我的老婆解释一下——我想,她象许多其他人的妻子一样,对我们这趟旅行抱着很大期望——为什么我们刚到这里,就马上要转身回家去?”

  一个愤怒的声音抗议道,“那个不相干!”这个声音为会场上其他人的讥笑声和哄笑声所淹没了。

  “就是这么回事,先生,”这个身材魁梧的人说,“我要他告诉我的老婆。”他自鸣得意地坐了下来。

  英格莱姆大夫红着脸,气愤地站起来说,“先生们,这是一件紧急而严肃的事情。我们的行动已经拖延了二十四小时,照我的看法,至少已迟了半天。”

  会场上响起了一阵短暂的稀稀拉拉的掌声。有许多人同时发言。在英格莱姆大夫旁边的会议执行主席敲着小木槌。

  有几个人接着发言,对尼古拉斯大夫被拒之门外表示遗憾,但是对于报复问题却避而不谈。接着,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站在靠近会场前面的一个瘦长、衣冠楚楚、带着权威神态的人。夸拉通没有听清主席宣布的姓名,只听到“……第二副主席和我们的执行委员会委员”。

  这个新发言者用冷淡、干脆的声调开始发言,“正是由于我的要求,并得到好几位执行委员的支持,现在才秘密举行这个会议。这样,由于知道我们所说的一切都不作记录,而且也许不会被误传出去,我们就可以畅所欲言。我补充一句,我们尊敬的主席英格莱姆大夫却强烈反对这样的安排。”

  英格莱姆大夫在主席台上咆哮道,“你怕什么?——怕牵连吗?”

  那个衣冠楚楚的人对这个质问置之不理,继续说道,“我本人厌恶歧视,这一点我对任何人都不让步。我的一些最……”他迟疑了一下——“……最要好的同事都信仰别的宗教,也属于别的种族。我和英格莱姆大夫对昨天发生的事件都感到遗憾。我们意见不一致的地方仅仅在于目前的步骤问题。英格来姆大夫——如果我可以借用他的说法的话——喜欢拔牙。我本人则认为,对于讨厌的然而是局部的感染,处理可以温和一点。”会场里发出一阵笑声,发言者也微笑起来。

  “我可以肯定,如果我们取消会议,我们那位不幸未能出席的同事尼古拉斯大夫丝毫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处。而对于这个专业来说,我们必然会受到损失。还有——既然我们是关起门来开会,我不妨直率地说——我认为,种族问题对于我们这样一个组织来说过于宽泛了,这和我们毫无关系。”

  靠近后面有一个声音抗议道,“当然跟我们有关系。难道不是跟每一个人都有关系吗?”可是整个会场里,大家只顾听着,默不作声。

  发言者摇了摇头。“不论我们赞同还是反对,都只能代表个人。自然在必要时我们应该支持我们自己的人,等一会我要对尼古拉斯大夫的事件提出一些解决的办法。但是,在其他方面,我同意英格莱姆大夫所说的,我们都是专职医务人员,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管其他的事。”

  英格莱姆大夫跳了起来。“我可没有这样说!我指出这是过去我们所持的一种观点。我恰恰非常反对。”

  那个衣冠楚楚的人耸耸肩膀。“反正是说过的。”

  “可并不是那个意思。我的话不容歪曲!”这个矮个子大夫眼中喷出怒火。“主席先生,我们在这里讲话,使用‘不幸’、‘遗憾’这样一些圆滑的词句。难道大家没有看到这个问题比那个更重要吗?难道大家不知道我们是在讨论人权和公正问题吗?如果你们也象我一样,昨天在这里亲眼目睹到侮辱一位同事、一位朋友、一位好人……”

  会场里响起了“秩序!秩序!”的叫喊声。主席敲起了小木槌,英格莱姆大夫气得面孔通红,勉强地坐了下去。

  那个衣冠楚楚的人有礼貌地问道,“我可以继续发言吗?”主席点点头。“谢谢。先生们,我要简单地谈一谈我的建议。首先,我提议,我们将来的会议要在那些不致对接待尼古拉斯大夫和他那样肤色的人横加质问或刁难的地方举行。这样的地方多得很,我相信,我们其余的人也会认为合适的。其次,我提议,我们通过一项决议,谴责这家饭店拒绝接受尼古拉斯大夫的行为,然后,我们应该按原定计划继续召开我们的会议。”

