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和任老大谈谈明清科技为什么不行啦落后啦 -- 王威

东西方文化比较，特别是科技史比较，自李约瑟之后，俨然已成显学。李约瑟问题则是专业和业余选手共同的热门话题。任爱杰、王威二位高谈在先，我这里不揣冒昧，再多说几句。

从内在因素考虑，整个中国古代文明体系和西方科技体系不兼容。这种不兼容是全方位的。任爱杰和王威的帖子里都提到了中国有效的文官选拔制度把人才禁锢在儒学，传统文人不重视 “奇技淫巧”，而“夷夏之辨”的优越感又进一步加剧了对外来观念的排斥。另一方面，东方的思维方式，和西方的逻辑公理体系又大相易趣。明清西学的引入附于传教，清廷和教廷 在教义上的分歧（根本上是儒家和基督教伦理学的分歧），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导致了虽外有利玛窦、汤若望这样的饱学之士，内有徐光启，玄烨这样的有识之士，这一波东西方接触最终“秀而不实”，空余遗恨。

顺便指出，这并不能作为古代中国特别僵化落后的证明。日本与西方在文化和经贸上密切的接触早于中国（日本战国时期），对西方的先进技术，特别是火枪，吸收的也很快。但一旦局面稳定下来，德川幕府立刻就实行闭关锁国政策，和西方的交流全面倒退，直至黑船事件，国门才被西方再度打开。东方文明在同一时期对西方文明，特别是西方科技的两次拒绝，正是东方文明体系自身稳定性（也可说是保守性）的反映。我辈对先民大可不必过于苛责。事实上，在席卷全球的西方文明浪潮的冲击下，目前还只有东方文明作出了有效的反应。

地缘因素对东西方文明的影响也是十分深远的。中国的“大一统”格局相对于西欧的“适度分裂”格局，不利于新观点、新学说的产生发展。这一点，在Jared Diamond 的GGS的后记里，已有详述。附带讨论一下资产阶级革命没有在中国发生的原因（这也是科技落后的一个经济原因）。Kenneth Pomeranz所著The Great Divergence（西海豚的贴中提到）做了细致深刻的分析。他在书中排除了一些常见观点，比如说中国传统抑商，极权统治，人口压力，等等。相反，他强调了地缘因素，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新大陆的发现对西欧起飞的影响。早期，贵金属的大量流入恢复了欧洲的货币经济，刺激了欧洲的对内和对外贸易。其后，殖民地提供了不竭的原材料来源和广大的市场，为生产扩大化创造了条件。换言之，外在因素在这东西方文明发展的重要时期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中国文明对西方文明的接受，是一个痛苦和剧烈的过程。自鸦片战争中国国门被打开之后，知识分子的态度从全面抵制，到企图部分接受（洋务运动），直到五四以来，打倒到孔家店，要求全盘西化，对几代人是灵与肉的拷问。这里一个核心的问题就是能不能把西方的现代科学体系从西方文明体系中剥离出来，移植到中国文明体系中。换言之，现代化等不等于西方化。中国的语言文字在这百年中经历的沧桑巨变，从一个角度折射出来这个过程。白话文运动，不仅是对文言文的反动，更是古汉语的西化。其正面意义十分明显。相对而言，文字改革的争议就较大。殊不知，简体字是文字改革的一个较保守的折中方案。五四时期的大家，几乎无一例外的认为拼音化或拉丁化是汉字改革的最终目标（作为参照，朝鲜和越南都走了拼音化这条路）。这种民族虚无主义或说是逆向民族主义，是对中国文明体系的稳定性和保守性的矫枉过正，全方位的反映在近百年来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生活中。

所幸历史的钟摆又在回归 它的平衡点。现代化不等于西方化在中外学术界已成为主流观点 （只有一些中国“精英”，还在要求 “当三百年殖民地”）。当现代科学体系已成为我们不可分离的一部分的时候，我们开始重新审视曾经弃如鄙帚的先民遗产，我们开始思考是不是可以退回西方夹带的一些私货。今日中国，不缺少马列派和自由派，缺少的是保守派，缺少的是对自己的文明的自信。西西河水深，我看就深在这些“遗老遗少”身上。