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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铲地系列一】锄禾日当午 -- 履虎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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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铲地系列五】“ 打头的”(上)

打头的(上)

到农村生产队的第二天清早,当我们随着队长走进了队部的时候,社员们已经到的差不多了。

昨天,是俺们插队到农村的第一天。俺等插队青年的到来,受到了大队和生产队的热烈地欢迎,临时青年点里,客人是络绎不绝。晚上,送走了大队的领导和生产队的其他领导后,队长对俺们曰:“你们刚来,明儿个别下地,先歇上几天吧。”

俺们慷慨激昂地曰:“不,俺们来农村是来接受再教育来了,要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现在正是秋收大忙季节,俺们不能休息,明天就下地。”(呵呵――一群傻老帽!你说说,俺等当年咋这个样呢!)

队长劝了几句后,曰:“那也行,你们先干着,等累了再休息。明儿一早我来喊你们。”

队部的顺墙大炕上,坐着一个满面红光的中年汉子,正在旁若无人地指派着,安排今儿个的农活。那神态,象极了中南海四照堂里点将的吴玉帅。他每安排一项,被点到的人都点头答应,“行啊”,“嗯哪”。惟有跟队长说话时,中年汉子稍稍客气了一点:

“队长,今儿个上边还开会不?”

听到队长否定的答复,中年汉子曰:“那就一起割地吧?”

队长曰:“嗯哪。”

中年汉子跳下炕,说了声“走吧”,便领头向外走去。于是乎,参加割地大战的主力部队(含俺等插队青年和队长)紧随其后,鱼贯而出。

这家伙是谁,好威风啊!俺等心中疑惑不解,便向队长询问:

“队长,他是谁啊?昨天怎么没见着他?”

“他就是生产组长三叔呗。”队长回答后,见俺等还在疑惑,就又加了一句解释,话里颇有点儿责怪俺等少见多怪,以及对组长三叔略表轻蔑的意味,其辞曰:

“就是‘打头的’呗。”

“打头的”,是关东农村生产关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早头啊,俺关东乡下有很多的地主。有些地主把土地出租给佃户,坐收地租;也有些地主呢,雇上几个、十几个扛活的长工,自己进行土地经营,盘剥剩余劳动。俗话说,人无头不走,鸟无翅不飞。在这些扛活的长工中,也得有一个领头的。这个领头的呢,就是所谓的“打头的”。

春耕前,东家必须先要物色好自己的“打头的”。当然,一般情况是,过年之前就讲定了的。一旦关系确定后,地主土地上的全部生产过程,就由“打头的”全权负责,全权处理了,东家一切不再过问。而所有的“扛活的”,包括长工短工,全都是“打头的”的手下,一切都要服从“打头的”。“打头的”权力极大,是个“大拿”。

春耕春播时,打头的决定何时开始下犁,何时开始施肥,何时开始播种,以及需要多少人工、马工等等。只要打头的一张嘴,东家就得屁颠儿屁颠儿的准备好一切。

夏锄时,三铲三耥的全过程都由打头的负责。人手不够了,打头的只要说一声,“东家,这几天活儿紧,明儿个还得添上几个短工”。东家只有答应的份儿。天不亮,就到“工夫市”上去雇短工,回来交给打头的调遣、安排。

秋收时,何时开镰,何时往场里运,何时开始打场,又都是打头的的事儿。打头的只要说一声,“东家,今年收成不错,扛活的累得够呛,该加点儿犒劳了”。东家没有二话好讲,就赶紧磨麦子推面,给扛活的打饼蒸馒头。

何时开始,何时休息(歇气儿和喘气儿),何时收工,不论是铲地还是割地,全体扛活的必须一切行动唯“打头的”的马首是瞻。到了地头,打头的不动,谁也不能动(呵呵,那是当然,最好是在地头坐上半天啊)。打头的开铲(或是开镰)了,全体扛活的都站起来,“二打头的”(这是“打头的”的助手)等打头的铲出一两丈远,也挥锄开铲了,于是,全体扛活的一字排开,紧随着“二打头的”,在“大垄单行”的原野上,开始了一天的铲地。

有时候,东家闲着也是闲着,也捏起锄头到地里来。东家的少爷从城里回来,也会被东家赶到田里抡上两天锄头。这些老爷少爷,在家里是东家,到了地里,说话就不算数喽,必须象别的扛活的一样,一切要听打头的的调遣。这叫做“做此官,行此礼”也。

场里干净了,粮食全都进了仓,扛活的该回家过年了,打头的同东家的关系才算暂时告一段落。一般情况,打头的与东家的关系,是长期性的,永久性的。关系特别好的呢,那就是十几年,几十年的老关系,老伙计也。

有人会问,一切都听打头的,要是被他坑了骗了怎么办?呵呵,不会的,关东农村朴实,老实,讲信用。都是本乡本土的,互相知根知底,谁骗谁啊。今年你骗了,可明年呢?明年你还混不,还吃饭不?再说了,你没个十几年几十年的,能从一个扛长活的熬成打头的吗?

打头的同东家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很特殊的生产关系,很难找到同它相类似的,如果一定要类比的话,大概就是问责制的政府首脑同国家元首之间的关系吧。

打头的又出力,又操心,付出的比别的扛活的要多得多,挣的工钱或者粮食理所当然也就比别人多。时间这么一长呢,他们中间就出现了分化。有的买房子置地,上升为地主;稍差点儿的变成了富农;最不济的也是中农、富裕中农。有没有一辈子受穷的啊,当然也有啦。有的打头的拿到工钱后,又逛窑子又抽大烟的一通挥霍,那点儿钱哪够花的啊?他们扛了一辈子活,当了一辈子打头的,到老了,还是两手空空啊。

一方面,打头的是给东家扛活的雇工,受地主的剥削;另一方面,他们又是地主在生产方面的总管家,也可以说就是地主阶级的帮凶。按理,同城里的封建把头一样,也应该被专政、打倒。可土改的时候,这伙人没有被当做一个阶层、阶级来划分,而是根据他们实际的土地占有情况,分别划分他们的阶级成分。

土地改革了,穷人翻身了,地主阶级消灭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打头的这一职业也行将退出历史舞台。谁知历史就是爱同人们开玩笑,初级社成立后,“打头的”换了个新名称――生产组长,又在关东农村活跃了二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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