  在主席台上,英格莱姆大夫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发言者看了看手里的一张纸。“经过和执行委员会几位委员的讨论,我已经拟了一个决议草案……”

  钻在管道里的夸拉通不再听下去了。决议本身无关重要。它的内容可以想象得出;必要的话,事后他可以搞到一份。他现在却观察着下面听众的脸部表情。他判断它们都是一些受过正当教育的人的普通脸孔。这些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夸拉通认为这种欣慰是由于可以避免采取英格莱姆大夫所主张的那种令人不安的极端行动而产生的。一本正经装出一副民主的样子,说几句安慰的话,就算把问题解决了。良心上既可以得到宽慰,又不致影响继续在这里开会的便利。会上有一些人提出婉转的不同意见——只有一个人发言支持英格莱姆大夫——但只是昙花一现。会议已经进入了看来是喋喋不休地讨论决议文字的阶段。“我已经拟了一个决议草案……”

  这个《时代》杂志人员冷得发抖——加上其他的种种不适,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冷气管道里已经呆了将近一个小时了。可是他的力气没有白花。他获得了一篇生动的报道,纽约的文体家可以无情地加以改写。他还想到,这个星期他的文章可不会被抽掉了。

秘密会议一结束,彼得麦克德莫特几乎就知道了牙医协会要继续举行大会的决定。由于这个会议对于饭店显然关系重大,他派了会议服务部的一个办事员守在多芬厅外面,并关照听到消息就随时向他报告。几分钟以前,这个办事员来电话报告说,从出来的代表的交谈中获悉,那个要求取消会议的提议显然已被否决了。彼得觉得,从饭店的利益来看,他应该高兴。可是相反地,他却感到沮丧。英格莱姆大夫提出的直截了当的强硬方案遭到了否决,他不知道这对大夫会产生什么影响。彼得辛辣地想到,沃伦特伦特昨天对会议情况所作的讥讽性估计终于成真了。他觉得应该把情况告诉饭店老板。

彼得走进了总经理套房的办公室,克丽丝汀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看着他。她嫣然一笑,使他回想起昨晚他急切想跟她说话的冲动。

她问道,“晚会好吗?”看到他迟疑未答,克丽丝汀感到好笑。“难道你已经忘了?”

他摇摇头。“一切都很好。只是,我老惦念着你——我在安排上搞糊涂了,我到现在还觉得非常不好受。”

“已经过去二十四小时了。你现在可以不必难过了。”

  “如果你有空,也许今天晚上我就能够补请。”

  “这么多人请我!”克丽丝汀说。“今晚我已经和韦尔斯先生约好一同吃晚饭了。”

  彼得竖起了眉毛。“他已经好啦。”

  “还不能离开饭店,所以我们就在这里吃晚饭。如果你下班晚的话,不妨下班后也来。”

  “如果我能够来,就一定来。”他指了指饭店老板关闭着的两扇门。“沃特在吗?”

  “你可以进去。不过我希望不是什么麻烦事。他今天早上看来情绪不大好。”

  “我有个消息或许可以使他高兴。牙医会议刚才否决了取消会议的建议。”他认真地说,“我想你已经看到纽约的报纸了。”

  “是的,我看到了。我觉得我们是咎由自取。”

  他点头同意。

  “我还看了本市报纸,”克丽丝汀说。“关于那个可怕的车祸,没有什么新的消息。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彼得颇有同感地说,“我也是这样。”

三天以前晚上的那幕情景——那条公路上围着绳子,泛光灯照来照去,警察们咬牙切齿地侦查着线索——又突然浮现在眼前。他不知道警察能不能查获这辆犯法的汽车及其驾驶人。也许,两者都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侦查不到了,可是他希望不是这样。想起这个案子,又使他联想起另一个案子。他一定要记住去问一下奥格尔维,对饭店失窃的侦查工作,一夜以来是否有什么进展。想到这里他觉得很奇怪,他至今没有从饭店侦探长那里听到什么消息。

  最后他对克丽丝汀微微一笑,便去敲沃伦特伦特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彼得带来的消息似乎并没有引起注意。这位饭店老板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好象不大愿意从他内心的沉思中把思想转过来似的。他好象要说什么——彼得感觉到他要谈另外一件事——然后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只三言两语地谈了几句之后,彼得就离开了。

  

克丽丝汀想,艾伯特韦尔斯预料彼得麦克德莫特今晚会来邀请她,果真不错。她一时感到懊悔,因为她故意作了安排,不能应邀赴约。这一交谈使她想起了她昨天所考虑的计谋,使艾伯特韦尔斯的晚餐少付些钱。她打电话给大餐厅的侍者管理员马克斯。

  “马克斯,”克丽丝汀说,“你们那里的晚餐价钱高得吓人。”

  “价钱不是我定的,弗朗西斯小姐。有时候我希望由我来定价就好了。”

  “你们那里近来上座情况不怎么样好吧?”

  “有几个晚上,”侍者管理员回答说,“我觉得好象是利文斯通在盼斯坦利①一样。告诉你,弗朗西斯小姐,顾客越来越精明了。他们知道象这样的饭店有个总厨房,不论他们到我们哪一个餐厅去,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由同一个厨师用同样的方法烧的。因此,为什么不到价钱便宜的地方去吃呢,哪怕服务不那么讲究?”

  “我有一个朋友,”克丽丝汀说,“喜欢大餐厅的服务——他是一位姓韦尔斯的老先生。我们今晚要来吃晚饭。我要求你保证把他的帐单开得便宜一点,但不要便宜得引起他注意。你可以把少付的钱记在我的帐上。”

  这个侍者管理员咯咯地笑了起来。“嘿!象你这样的姑娘,我自己也愿意和你交个朋友。”

  她反击道,“对你我就不会这样干了,马克斯。谁都知道你是本饭店的两大富翁之一。”

  “那另一个是谁?”

  “不就是赫比钱德勒吗?”

  “你把我的名字跟他连在一起,可不是对我的恭维。”

  “不过,你会照应韦尔斯先生吧?”

  “弗朗西斯小姐,等我们送上帐单,他准以为是在自助餐室里吃饭。”

  她笑着挂上了电话,知道马克斯会机敏而得体地去处理这事的。

  (① 利文斯通和斯坦利两人均为十九世纪英国探险家。1869 年《纽约先驱报》派斯坦利去中非寻找已失去联系达二年之久的利文斯通。1871 年他终于在坦噶尼喀湖畔的马吉吉村找到了利文斯通,第一句话就说“你就是利文斯通博士吧?”此处比喻久等的意思。——译者)

彼得麦克德莫特用惊怒交加的目光又把奥格尔维的便条仔细读了一遍。

  他和沃伦特伦特短短谈了几句后,回来看到他的办公桌上放着这张便条。

  便条上的日期和时戳是昨晚,也许它是放在奥格尔维的办公室里,与今早的内部信件一起取走的。很显然,递送时间和递送方法都是有意识安排的,以致他收到这个便条时已经无法——至少是暂时——对便条中所提到的内容采取什么行动了。

  便条全文如下:

  彼麦克德莫特先生

  事由:休假

  敬启者,兹因私人要事,本人将自现在起请假四天,时间从七点钟开始。

  已通知饭店副侦探长威法因根办理有关盗案,采取行动等等,等等。

  其他一切事务也可由他处理。

  本人将于下星期一返职。

  你忠实的,

  特伊奥格尔维

  饭店侦探长

  彼得愤慨地记得,在不满二十四小时之前奥格尔维说过有一个饭店惯窃非常可能就在圣格雷戈里饭店内活动。彼得曾经要求这个饭店侦探长搬进饭店来住几天,而这个胖子拒绝了这个建议。那时奥格尔维肯定已经知道自己几小时后就要离开饭店,可就是一声不吭。为什么?显然,他知道彼得会坚决反对,而他不想争辩或者耽误。

  便条上写的是“私人要事”。好吧,彼得推测这一点或许是实话。即使奥格尔维这种一向自夸与沃伦特伦特关系密切的人,也深知在这个时候擅自离职难免会在回来时引起一场大风波。

  可是是什么私事呢?显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可以公之于众让大家讨论的。否则,他就不会这样做了。饭店里虽然有事,如果一个职工真正有私人困难,饭店也会照顾的。一向就是如此。

  因此,一定是奥格尔维有什么难言之隐。

  彼得想,即使这样也与他无关,只要事情不影响这个饭店的有效经营就行。不过只要事情已经影响到饭店,他就有权去追究。他决定要尽力去打听这个饭店侦探长的去向和是由。

  他按按电钮把弗洛拉召来,她一进来,他就拿起这张便条。

  她苦着脸说,“我看到了。我想一定把你气坏了吧。”

  “办得到的话,”彼得说,“我要你找到他在哪里。打电话到他家里试试看,找不到的话,凡是我们能知道的地方,都去试试,问问有人今天看到他没有,或者有没有人跟他约好。留言转告。如果你找到奥格尔维,我要亲自和他谈话。”

  弗洛拉把这些话记在她的笔记本上。

  “还有一件事——给车库打个电话,我昨天夜里碰巧走过饭店。我们这位朋友一点钟左右开车出去——开的是一辆捷豹牌。可能他告诉过什么人他要去哪里。”

  弗洛拉走了之后,他把饭店副侦探长法因根叫来。他是一个瘦削、说话慢吞吞的新英格兰人。他审慎地考虑了一下才回答彼得不耐烦地提出的问题。

  不,他不知道奥格尔维到哪里去了。直到昨天很晚的时候,法因根才得到他顶头上司的通知,叫他代理几天职务。不错,昨天晚上饭店里巡逻经常不断,可是没有发现可疑行动。今天早上也没有听到有人非法潜入房间。没有,新奥尔良警察局那里也没有新的消息。是,法因根一定按麦克德莫特先生的意见亲自与警察局取得联系。当然,如果法因根收到奥格尔维先生的信,将立即通知麦克德莫特先生。

  彼得把法因根打发走了。尽管彼得对于奥格尔维仍是火冒三丈,可暂时也没有更多的事可做了。

  过了几分钟,当弗洛拉在办公室内部电话里通知说,“玛莎普雷斯科特小姐来电话,在二号机”时,他的怒气还没有消下去。

  “告诉她,我没有空。过一会我会打过去。”彼得马上改口说,“算了,我来接。”

  他拿起电话。玛莎的声音清晰地说道,“我已经听见了。”

  他感到烦躁,决意要提醒弗洛拉,当内部通话机开着时,应该把电话机上的控制电钮按下去。“对不起,”他说道,“昨晚快乐极了,对比之下,今天早上使人扫兴。”

  “我认为饭店经理首先要学会的事情,就是象刚才那样迅速地转过弯来。”

  “有些人可以做到。可这是我。”

  他感到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她说,“非常快乐吗——昨天晚上?”

  “快乐极了。”

  “太好了!那么我准备履行我的诺言了。”

  “我记得你已经履行了。”

  “没有,”玛莎说,“我答应讲一些新奥尔良的历史。我们今天下午就可以开始。”

  他准备婉谢,理由是不可能离开饭店,继而又想去。为什么不去呢?每星期应有的两整天休假,他极少休息,而且近来又常常加班。今天下午离开一会儿还是很好安排的。

“好吧,”他答道,“看看从两点到四点我们能谈几个世纪。”

  柯蒂斯奥基夫在他套房里举行的历时二十分钟的早餐前祷告中,发觉自己两次思想开了小差。这是他烦躁时常有的现象,为此他向上帝作了简短的忏悔,不过并没有为此而痛心疾首,因为永远继续前进的本能是这位饭店大王天性的一部分,而这种本能也许是上帝赐予的。

  但足以使他宽慰的是,今天是他在新奥尔良的最后一天了。今晚他将动身去纽约,明天去意大利。他和多多在那里的目的地是那不勒斯奥基夫饭店。除了换个地方外,使他感觉满意的是又一次回到他自己所有的饭店。柯蒂斯奥基夫始终不懂得他的批评者所说的这一点是什么意思:住在奥基夫饭店,可以始终不用离开美国而周游世界。尽管他喜欢出国旅行,他却喜爱周围熟悉的事物——美国式的布置(只能稍带一点本地色彩);美国的抽水马桶;美国食品以及(在大部分时间里)美国人。奥基夫的饭店具备这一切。

  再过一个星期,就象他现在急不可待地要离开新奥尔良一样,他又要急不可待地离开意大利了,这是家常便饭的事。他的王国遍及许多地方——泰吉玛哈尔奥基夫,里斯本奥基夫,阿德莱德奥基夫,哥本哈根奥基夫,以及其他——大亨的光临,虽然在目前对联号饭店的有效经营并非至关重要;但也可促进这些饭店的生意,就象教皇的拜访会使教堂受到鼓舞一样。

  当然,过些日子,他会回到新奥尔良来,也许过一两个月回来,那时圣格雷戈里饭店——改名为奥基夫—圣格雷戈里饭店——已经按照奥基夫饭店的模式彻底加以改造过了。他将以胜利者的姿态参加落成典礼,要大事铺张一番,举行市民欢迎仪式,报刊、广播电台和电视都要报道。逢到这样的场合,他总是要邀请一批社会名流包括好莱坞电影明星来参加,象这样一个铺张浪费、免费供吃的宴会,是不难把这些人请到的。

  想到这个,柯蒂斯奥基夫迫不及待地希望这些事从速实现。他两个晚上以前提出的条件,沃伦特伦特至今没有表示正式接受,对此他感到有点沮丧。现在已经是星期四上午十时左右了。离双方同意的中午截止时间不到九十分钟了。显然,圣格雷戈里饭店的老板出于他本人的原因,打算挨到最后的时刻才表示接受。

  奥基夫烦躁不安地在套房里踱来踱去。半小时以前,多多拿了他给她的几百元大票上街采购去了。他建议她应该买一些轻便的衣服,因为那不勒斯的气候可能比新奥尔良还要热,而到了纽约将没有购物的时间。多多象往常一样,向他表示了感谢,但奇怪的是没有昨天他们一起在海港里乘船游览时那种奔放的热情。昨天的游览只花了六元钱。他想,女人都有点不可思议。

  他走到窗前停下来,朝外面看着,这时在起居室的那一边电话铃响了。他跨了五六大步去接电话。

  “喂?”

  他以为是沃伦特伦特打来的。可是,接线员告诉他是一个长途电话。不一会电话上传来了汉克兰尼兹尔带着加利福尼亚鼻音的慢吞吞的说话声。

  “是你吗,奥基夫先生?”

  “是的,是我。”柯蒂斯奥基夫荒谬地巴望他的西海岸代理人最好认为没有必要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打两次电话来。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样的消息?”

  “我给多多签订了一份合同。”

  “记得我昨天清清楚楚地对你说过,一定要给拉希小姐弄到一个特殊的美差。”

  “还要怎么特殊呢,奥基夫先生?这是最好的了;真走运。多多是个幸运儿呢。”

  “说吧。”

  “沃尔特柯曾正在重拍《浮生若梦》。记得吧?——我们也投资的。”

  “我记得。”

  “昨天我听说沃尔特要一个姑娘扮演劳安米勒的角色。这是一个重要配角。这个角色,多多很合适,就象穿紧身胸罩一样合身。”

  柯蒂斯奥基夫感到不高兴,再一次希望兰尼兹尔在用词方面应当注意一些。

  “我想总还要试试镜头吧。”

  “当然要。”

  “那么怎么能说柯曾会同意给她扮演这个角色呢?”

  “你在开玩笑吧?别低估了你的影响,奥基夫先生。多多肯定会成功的。还有,我已经安排好桑德拉斯特朗跟她合作。你知道桑德拉吗?”

  “知道。”奥基夫对桑德拉斯特朗很清楚。她是电影界享有盛名的最有才能的戏剧表演辅导之一。她成就不少,突出的是她历来善于把有靠山的默默无闻的姑娘培养成为叫座的明星。

  “我真为多多高兴,”兰尼兹尔说。“我一向就喜欢这个孩子。可是我们的动作要快。”

  “要多快?”

  “他们昨天就要她去了,奥基夫先生。一切都准备好了,不过,其他我也作了安排。”

  “其他什么?”

  “詹妮拉马什。”汉克兰尼兹尔有点困惑不解地说,“你没有忘记吧?”

  “没有。”奥基夫当然没有忘记这个瓦萨女子大学聪明、漂亮、褐色皮肤的女人,她在一两个月前曾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昨天与兰尼兹尔谈了之后,他暂时把詹妮拉马什置之脑后了。

  “全安排好了,奥基夫先生。詹妮今晚飞纽约;她明天会在那里见到你。我们要把多多去那不勒斯的预订机票转给詹妮,而多多可以从新奥尔良直飞这里。简单吧,呃?”

  确实简单。实际上,确很简单,致使奥基夫对这个计划挑不出毛病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挑毛病。

  “你绝对保证拉希小姐能获得那个角色吗?”

  “奥基夫先生,我可以指着我妈妈的坟墓起誓。”

  “你妈妈还没死呢。”

  “那就指着我祖母的。”沉默了一下,然后,象突然领悟到似的,兰尼兹尔说道,“如果你自己对多多说有顾虑,何不让我来说呢?你只要出去一二个小时。我会打电话给她,把一切安排好的。这样办——不会激动,也没有依依之感。”

  “谢谢你。我自己完全可以处理这件事。”

  “听你的便,奥基夫先生。不过想助一臂之力而已。”

  “拉希小姐会打电报告诉你她到达洛杉矶的时间。你去接她吗?”

  “理所当然。能见到多多,我感到很高兴。好吧,奥基夫先生,祝你在那不勒斯顺利愉快。我真羡慕你有詹妮。”

  奥基夫没有表示感谢便挂上了电话。

  多多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了,手里拿着大包小包,后面跟着一个笑嘻嘻的侍者,也拎着大包小包。

  “我还得回去,柯蒂。还有好些呢。”

  奥基夫生硬地说道,“这些东西你都可以叫他们送来。”

  “噢,这样才更有劲呢!象过圣诞节一样。”她对侍者说,“我们要去那不勒斯。在意大利。”

  奥基夫给了侍者一元钱,看着他走出去。

  多多把大包小包放下,冲动地抱着奥基夫的脖子。她亲了亲他的两颊。“你想我吗?哎呀,柯蒂,我太高兴了!”

  奥基夫轻轻地推开她的手臂。“让我们坐下来。我要告诉你计划有些改变。我还有个好消息。”

  “我们就要出发啦!”

  他摇摇头。“这个消息对你比对我关系更大。事情是这样的,亲爱的,要请你去拍电影了。我一直在为这件事操心呢。今天早上我得到消息——一切都安排好啦。”

  他觉察到多多天真的蓝眼睛凝视着他。

  “我深信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角色;事实上,我坚持要求这样的。如果事情象我希望的那样发展顺利,它可能成为你的锦绣前程的开端呢。”柯蒂斯奥基夫不再往下说了,意识到自己说的全是空话。

  多多慢吞吞地说道,“我猜想这就是说……我不得不离开了。”

  “不幸得很,亲爱的,是这样。”

  “马上就离开吗?”

  “恐怕——明天早晨就得走。你将直飞洛杉矶。汉克兰尼兹尔会去接你的。”

  多多慢慢地点点头表示同意。她心不在焉地伸出细长的手指,朝后拢了拢拂到脸上的一缕黄色头发。动作很简单,可是象多多的许多动作一样,却富有性感。奥基夫想起汉克兰尼兹尔将要和多多在一起,不禁产生了痛苦的妒意。过去,他的大部分情妇都是由兰尼兹尔安排的,兰尼兹尔从来不敢事前染指他雇主所宠爱的人。可是事后……事后则是另一回事了。奥基夫不再去想它了。

  “你要知道,亲爱的,离开你对于我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但是我们必须考虑到你的前程。”

  “柯蒂,这样很好。”多多的眼睛仍然凝视着他。尽管她眼睛里流露出天真之情,他却荒谬地觉得,它们已经洞察隐情了。“这样很好。你不必担心。”

  “我希望——关于那个电影角色——你会更愉快。”

  “我感到愉快,柯蒂!哎呀,我真的感到愉快!我觉得你真好,总是让人高兴。”

  对方的反应增强了他的信心。“这的确是个大好机会。我相信你一定能干得很好,当然,我还是会非常关心你的前程的。”他决定把思想集中到詹妮拉马什身上去了。

  “我猜想……”多多的声音几乎有点哽住了。“我猜想你今晚就要走了。在我走之前。”

  他当机立断地答道,“不,我要退掉我的飞机票,明天早上才走。今天晚上让我们尽情欢乐一下。”

  正当多多感激地抬起头的时候,电话铃响了。现在有事可干了,他便松了一口气,去听电话。

  “奥基夫先生吗?”一个女人的悦耳声音问道。

  “是我。”

  “我是克丽丝汀弗朗西斯——沃伦特伦特先生的助手。特伦特先生想知道他现在来看你方便不方便。”

  奥基夫看了看他的表。离正午不到几分钟。

  “可以,”他回答道。“我可以会见特伦特先生。请他来吧。”

  放下电话听筒,他笑着对多多说,“看起来,亲爱的,我们俩都有可庆祝的喜事——你将拥有一个光辉的前程,而我将拥有一座新的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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